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 世界定格一秒鍾(2 / 3)

母親直起身遞給他那個裝滿紅棗的袋子,他忽然大聲對屋子裏所有的人說:“我向大家介紹一下我的母親……”

拔掉了心裏長了十幾年的那顆瘊子,他頓時感到輕鬆極了!

沉默的藝術

沉默是需要緣由的。一個人為什麼要沉默?除非他是啞巴,否則一定有表達的意願。一句“生性寡言”無法涵蓋所有沉默寡言者。性格誠然是一個原因,但若遇投緣者,他也會誇誇其談,舉一反三,證明所謂性情,不過因人而異,遇人不淑時才緘口不語。

有人沉默,就是為了聽,引你說話。我注意過,電視台的記者很愛用這一招。他們先提出問題,你回答完,他沒有要撤的意思,繼續把話筒放在你嘴邊,並且一邊點頭一邊說著:“嗯,嗯”,對於被采訪者來說,這是一種無形的逼迫,常常不由自主地上了他的圈套,沒話找話地繼續說下去。你說的話越多,他回去剪裁時材料就越多,任務完成得就好。

有人沉默,則是戰術之一種,專心等著別人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說個沒完。言多必失,話說多,漏洞就多,反而是沉默者勝券在握。但這種招數隻能用於同僚和敵手之間。假如一個推銷員麵對客戶,他也不說話,以沉默逼視對方,結果當然是可想而知。

普遍情況下,沉默的理由大概有兩個:一是對你的話題他根本不懂得,也不感興趣。雞對鴨講話,鴨子怎麼辦?它除了靜默之外似乎沒有別的選擇;二是對你的話題完全懂得,已不屑探討。世人皆醉我獨醒,跟外人沒有什麼話可說,所有的語言都是多餘的。這兩種境界,就是大愚和大智的境界。

沉默是一門藝術,需要底氣。不管懂不懂得,都要以“我完全懂得”,或者“我根本不屑於懂得”為支柱,堅信自己可以輕易應付任何話題,隻是不說而已。不說,我就是不說。

沉默貴在堅持,一定要從一而終。無論天地變幻,我自巋然不動。中間若忍不住插上幾句,前麵所有的沉默都泡湯了。本來沒人知道你不懂得,但你隨便的幾句話就露怯了。

沉默是麵對外人時的一種臨戰狀態。自我審視的時候,其實每個人都在滔滔不絕……

別告訴別人

有一哥們,和我很投脾氣。一天晚上,在小飯館裏,他神情凝重地說,有一件事,你一個人知道就行了,千萬別告訴別人。

他頓了頓說,我離婚了。

這讓我很意外。我問他為什麼。他說,是因為這個那個那個這個。

總之,一堆理由。

酒後,他再三叮囑我,別告訴別人,這不是什麼光彩的事。

我想,反正木已成舟,再探討也沒什麼意義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替他保守這個秘密。

過了大概兩個月,在一個酒桌上,五六個人談起誰誰誰。一個人說,他現在又找對象了嗎?可能意識到自己失言,那人連忙掩嘴。

旁邊一個人疑惑地問:“你,你知道他離婚了?”

又一個人問:“你們倆都知道誰誰誰離婚了?”

酒桌上所有的人都左顧右盼,大家一起長舒了一口氣。原來,都知道這件事了。

而且,都是誰誰誰親口對他們說的。誰誰誰對每個人都叮囑了一句:別告訴別人。

大家都當成天大的秘密幫他守口如瓶,他其實早就廣布天下了。

所以,如果有人告訴你一件事,並請你不要外傳,你聽不聽他的話都沒有關係——他自己一定會告訴外人的。

他有了憋不住的話,隻要肯告訴你,就一定會再告訴另外的人。所謂秘密,就是拿來分享或承擔的。不能分擔的,就不叫秘密了。有個貪官,把自己與情婦的每一個細節都記錄下來,直到東窗事發。他為什麼要記下來?顯然,不是為了提醒自己的記憶。或許,他潛意識裏還是希望有一天被人看到,有人跟他一起分享或承擔。他被抓了,日記曝光了,他心裏踏實了。一般情況下,他不會後悔記日記,隻恨自己沒有更嚴密地保護日記——那他幹脆不記豈不更好?

我采訪過一個囚犯。在潛逃期間,他忍不住把犯案經過告訴給自以為親近的人。後來,他周圍的人幾乎都知道了這件事,隻是還沒來得及廣泛傳播,若假以時日,不用警察去抓,早晚有人舉報他。

他的故事需要分擔,那些獲得了這個秘密的人,也需要別人來分擔。

有人自稱嘴嚴。他說:“我這個人什麼事都兜得住。比如,誰誰偷東西的事,我從沒告訴別人。”

下次,再有人說,告訴你一件事,別告訴別人。我會立刻讓他住嘴。我可不想把自己憋死。

不說也不行

有的人天生不愛說話,好事壞事都跟他無關。高興了,嘿嘿一笑,不高興了,皺幾下眉頭。愛恨情仇,對他來說隻是幾個簡單的表情而已。還有一種人,喜歡說話,卻也偶爾沉默。他們有時候滔滔不絕,口若懸河,有時候卻閉口不語,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來。李自成對北京發動總攻勢之前,曾派人向崇禎講和,提出如下條件:1.明政府割西北之地給李自成,李自成和崇禎“分國而王”;2.拿出一百萬兩銀子犒賞“義軍”,李自成主動撤兵,並盡全力幫助明政府抵禦清軍。崇禎找來內閣首輔魏藻德,讓其做決斷。他對魏藻德說:“你覺得這件事怎麼樣?事情緊急,隻要你一句話就能夠定下來!”魏藻德彎腰撅腚,一言不發,崇禎追問再三,魏藻德始終像個啞巴一樣。最後氣得崇禎推倒了椅子,走入後宮。其實,誰心裏都明白,這種事最終做決斷的應該是皇帝。魏藻德當然能看清目前的局勢,可他不敢回答。說不可議,李自成攻進來,自己就有亡國之責;說可議,雙方談妥,李自成退兵,皇上也可以拿他當替罪羊,說他賣國。魏藻德常年在皇帝跟前,還能不曉得他的心思?魏藻德的遭遇,給我們一個啟示:沉默,隻不過是一種無奈的自保方式而已。

表達自己,乃是人的天性。誰也不希望把想說的話憋到肚子裏漚爛。當他們不願意表達的時候,一定是有所顧忌。我曾有過這樣的經曆——在某些人麵前,一度沉默不語。倒不是跟他們無話可說,而是沒法說。有好多次,辦公室裏幾個人開玩笑的話,傳到了領導耳朵裏。更可怕的是,領導聽到的是完全走樣的話。中間人所轉達的,已經完全違背了你最初的意思。可以設想,你口無遮攔地說了一大堆,卻被別人斷章取義地截取幾句,拿到領導那裏討好,你會怎麼想?領導問你,你說過這樣的話嗎?你隻能回答:“說過。”領導不會詳細了解前因後果,不會將它放在特定情境裏去理解。他們沒有那個時間。其實,這也並非不合人情。中間的傳話者,有其個人私利;他傳話時,一定要挑選符合自己利益的東西,利於自己的,添油加醋,無限放大;對於不利於自己的,偷換概念,悄悄舍棄。而你在盡情抒發情懷,放言天下時,並不知道傳話者要保留哪一句,舍棄哪一句的。怎麼辦?隻有沉默。不跟他說就得了,讓他無話可傳。

還有一種情況,就是拿你的話說事。明明是傳話者自己的意見,但他把握不準事態的發展方向,他就會宣布,誰誰誰這麼說過,誰誰誰那麼認為。而他傳達的那些話,隻是你私下裏的意見,也許並不想公之於眾,卻被他堂而皇之地抖摟出來;不過,若是他斷定你的想法獨特而有創見,就不會說是你的意見了,而是直接照搬為:我認為如何如何!總之,你跟他說話,無論有心或者無意,都能成為他的話頭。而結果,總是對他有利,對你無益甚至有害。在此人麵前,你除了沉默之外,還能有什麼選擇?

但是,靠沉默就能完全自保嗎?也不一定。沉默,對於喜歡傳話的人,當然是諷刺和鄙夷。同時,更是一種折磨。因為他跟別談話時,就靠談論他人為切入點,忽然沒有了可以引用的話,心裏該多難受!這時候,他不會反省自己的,相反,一定會怨恨你的沉默。走投無路時,他會狗急跳牆,無中生有,給你編排一些話。秦檜等人給嶽飛定罪時,說過“莫須有”。傳話者在對付你的沉默時,也可以這樣編排:“他好像這樣說過”,“他可能是這麼個意思”,隻要聽者願意相信,他總有各種各樣的話來填補空白。

沉默是無奈的,效果也隻是暫時的。若不從根源上消除告密者,即使大家都變成啞巴也無濟於事。

小巷深深

原先的城市,是由大街小巷組成的。

大街不用說了,它是城市的主軸、核心。從大街上拐一個彎兒,就進入小巷。小巷裏有坐在樹下乘涼的老人,有跑來跑去的孩子,有圍攏在桌前打麻將的莽漢,還有蹲在桌底下發呆的笨狗。小巷們是相似的,人相似,情景相似,但又各不相同。它們掩埋在城市深處,可能一輩子都與你無緣相會。你撞進這條小巷,但不一定碰到下一個。誰能一個不落地,把所有小巷踏查一遍?

比起大街的道貌岸然,小巷更有人情味。柴米油鹽,雞飛狗跳。把爐子端到路邊生火,還有那麼點炊煙嫋嫋的意境。但它終究和大街連為一體。在以前的城市裏,你幾乎看不到單獨的一個樓群。每一座樓房都麵對著街道。無論大街或者小巷,他們都是開放性的,汽車就在窗子下麵開過,人聲在樓旁鼎沸。小巷幽深,你沒有發現它,不證明它不歡迎你。它敞開著胸襟,編織成一條條,一道道神秘的充滿誘惑的網絡,大街是城市的骨頭,小巷是筋脈,二者有機地結合在一起,等待著你的闖入。

大街和小巷中的每個人,都要麵對整個城市的人。願意也好,不願意也罷,必須隨時準備接納他們。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一個個封閉的小區逐漸占據了城市的中心區和郊區。進入小區,要在門口登記,還要接受保安的檢查。這樣的居民區,往往被稱為高檔小區。即使中低檔的,也以拒絕陌生人為基本要義。原先的小巷,逐漸被鎖進這些封閉的單位中。當然,小區中也有綠陰,也有跑來跑去的孩子,甚至還有更好的水街、雕塑小品,可這些,不再像小巷那樣,是公共場合的公共產品。

小巷對外開放,內則收斂,收放自如;而高檔小區中的街道,背對著城市,自言自語,一副愛理不理的死樣子。

在小區化的城市裏,大街還在,小巷卻消失了。

整個過程悄無聲息,很多人根本沒有覺察到。

將來的都市,會不會成為若幹個封閉小區組成的冷漠的龐然大物?

其實,人們生活在小區裏比生活在小巷中更舒服了。誰願意讓汽車整夜整夜地臨窗喘息?小巷死了一條又一條,我不知道這是好還是壞。

我們的生活一點點改變了,不知不覺地改變了。在改變的時候,有一點失落,有一點哀傷。可能,還有那麼一點點期待……

莫名其妙的“丙”

在酒桌上碰到一個人,談到共同愛好,他說,圈內還有一個人,名為老德,認識否?那是我哥們。

我跟老德經常膩在一起,莫逆之交。從沒聽他提過此人,於是不動聲色地虛應,認識。這人就講自己跟老德關係之鐵,交往之多。

於是老德成為我們共同話題,把酒言歡,興盡而散。

次日問老德。老德拍破腦袋也沒想起此人。我再三提示,將其背景一一介紹,老德仍無記憶。

好在,這對老德並無損害。他的名字,隻是酒桌上的潤滑劑,讓彼此消除陌生,順利進入下一話題。但由此看出,“朋友”二字,可以當“免費門票”消費。而這種消費一旦把握不準,就會變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