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車廂裏,我經常看到青年學生給白發蒼蒼的老人讓座,當然,我也經常讓座,這已成為我們這個城市一個公認準則。這時候,我心裏很溫暖;我出門時,總要在書包裏放一本書,上車以後,無論站著還是坐著,我都會掏出書來讀幾頁。按每次乘車閱讀五頁計算,一天就能讀十多頁,若不求甚解,翻翻拉倒,兩天時間就能讀罷一本書;在車上剪指甲也是件幸福的事,剪完以後,用銼刀磨平,吹一吹,拿到眼前細瞅,你平時有這樣的閑心嗎?
曾經一度,我對公交車是敬畏的。大學畢業之初,月薪六七百元,如果每天上下班和外出辦事都坐公交車,一個月就要一百多元,占月收入的六分之一,我無法承受。有輛價值百元的舊自行車已心滿意足了。騎著自行車汗流浹背地奔馳在柏油路上,我想,若是將來可以出門就坐公交車,該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等我很快做到了這一點,卻發現,自己再也無法像原先騎自行車穿越大街小巷時那樣與泥土接觸,與樹木和草地靠近了。我失去了一個世界。所以,現在,我珍惜擁有公交車廂的時間。幾年之後,等我買了私家車,是不是連這樣的空間也會失去?一邊得到些什麼,一邊失去些什麼。
乘公交車上班時,我都要提前幾站下車,步行到單位。平時總坐著讀書、寫作,腿腳跟泥土離得太遠了。沒有了地氣,我的寫作自然也就成了無源之水。有時我一邊走一邊想,雙腿、自行車、公交車、私家車、私家飛機、私家遊輪……還能怎麼樣呢?然後就是骨灰盒嗎?
公共汽車消耗了我的欲望,也打磨著我的欲望。它暫時給我多少快樂,我就接受多少快樂……
我心中,你最重
一個臨街的小飯館,一扇透明的落地玻璃窗。客人都喜歡這個座位,臨窗而坐,邊吃邊聊,偶爾看看窗外風景,好不愜意。
你裝飾了別人的窗子,你便也成了風景。曾幾何時,有一個智障青年,經常從街對麵走過來,透過窗子瞅裏麵的客人。他不聲不響,認真地查看桌子上的菜,一邊看一邊點頭,嘴裏念念有詞,時不時掰著手指頭數一數。客人抬頭看到他,往往被嚇一跳。不知道他要幹什麼。
飯店老板出去問過幾次,智障青年口齒不清地回答,哦,我看看他點了幾個菜。
如果客人點菜四個以上,智障青年就會心滿意足地離開;若少於四個,青年就拚命地敲玻璃,引起客人注意後,又是伸手指頭,又是做表情,似乎很為顧客著急。雙方隔著窗子互相交流,一來一往,明白了青年的意思,客人隻好再點一兩個,湊夠四個。
有的客人跟老板開玩笑,這青年不是你雇來的吧?
老板尷尬地搖頭。後來,臨窗的客人點菜若不夠四個,老板就會主動贈送幾碟小鹹菜。智障青年認真地數,大碟小碟加在一起,隻要夠數,他就沒意見。
沒人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客人點幾個菜,跟他有什麼關係?
但也沒人問過他。問他,他也解釋不清的。既然他特別關心這件事,也許自有他的理由吧。
一年四季,智障青年風雨無阻,有時竟然打著傘出現在窗外。每天午飯時間一到,一定來到窗前查看客人的菜碟。有的客人聽說了這件事,特意坐在玻璃窗前,等青年來查。然後隔著玻璃跟他做手勢。
大家都覺得這青年好笑。他關心的事情太好笑。其實你所關心的事情,為之寢食難安的東西,在另外一些人那裏,或許也這麼可笑。
懸在空中
一個人經常到另一個人的博客上真情留言,另外一個人熱烈回應。前者多次力邀:到我們這裏來玩,一定安排你把本地名勝看個遍。後來,後者出差到前者的城市,大概想給前者一個驚喜,事先沒溝通,抵達後突然打電話過去:我已到貴地,請來接站。前者支支吾吾,說自己在趕一個緊急任務,過三天行不行?後者正好閑著,便自己遊逛三天。三天後,前者又說,正忙著呢,這次恐怕見不到麵了,下次再說。明顯是推諉的態度。
後者悻悻返回,不理解前者為何這麼冷淡。講給我聽,我說,這很正常啊,網絡情感大多如此。
“我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愛你愛得死去活來!”網絡上此類交流多如牛毛。恭維、親切和承諾都輕飄飄的,一句話而已,在鍵盤上敲兩下就出來了,仿佛一個肥皂泡。現實世界中的情感,必須有一個一個的事件做基礎,多靠互相利用、互相依賴,日積月累而成。形成需要一個過程,抹掉也需要一個過程。網絡情感則相反,累積簡單,去除也簡單。你無緣無故忽然把網絡情感變為現實情感,卻無現實情感來回報,他當然猶疑。
不排除真正的柏拉圖式的純精神上的依戀,但這種依戀隻能懸在空中,別讓它落地。要轉化為為之兩肋插刀的動力和力量,也需要事件的累積。
憤怒的紙
朋友的手上添了道傷痕。問他是怎麼回事,答曰:“不小心用紙劃的。”紙還能把手劃破?他說這是真的,中午他整理稿子時,一張紙的邊緣蹭了他一下,當時覺得很疼,低頭一看,竟出了血。
紙向來是和棉花一樣薄弱柔軟的,竟也能把人斬出血來,我想這一定是一張充滿了憤怒和仇恨的紙,它要麼是嫌主人在它身上添了這麼多它不樂意接受的汙漬,要麼就是因為被平白無故折了邊角而不滿,或者是看主人太不把它放在眼裏,而激起了它的自尊。總之,這一張紙在它的眾多同類之中最為激進,脫穎而出,勇敢地言別人所不敢言,為別人所不敢為,給了人類以有力的一擊!
這使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兔子這種弱小的動物。它們每天安分守本地吃草,小心翼翼地提防著各種敵人的突襲,但仍然逃脫不了被追逐被吞噬的命運,隨便一種什麼動物都可以無所顧忌地挑逗它們,戲耍它們。於是,它們中也終於產生了背水一戰的猛士——這就是“兔子急了也會咬人的”這句話中的“咬人”的那一隻。
我相信奮起反抗的紙和兔子都是孤獨的。它們不可避免地倒下了,它們死得比其他朋友更為淒慘。或被撕得粉碎,或被開膛破肚。它們甚至連名字都不會留下。麻木的同類不會記得它,它們馬上就要被別人捕殺,戰戰兢兢;麻木的敵人不會記得它,他們好了傷疤忘了疼,繼續著自己的侵略的罪惡。
好在,上帝誰也不偏袒,害人的,被害的,抗爭的,忍耐的,一個都不落下,最後都一起送進了火葬場。
你好我就好
半夜12點到家,掏出鑰匙正要開門,身後有動靜。回身一看,是對門張大哥。大哥40多歲,土建工程師,黑胖,禿頂。我問,你也上夜班?他說,NO,NO,我看人家釣魚去了。說完,進了門。
我愣了半天,沒明白他的意思。幾天後,妻子說,她跟對門張大嫂聊天。大嫂告訴她,張大哥酷愛看別人釣魚。
我們小區有個人工湖,裏麵放養著各種各樣的魚。夏秋兩季,常有垂釣者靜靜坐在那裏,一坐就是一個下午。而張大哥,也不聲不響地坐在旁邊,耐心地看魚漂浮動。有魚咬鉤,垂釣者手腳麻利或者手忙腳亂地把它撈起來,張大哥有時候搭個幫手,有時看人家一個人在那裏忙活。魚鉤重新扔進去,他和垂釣者各安其位,開始下一次旅程。中午,垂釣者不回家,吃個麵包對付一頓。張大哥也不回家,一根香腸足矣。他跟垂釣者並不認識,也不總是盯著一個垂釣者,今天盯這個,明天盯那個。垂釣者懶得跟他說話,他也很少主動說話。雙方既有距離又有默契。張大嫂說,她老公不抽煙不喝酒,無不良嗜好,就愛看人家釣魚,但從不一試身手。張大嫂說給他買個魚竿,大哥說,買那個幹什麼,我又不喜歡釣魚!
有鄰居認為張大哥無聊,閑得沒事幹了。我說不是,一次兩次還說得過去,他能夠十來年如一日地看人家釣,一定是從中得到了樂趣,他的樂趣或許就是分享垂釣者的快樂——有人喜歡分享別人的痛苦,有人喜歡分享別人的快樂。
張大哥自然不是特例。我還知道一個人,最愛看別人打麻將。朋友圈子裏隻要有戰局,他一定到場。邀他上桌,他一定不上。別人說,你是怕輸錢吧?沒事,贏了算你的,輸了不用你掏!這樣他也不上。他說了,我不差錢,我就是不喜歡打。
他是永遠的旁觀者。看一桌人龍爭虎鬥,殺得正酣,他也跟著興奮莫名。估計這和看大片,看球賽性質一樣,有冷眼旁觀的樂趣。好在他不討人嫌,從不亂插嘴。相反,他還時不時給大家端茶遞煙,跑前跑後——你們玩吧,你們玩得高興就好。
更有一個從不喝酒的人,很愛參加各種酒局。哪一次沒叫他,他會不高興。大家推杯換盞,你來我往。真醉的,裝醉的,亂作一團。他樂嗬嗬地坐在那裏,聽這個講完,再聽那個講。有人激靈一下子,問道:“你這可有點討厭啊,我們都醉了,就你一個人清醒。你什麼意思?是不是趁機偷窺我們,打探我們心靈秘密?”他不急不惱地回答:“我有那麼壞嗎?”大家一想,可也是。該人是公認的老好人,三腳踹不出一個屁。
等大家都爛醉如泥,東倒西歪了,他一個個扶起來,把那些真醉的,裝醉的,分別攙上車送回家。任勞任怨,風雨無阻。
合著他參加酒局就為送別人回家。除此之外,實在沒有其他理由可以解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