第六輯 你見過多少悲傷(2 / 3)

我關注窮,是因為自己小時候也受過窮,對窮有著深刻的體驗。小學三年級時還買不起鋼筆,由於特別想買一支鋼筆,纏了奶奶和老爹很長時間。如今,我仍記得當時的場景:炎熱的夏日,蟬聲鼓噪,老爹和一個叔叔坐在院子裏下象棋,我站在旁邊哭著要錢。老爹黑著臉,專注地看著棋盤,根本不搭理我。我的心哪,在酷熱的天氣裏,卻是瓦涼瓦涼地!現在回想,這也實在怪不得老爹,他一定是拿不出錢來,如果能拿出來,誰願意讓自己的兒子受這樣的心理煎熬?

就在那一年,我讀到了小說《高玉寶》,那是一本破爛不堪的書。前麵撕去了好幾頁,後麵撕去了好幾頁,中間也參差不全,直到前兩天在舊書市場買回一本1988年第5次印刷的版本(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才算知道了結尾。當時吸引我的情節是:高玉寶家裏真窮啊!孩子想上學,老爹說什麼都不讓上。“他媽把玉寶拉到懷裏抱著,臉親著他,歎氣說:‘孩子,聽媽的話!你人也大了,也該念書了,不是爹媽狠心不讓你去,你爹苦了一輩子,也盼你將來給爹媽爭一口氣,苦出個頭!孩子,眼目下正在難處,你爹腿上的瘡都沒錢治呀!老天爺不開眼,你就別想念書;你不去拾草,家裏連燒的都供不上!’玉寶苦苦哀求說:‘我放學回家去拾草,家裏不會缺燒的。’……”接下來,玉寶和爹媽發生了爭吵,玉寶一個人跑出去,媽媽在後麵追,一下子摔倒在河邊,玉寶回來扶起媽媽,母子二人抱頭痛哭。讀到這裏時,我的眼淚嘩嘩地流。也許是內心裏產生了共鳴吧?雖然時代不同了,可遭遇似乎有相通之處。當然,我也讀到了《半夜雞叫》這一段,但沒留下什麼印象,學習了課文之後,才知道這一章節是本書中的“眼”,最為重要。後來看到有人寫文章指出,地主半夜學雞叫,長工們聽到雞叫就被迫起來幹活,這不切實際,從生物學的角度講,無論人或者雞,都不至於愚蠢到這種地步。這是另外一個話題,本文不作討論。

重讀《高玉寶》,最大的感受是,作者控訴窮,實際上是在控訴富人。與此同時代的作品幾乎都是這種路數,像著名的《白毛女》、《劉三姐》之類。苦不苦?苦,那是真苦!但大家卻不羨慕富裕,誰都不爭取成為一個富裕的人。這些“階級鬥爭,一抓就靈”指導下的作品,既控訴窮之苦,卻又安於甚至享受“貧窮”之苦。新鳳霞的文章中,開始漸露珍惜富裕生活之相。此前卻絕無此情緒。

富裕作為一種“原罪”,一進入“新社會”就遭到了迎頭痛擊。富裕的人天生都是混蛋,窮人都是聖人,漂亮姑娘都想嫁給窮小子,卻跟地主老財都有著與生俱來的不共戴天之仇,大家都跟錢有仇。所有的錢都不是好來的,除了剝削就是壓榨。高中時,有一次在老師家中看電視,裏麵演的是一個女孩和窮小子逃婚,地主為自己的兒子向女孩的父親逼婚。老師鄙夷地一笑:“這還用逼嗎,誰不想嫁到地主家裏去?”我猜,他這不是憤激之語諷於現世,他一定認為彼時的現實狀況也是如此。一問,果然。當然,這不等於說電視中講的那種故事不可能發生;可能發生,但絕對是極少數,跟主流意識完全背離。

窮不是毛病,但鼓勵大家受窮就是毛病。富有什麼不好?不敢大膽地說“富”好,事實上是在認證窮的好。大家都知道富裕好,卻不是一起奔向富裕,而是讓富裕者變得比我們還窮。這多可怕!幸虧後來形勢變了,我有機會見識了外麵的世界,如果我一輩子隻能讀類似的書,接觸不到其他信息,難免不被騙一輩子,一邊在窮苦生活中苦苦掙紮,一邊讚美貧窮,在畸形的興高采烈中熬盡一生。

這種集體說謊並非空穴來風,其來有自。不是承認即有事實,而是違背著良心說話;總是試圖讓“道德”這個詞來說話,而不是讓實力來說話。原先老師工資低,就提倡尊師重教。誰窮,誰地位低,就提倡向誰學習,用“道德”兩個字滿足他們暫時的需要,而不是努力提高他的待遇。這才是一種巨大的“窮”。這種現象,目前已經有所改觀,但受慣性使然,似乎還得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徹底肅清。

那麼,今天我們麵臨著的,還有多少東西是大家心裏都明白,而不敢說出來的呢?

攀岩者

燕子洞是個巨大的溶洞,位於雲南建水縣。每年春夏兩季,數十萬隻燕子聚集在這裏,上下翻飛,啾鳴鎮日,場麵相當壯觀,燕子洞之名因此而得來。渾濁暗紅的瀘江河從洞中穿過,形成暗河,水聲震耳欲聾。進洞剛走幾步,看到河對岸坐著幾個人,穿著黃紅的衣服,似乎在等待什麼。導遊說:“我們這裏每年八月要舉行‘燕窩節’,盛況空前。平日裏為了招徠遊客,也特意安排了攀岩表演。對岸那幾個人,就是準備進行表演的。”

我們坐在椅子上,吸著煙聊天、等待。對岸的一個人已經站起來,矯捷地開始了攀爬。他身上沒有任何防護措施,沒係繩子,沒戴手套,真正的徒手表演。從我們這邊看過去,崖壁上有大塊大塊黑色的東西,導遊說那是苔蘚。洞內濕潤,適宜苔蘚生長,而攀岩者一會兒就要踩在那些滑溜溜的苔蘚上走過去。

燕子洞洞口高50多米,從下麵爬到上麵,大約要經過450米的距離。這些攀爬者都是附近的農民,從小在懸崖峭壁間采藥、耕種,有時也到洞裏來采燕窩,飽經滄桑,曆練豐富。即便如此,能夠一口氣爬到洞頂的,整個建水縣也不過十多個人,他們被排好班次,每天安排三五個人進行表演。正在攀岩的這位叫李叢康,已經49歲。

我看見他把身子緊緊地貼在岩壁上,一隻手固定住自己,另外一隻手伸出去探索方向,動作還算輕鬆。到了大約20米高度的地方,兩塊岩石之間有一兩米的距離,他邁出一條腿,兩條腿呈“大”字,幾乎平直。他像一個黑點粘在石壁上,脆弱、渺小、不堪一擊。我暗想,他萬一掉下來可怎麼辦?下麵是堅硬的石頭和湍急的河水,哪一個能讓他更安全些?他天天走同一條路,似乎應該輕車熟路,但道路每天都在變化,落上幾個水滴,掉下幾粒鳥糞,整個道路就不一樣了。“你無法踏進同一條河流”,是的,你也無法走上同一條道路。每一步都是危機四伏的陷阱。攀岩者來不得半點疏忽,若再用與以前一樣的方式行進,手下一鬆,就會遭遇滅頂之災。

大概20分鍾後,那位攀岩者終於到達一個平緩的地方,約有一兩平方米大小。他蹲下去不動了。導遊說:“他現在開始休息,等下一撥客人參觀的時候,他再爬下來。”我問導遊:“李叢康們一天要爬幾個來回?收入如何?”導遊答:“一天最多五個來回,月薪一千多一點。”

50多米高的崖壁,隨時不可預見的意外,想來不是很值得。一位遊客說:“其實他們在外麵的山林裏也沒有安全保障,風吹雨淋的,發生意外的幾率更高,在洞內表演,起碼還可以獲得幾下掌聲。”

我沒有回答,心中卻反駁道:他們表演可不是為了掌聲。

洞內鍾乳林立,滴成各種各樣的奇觀。有“擎天玉柱”、“龍女初嫁”、“雙象啜飲”、“金毛吼獅”等,我們流連忘返,頻頻拍照。歇息時又喝了香甜的燕窩粥。然後,我們乘船返回洞口。出洞時,我才想起李叢康還在崖頂上麵,他安全返回了嗎?趕緊回頭尋找,隻見群燕呢喃,逡巡亂飛……

特立獨行的狗

有一年我和妻子去興城玩。興城是遼寧省的一個海濱小城,著名旅遊勝地,附近有個小島,名為菊花島,距海岸約9公裏。我們遵照朋友的建議,坐船來到菊花島上。朋友告訴我們,上島後可到漁民家裏居住,每天僅20元錢;然後到海邊的漁船上購買剛打來的螃蟹和蝦爬子,每斤七八元錢,兩個人買四五斤足夠了,拿回來讓漁民煮一下,就可吃到最勁爆的生猛海鮮。

那是一個相當愜意的下午,我和妻子坐在漁民家的廳堂裏,一邊說著閑話,一邊大嚼螃蟹,扒下來的蟹爪蝦殼就隨手扔在腳下。初秋的陽光懶洋洋地曬進來,不遠處的海水懶洋洋地起起落落,漁民家的一隻老狗懶洋洋地臥在門口。整整一個下午,我們把陽光消耗掉,又把所有的海鮮消耗掉。

漁民大嫂進來了,她踢了老狗一腳說:“出去!”老狗很不情願地站起來。這時我才發現,老狗嘴裏竟然叼著一隻大大的蟹殼,而且還在嘎嘣嘎嘣地咀嚼。仔細一看,我們扔在地下的蟹爪蝦殼已經一幹二淨,都讓它吃光了。狗吃海鮮!那一刻我驚訝地張大了嘴。漁民大嫂卻見怪不怪,拍拍手出去了。

這隻怪狗勾起了我小時候的一段記憶。我同學家養了一隻馬,拴在大門外;還有一隻狗,圈在院子裏。每天清晨,同學的父親都要把馬牽到水坑邊飲它一通。馬飲完水,興奮異常,一般都要仰天長嘯“噅兒——,噅兒——”。我去找同學上學,天天可以見到這一幕。忽然有一天,馬正在長嘯,院子裏也傳出一陣陣叫聲:“噅兒——,噅兒——”,那叫聲很奇怪,像馬又不似馬,仔細一聽,感覺是狗在叫。我和同學跑進院子一看,果然見它正仰著脖子叫喚:“噅兒——,噅兒——”。同學氣憤地說,一隻狗怎麼可以學馬叫,太討厭了。他抄起一根棍子,狠狠打過去。那隻狗一邊躲閃一邊依然不停地“噅兒——,噅兒——”。

此後,這隻狗再沒“汪汪”叫過。它平時啞口無言,見了人搖搖尾巴拉倒;而每當清晨馬叫的時候,它一定跟著馬一起仰天長嘯:“噅兒——,噅兒——”,叫得很投入,很專一,仿佛自己真是一匹馬。也不知為什麼,同學一家人對此深惡痛絕,隻要一聽見它叫,就氣得要死,拿起手邊的什麼東西來打它。狗被打得遍體鱗傷,奄奄一息,依然不屈不撓。有一次,同學的父親把磚頭砸到它頭上,它在地上直打滾,但嘴裏還有氣無力地“噅兒——,噅兒——”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