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那是一種非常痛苦的感受,非得人類共同承受?我們對他表示同情,用心靈去撫摸、安慰他,都不管用了,他的痛超過了某種底線,如同吃辣椒者,他辣得要死要活,他知道我憑想象難以與他平行運轉,共同抵達,非得塞我嘴裏一根才行。
你見過多少悲傷
他在吃辣椒。他衝我咧嘴。剛開始是齜齜哈哈,然後突然張得很大。我知道,辣加劇了。我嘴裏一點都不辣,是他的表情告訴我辣的變化。
我以皺眉回應他。他笑了。他知道我體驗到了他的辣。
如果我不回應呢?——他可能繼續咧嘴,直到引起我的重視。
他會不會把嘴咧成兩半?
其實我無法幫他解決一點實際問題。所有的辣都在他嘴裏,由他自己一力承當。他隻是讓我在精神上分擔一點而已。
有一部電影,故事是這樣的:某種瘟疫蔓延全城。每個得病的人都會瘋狂撕咬他人,被攻擊者傳染後再去撕咬另外的人。最後,全城隻剩下一個正常人。我有一個疑問:為什麼得病後一定去咬正常的人,而不是染病者互相攻擊?你說他們徹底瘋狂,但他們攻擊起別人依然井然有序,他們有趨利避害的本能——躲開迎麵衝來的汽車,趁人不備時才發起襲擊。
莫非,那是一種非常痛苦的感受,非得人類共同承受?我們對他表示同情,用心靈去撫摸、安慰他,都不管用了,他的痛超過了某種底線,如同吃辣椒者,他辣得要死要活,他知道我憑想象難以與他平行運轉,共同抵達,非得塞我嘴裏一根才行。
小時候,村莊裏老鼠成災。有人捉住耗子後,將泡過水的黃豆塞進其屁股內,然後放走。黃豆在老鼠體內發芽、膨脹,老鼠痛不欲生,拚命去咬其他同類,直到咬死同窩的所有老鼠,而再過兩三天,該老鼠也因無法排泄而死掉。《秦大河橫穿南極日記》中記載,前蘇聯的南極科學考察站中,一條拉雪橇的狗,產下四隻狗崽。第二隻很快死掉。狗媽媽吃掉死狗,忽然變得瘋狂,又吃掉了另外三隻。科學家們誰也無法接近它。狗和老鼠,沒有語言可以使用,轉嫁痛苦的方式,隻有直接攻擊同類,甚至它的親人。
痛苦真的能導致任何慘烈結果。
那些蹣跚的老人,那些醉醺醺的失意者,那些低頭跋涉的拉車的人,那些蒙冤的受難者,那些被同學圍毆的女學生……他們咧嘴的表情,有人看到嗎?
命不認得你
這是我的一個表叔給我講的他自己的故事:
我老家在郊縣,因為種地掙不了多少錢,我就把家搬到市裏來,承包了一塊菜地。我會水暖、電工等手藝,除了賣菜外,我還給一些固定的客戶搞裝修,所以日子過得還可以。
前年8月份,同村的表弟蓋了一間平房,收拾完以後,我老舅(表弟的父親)找到我,讓我給看一下他家的電線拉得是不是合格——老舅比較信任我。我去了以後,發現那個給他們家拉電線的人把銅線和鋁線接在一起了,便幫他們糾正了過來。兩天後的晚上,刮了一夜的狂風,下了一夜的暴雨。第二天早晨,表弟捎信來說他家的電線被刮斷了,讓我去幫忙接上。我帶上工具就去了。
電線杆是一根很舊的水泥柱子,還有鋼筋暴露在外麵。我不知道,這時電線杆已經連電了。我的手剛剛搭上鐵把手,就一下子粘在了上麵,當時大腦裏馬上閃出一個念頭:觸電了。我喊了兩聲:“救命啊!救命啊……”往下的事就不知道了。等醒過來後,我發現自己躺在屋子裏。人們告訴我,剛才是表弟媳聽到了我的呼救,從鄰居家的柴垛裏抽了一根幹木棍,一下子打在了我的胳膊上,把我從上麵打了下來。我在床上躺了半天,感覺腦袋昏昏沉沉的。別人都勸我趕緊去醫院,我想,既然沒什麼事,就不用去醫院了。
我的手心上被燒出了三個大窟窿,肉都死了;小腳趾上的肉也全燒死了。我在家裏靜養了好幾個月才漸漸恢複過來,不過還是落下了一些後遺症。比如我的腦子不太好使了,剛才還拿在手裏的東西,轉眼就忘了放在什麼地方了;身體也大不如從前,以前篩一車沙子,小半天就完事了,現在得用兩三天;跟別人一起步行去八裏堡,別人一會兒就到了,我得坐在馬路上歇兩三氣兒……
家裏老婆孩子就指著我一個人幹活掙錢。現在我這個樣子,心裏也是很著急。什麼叫認命,就是你認得命,命卻不認得你。所以我慶幸,好歹自己還保住了一條命……
保護一口好牙
我有一個伯父,蹲在牆根下曬太陽時跟我說,你看看我的牙。我一看他的嘴,哪還有牙!隻剩下孤零零幾個牙根和光禿禿的牙床,頓時想起一個歇後語:老太太打哈欠——一望無涯(牙)。伯父說,你別笑,還真得記著這個教訓。我年輕的時候,生產隊裏讓我們砸杏仁。幾個小夥子鬥狠,不用錘子砸杏仁,用牙咬,看誰咬開的杏仁多,結果就成了這個樣子。
我問:“你們的牙當時就崩壞了嗎?”
他答:“沒有,隻是覺得牙有點鬆,現在老了,牙都壞了。”
這次對話發生在約20年前。我沒往心裏去。我想,既然當時沒事,多年以後牙才壞掉,兩者應該沒關係吧。
我上大學時,寢室同學喝啤酒,時興牙咬瓶蓋。有的同學“砰”的一下就能把瓶蓋咬開,很豪邁的樣子。我也經常這麼幹。就在最近幾年,我的牙明顯不行了,鬆動得很快。酸甜苦辣鹹,太涼太熱的,都不敢吃了。就這樣,還經常莫名其妙地疼。“牙疼不算病,疼起來就要命”。有幾次體檢時,醫生說,你的牙該換了。
我還這麼年輕,牙齒就要下崗,想起伯父的提醒,想起自己曾經對牙齒毫不在乎,終於明白,報應來了。牙齒的報複不是即時的,但它早晚要報複。
如果牙齒正常老化,尚可原諒。但它們走的實在太早。這是一個開端,身體的某個零件罷工,大概會引起連鎖反應,大規模的罷工差不多也要到來了。我現在開始愛惜自己的身體,不知還來不來得及?
這幾天,在酒桌上看到好幾個年輕人用牙咬開瓶蓋,我及時提醒了他們。我的教訓是慘痛的教訓,但願他們不要像我一樣,非得身曆其苦才暗自懊悔。
最可怕
4歲的時候,我最怕的人是理發師,頭發稍微長一點,老爹就會把我拎到門口的理發店裏,放在椅子上。理發師用他鐵一般的大手捏住我的腦袋,東扭西扭,又趕上他的剪刀年久失修,常常夾了我的頭發,連根拔起,疼得我鬼哭狼嚎。老爹還罵我:“老實點,別亂動!”理發師那不苟言笑的麵容讓我恐怖了好幾年。
醫生是我的另外一個最怕。那時候我也不爭氣,三天兩頭感冒。老爹有時把大夫請回家,有時把我帶到那個簡易的醫務室。他們先是給我灌藥——一個捏住我的鼻子,我被逼張開嘴,另一個人就趁機把苦死人的藥水倒進我的嘴裏,我眼淚和鼻涕流個滿臉,那情形簡直可以說是“殘忍”。我病情嚴重後,醫生還要給我打針,三下五除二扒掉我的褲子,紮得我的屁股上全是針眼,當時的感受就不具體描述了,總之,此後的多少年裏,我一看見穿白大褂的人就眼暈。
相比之下,鄰居張大爺就和藹可親得多。張大爺那時也就30多歲,每當見了老爹領我下樓,肯定會湊過來抱起我,親親我的臉。我有時候不小心把尿撒在他的胳膊上,老爹憤怒地斥責我,他也會勸父親,沒事沒事,小孩子的尿能治病。小孩子高興起來就人來瘋,我也是這樣,有時在他抱我的時候,偷偷揪他的胡子茬,疼得他直喊:“哎喲,快撒手,哎喲……”即使是這樣,他的臉上也總笑眯眯的。
有一天,我一個人在樓下玩皮球,張大爺走過來,對我說:“你過來一下。”我像往常一樣沒有動,等著他來抱我,誰知他一下子變了臉色:“小崽子,你沒有聽到嗎?”我害怕了,轉身正要逃,他卻一把薅住我。我手刨腳蹬,拚命掙紮,結果一把撓在了他的臉上,張大爺麵目猙獰起來,他在我的屁股上狠狠掐了一把,嘴裏說了一句讓我至今刻骨銘心的話:“你小兔崽子聽著,以後,要是再揪我胡子,我就宰了你!”他那致命的一掐痛徹骨髓。我嚇得都不敢哭了!
第二天,張大爺在樓口又看見了我和老爹,他笑眯眯地說:“今天天氣很好。”然後瞅著我,“來,讓大爺抱抱!”我嚇得直往後躲,老爹強行把我交到他手上,我“哇”的一聲哭起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老爹很生氣,他嘟囔著:“這孩子,今天這是怎麼了?這是怎麼了?”可是,他哪裏知道這張大爺有多麼陰損啊!
今天我已經不恨理發師和醫生了,但我還記著張大爺。他以為暗中對一個小孩子使壞,會神不知鬼不覺。哼,蒼天有眼,那時候我已經開始記事了!在我以後成長日子裏,隻要碰到這樣的人,我都躲得遠遠的。
遍地窮人
評劇演員新鳳霞原先不認識字,後來在丈夫吳祖光的幫助下,拿起筆來寫回憶錄。她的回憶錄曉暢明了,清新自然,寫自己昔日的生活,文字如行雲流水,即便今日的讀者與她所敘述的生活已經相當隔膜,但仍不免被其感染、打動。
貫穿新鳳霞早年經曆的,是一個“窮”字。她的父親是個賣糖葫蘆的,母親是個家庭主婦。老爹一輩子沒見過世麵,經常咯血,一口血吐到雪地上,又趕緊把雪抓起來吞下去,認為這樣可以補上吐出的血。母親得了婦科病,買了中藥回來調理,結果,母親嫌苦喝不下去。父親舍不得扔:“藥是補身子的好藥,倒了可惜。”於是偷偷喝了下去。喝下去以後,咯血病更重了。新鳳霞在家裏排行老大,小小年紀就要替父母分擔家務。那時候,每逢節日,天津的善人們喜歡開棚施粥,救濟瀕臨餓死的窮人。新鳳霞8歲那年去粥廠領粥,淩晨起床去排隊,人們擠來擠去,連喊帶罵。好不容易就要輪到新鳳霞了,她發現後麵一個白胡子老頭,拄個拐棍,搖搖欲倒,樣子非常可憐,就對老頭說,老爺爺,要不你先來吧!盛粥的師傅一看,忍不住誇讚:“這孩子仁義,我給你多打點!”給別人盛半桶,給新鳳霞卻打了滿滿一桶。回到家裏,爹媽都說小鳳(新鳳霞原名楊小鳳)會辦事。13歲那年,新鳳霞開始唱戲養家,業餘時間撿煤核。有時候,紡織廠裏招小工,新鳳霞也跟其他小夥伴一起去找點雜活幹。但是,找雜活並不容易,需在頭一天排號,有了號,第二天才能來幹活。有一天,她天不亮就到工廠門口排號,工頭在她背後用粉筆寫好號碼,天開始下雨了。新鳳霞擔心背後的號碼被衝掉,脫下衣服抱在懷裏,一路淋著瓢潑大雨跑回家。這些故事,讀著讓人辛酸,發自心底的辛酸。可是,我不知道是否應該把它講給我的女兒聽。我的女兒已經6歲,有了分辨事物的能力和相當的判斷能力。她使用的削鉛筆的機器刀就值三十多塊錢。我若是給她講以前的人們如何如何挨餓,她會不會覺得這是天方夜譚?新鳳霞像其他老年人一樣,在很多故事後麵都會發一句感慨,現在多好啊,想吃什麼吃什麼,要什麼有什麼!語氣裏透著一股質樸的可愛。我如果給女兒也加上這麼一句,是不是證明我已經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