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 世界定格一秒鍾(3 / 3)

有人找我辦事,自稱老A的學生。老A是我多年好友,自然不敢怠慢。後來越想越不對勁,成人之美的事,老A應主動出頭,隨隨便便讓一個我不認識的人衝上門來,太拿我不當回事了吧?但我沒問老A,這種事,是沒法問的。若有其事,你便有買好之嫌;若無其事,徒落尷尬。可以判斷,老A與其或許認識,關係親密到什麼程度,未定。老A隻是“敲門磚”。

拿朋友當“敲門磚”的好處是,將朋友推向前台,成為自己的遮羞布、擋箭牌,自己卻無需付費。你不答應我,跟我沒關係,是不給這位朋友麵子。而多數情況下,這位朋友並不知情。即便知情,即便真的跟其中一人是朋友,願不願意介入你們二人的利益交換,也是未知數。最有意思的是,甲乙丙三人,甲跟丙不熟,乙跟丙不熟,而甲乙二人原本不認識。甲、乙交往時,偶然提到丙的名字,都認為對方理所當然跟丙是熟人,於是發生關係。結果雙方都認為自己吃了虧,反目成仇。一邊罵對方的時候,一邊罵丙,斷定自己受了丙的蒙蔽,並把賬算到丙頭上。丙招誰惹誰了,蒙在鼓裏挨罵,真是莫名其妙。

拿朋友當門票,不是不可以,起碼要打個招呼,讓朋友心中有數。這是最低的禮貌。

感同身受

我上了火車,座位旁邊是一個腆著大肚子的少婦,她對麵坐著一個四五十歲的男人,幹巴瘦,胡子拉碴,臉上的皺紋遒勁有力。幹巴男人旁邊坐著個同伴,黑胖、麵無表情,像神秘的大佛。這注定是一次索然無味的例行旅行。

孕婦打開一個塑料袋,露出通紅通紅的李子。她拿起一個,“喀喀”地嚼起來。她的李子一定是剛剛摘下來,很脆、汁水飽滿。“喀吧、喀吧”,她吃得嘖嘖有聲。看來,她將來得生個兒子。忽然,我發現對麵的幹巴男人臉上露出怪異的表情,又是咧嘴,又是擠眼,身上像長了跳蚤一樣扭來扭去。他怎麼了?

孕婦也發現了他的反常,便問了一句:“大哥,你不舒服嗎?”幹巴男人一回答,差點沒把我們樂噴了。他說:“你一吃李子,我就發酸。難受,酸得太難受了!”孕婦笑了一會兒,同情地對他說:“要不,你也吃一個?”“光看你吃我就酸得不行了,自己吃不是更酸了嗎?我一點酸東西也吃不下!”

孕婦隻好停止吃李子,大家閑聊。車廂裏人很多,總有人側著身子從我身邊擠來擠去,川流不息。幹巴男人和他的同伴打開窗戶透氣。孕婦下意識地把手伸向李子,拿起一個又吃起來。顯然,李子給她帶來了巨大的快感,她已經忘記了幹巴男人,吭哧吭哧嚼得忘乎所以。她這一嚼,如同唐僧念起了緊箍咒,“孫悟空”又受不住了:“大妹子,你吃就吃唄,就別吧嗒嘴了,你一吧嗒嘴,我這牙都快倒了!”

圍觀的人又是一陣笑。

這個世界上,居然還有這麼敏感,與別人感同身受的人。這不算壞事,總比麻木好。下車的時候,我才忽然發現,旁邊就站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太。

這麼多人,居然沒人想起給她讓座。

仙鶴的愛

向海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位於吉林省通榆縣,麵積158.2萬畝,向海境內濕地成片,湖水洇洇,草地牽著蘆葦,荒漠握著鹽堿地,人煙稀少,鳥獸雲集,斜陽輕照,鶴舞雀鳴。我們的車子從長春出發,一路穿過農安、長嶺、通榆,漸漸地,視野越來越開闊通透,竟覺天地相接。大團大團像巨無霸一樣的雲彩直壓頭頂,白白的,鑲著金邊,安靜而悠然。道路兩旁,低矮的草叢中露出一塊一塊的鹽堿灘。偶爾有幾頭驢子和一群群的綿羊突然出現在鏡頭中,它們低著頭吃草,或者抬起頭茫然地看著車子從自己身邊呼嘯而過。

到向海,不能不去看仙鶴,這裏號稱“仙鶴之鄉”。我們第二天清晨四點半就從駐地向向海賓館出發,直奔“鶴島”。此時,濃烈的朝陽異常刺眼,金黃色的光圈在草尖上濕濕地蕩漾。車行十多分鍾,“鶴島”就到了。其實,“鶴島”隻是一個“仙鶴救治和飼養基地”。每年春秋,仙鶴千裏迢迢從世界各地趕來,有的不幸遭遇災病或意外傷害,就被“鶴島”的工作人員撿來,進行精心醫治和喂養。傷好以後,許是習慣了飯來張口的生活,許是對外麵的世界喪失了信心,大多仙鶴選擇留下來繁衍生息,久而久之,這裏就形成了一個相當數量的仙鶴雲集之地。我們看到的,有的已是第五代甚至更小了。

養鶴人打開門,仙鶴們拍打著翅膀從我們頭頂掠過,切近得可以聽到撲撲棱棱的聲音。它們在藍天朝陽下舒展地翱翔,漸漸消失在遠處的蘆葦蕩中。養鶴人根本用不著擔心,它們很快就會返回來。還有幾隻鶴在塘邊翩然起舞。它們踮著腳尖,跳躍著,身子配合出美妙的韻律,仿佛芭蕾舞演員,神情專注、旁若無人。這一生,如果沒有看到過仙鶴的舞蹈和飛翔,你對美的認識一定有所欠缺。

大概是人見得多了,仙鶴們和遊人表現出超乎想象的和諧。我們以仙鶴為背景,拍照留念。仙鶴們走過來,調皮地啄我們的後背和肩膀,有一點兒疼,但更多的是驚喜。如果你握緊拳頭,豎著伸到仙鶴麵前,它就會過來啄你的手,人和仙鶴在瞬間零距離。在向海自然博物館,我們還看到一張溫家寶總理握著拳頭逗弄仙鶴的照片,日理萬機的國家領導人,難得有這樣輕鬆休閑的時刻啊!

仙鶴們實行的是一夫一妻製,雙方一經擇偶成功,便廝守終生,不離不棄。他們很少單獨出行,天空中飛翔的,總是一對一對的仙鶴。他們兩兩親密依偎,錯足交頸,那恩愛的樣子,著實令人羨煞。如果有一天,其中一隻死了,另外一隻就終老不再娶嫁。它用自己的影子陪伴自己,孤獨地度過餘年。遙遠的視界內,我們看到一隻年老的仙鶴,站在草原上,悠悠地發呆。莫非,那就是一個失去了伴侶的鶴?它還在思念自己親愛的心上人嗎?我們被這一幅圖景震撼了。一個朋友說,我想好了一篇文章的題目,叫做“仙鶴的世界沒有離婚證”,與欲望無窮、見異思遷的人類比起來,仙鶴太讓人尊敬了。我們都拍手稱好。但是,養鶴人給我們講了另外一個故事:一對美麗的仙鶴,出雙入對,是大家公認的金童玉女。然而有一天,一隻從西伯利亞飛來的野鶴打破了它們幸福平靜的生活。這隻野鶴在天空中歌唱,它的歌聲野辣乖戾,充滿了原生態的味道;它在草地上忘情舞蹈,舞姿火爆瀟灑。金童玉女中的“玉女”受到了引誘,漸漸和它接近。不知道野鶴到底跟“玉女”講了些什麼,竟把這沒見過世麵的家養鶴給打動了,毅然決然要跟野鶴一起飛往南方去生活。“金童”知道事情真相時,它美麗的妻子已經消失了蹤跡。“金童”不願意相信這個事實,它每天都站在最後一次和“玉女”相聚的地方,翹首張望,盤桓著,悲鳴著。天天如此。後來,連養鶴人也看下去了,不再放“金童”出來。於是,“金童”在圈養室裏仰望著天空,發出一連串淒慘的哀叫。它是在為自己的處境痛哭,還是在怨恨拐走親人的情敵?抑或為出走的妻子擔憂?也不知道,那個出走的妻子是否找到了真正屬於自己的幸福。一個不肯安於現狀的幸福,終會以雙方的分道揚鑣的結局告終。

這個故事多少讓人有些遺憾,最起碼那個朋友的標題泡了湯。但它還不至於讓人絕望。我們對任何一個世界都無法抱以幻想,水至清則無魚,分分合合才能把仙鶴的忠貞襯托得更加珍貴。也許這才是真正的社會,人有一個社會,仙鶴也有一個社會。他們不僅有愛有恨,也有灰暗和不公。一隻仙鶴在池塘邊踱來踱去,一會兒叨叨螞蚱,一會兒聞聞水草。其他仙鶴都回到圈養室裏,隻有它還在外麵閑逛。養鶴人過來驅趕它,它才扭捏著往回走,後來趁養鶴人不注意,又悄悄溜到塘邊。養鶴人跟在它的後麵,大聲訓斥它,它像個受委屈的孩子被家長帶回學校去一樣,懨懨的,失魂落魄。養鶴人告訴我們,這是一隻年輕的鶴,剛被安排到一個新的圈養室裏。仙鶴雖然抱團,但也欺生,老住戶們每天都要一起用嘴啄咬這隻新朋友,常常把它啄得遍體鱗傷。哦,原來是這樣!我似乎從那隻鶴的眼神裏看到了無助和恐懼。可是有什麼辦法呢?養鶴人幫得了它嗎?它的親人能幫得了它嗎?這是它生命中必須要經過的磨難。忍著吧,再來了新的仙鶴,他也許有多年媳婦熬成婆的那一天。但是新仙鶴憑什麼一定要接受這種強加的虐待?是仙鶴種群的劣根性所致嗎?

其實,與人比起來,仙鶴很多地方都更令人肅然起敬。它們尊重大自然,不會瘋狂地改變水流的去向,也不會削山添海並自豪地宣稱:“鶴定勝天”。它們隻是用自己的生存智慧來順應著大自然的規律。一對仙鶴每年產兩個蛋,但是如果你仔細觀察就會發現,仙鶴大多是三口之家,很少有四口之家,它們每年多下的那個蛋去了哪裏?事情是這樣的,仙鶴把兩個蛋都孵化出來,但是,從兩隻小仙鶴出世第一天開始,父母便對他們進行充分比較。體力好的,身體強壯的,可以得到充分的喂養,而體質較弱的那個,隻有在它的兄弟(或姐妹)吃剩下以後,它才能偶爾得到一些殘羹冷炙,否則就要挨餓。這樣,體力好的會越來越好,體質差的越來越差,直到夭折。除非弱者自食其力,通過各種手段從外麵得到足夠的營養,才能奇跡般地長大。原來,仙鶴們知道,憑自己的覓食能力,充其量也就是把一隻小鶴養大,如想兩全其美,最後反而兩敗俱傷。於是,他們精心培養一個最具培養價值的,另外一個隻好聽天由命,隻有在重點培養對象突然死亡的情況下,他們才把精力轉移到另外一隻身上。這樣做雖然有些殘忍,但也是明智的選擇,生活不就是優勝劣汰嗎?與其首鼠兩端,莫如勇敢地放棄。大自然讓他們隻能有一個三口之家,它們敬之畏之,不敢相違。

仙鶴有丹頂鶴、白鶴、白枕鶴等很多種類。但總體上是一種很柔弱的動物。他們每年春天從江西鄱陽湖出發,經過江蘇鹽城、吉林向海,飛往莽莽蒼蒼的西伯利亞,秋季的時候再按原路飛回來。其實,它們並不怕冷,它們每年換一次毛,可以在冰天雪地裏閑庭信步。之所以飛來飛去,是它們對環境的要求太高。水、蘆葦、濕地、足夠的食物以及荒涼,都是必備的東西。向導告訴我們,遊人能夠看到的,絕大多數是家養的仙鶴,而野鶴一定躲藏在常人看不到的地方。它們會盡量遠離一切可能對自己造成威脅的事物。萬一遭遇危險,雄鶴就義不容辭地挺身而出,體現出雄性的偉大和悲壯。在仙鶴的家庭裏,雄鶴擔負著養家糊口和抵禦外辱的雙重任務。它們常常把窩搭建在塘邊的蘆葦叢中,其中20厘米直通水下。每當發現敵人,比如禿鷲等,雄鶴就發出一陣陣狂叫,雄鶴的聲音脆脆的,有間斷,雌鶴的聲音啞啞的,始終連貫。前者一叫,後者馬上帶著孩子躲藏起來。丈夫飛向天空,吸引敵人的注意力,而妻子帶著孩子迅速進入直通水下的窩中。萬一敵人識破了這種計謀,直逼雌鶴幼鶴,雄鶴就會變得異常凶猛,勇敢地衝上去,與之激戰,這種以卵擊石的搏鬥十分慘烈,潔白的羽毛紛紛飄落。在雄鶴的字典裏,隻有毀滅,沒有逃跑,寧可玉石俱焚,也決不投降。正因為這樣,敵人們都不願意與之發生正麵衝突,隻是偶爾搞偷襲。雄鶴威武地站在家門口,引頸高歌,茫茫綠草中,恰似一位永不屈服的勇士,令人望而生畏!

我們的車走入向海深處,遠遠地看到一個影子。向導仔細看了看說,那是一隻野鶴,它正在覓食。水中的草地好像稻田,流雲在天邊緩慢地流淌著。這真是一幅自然天成的國畫,寫意極了,讓我豁然想起了一個詞:閑雲野鶴。也許,它們的悠然隻是暫時的,它們的故事卻是永恒的。讓它暫時拋卻愛恨情仇,靜靜享受這美麗的一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