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堅持仰望(2 / 3)

若有人買,我希望把我的夢賣掉,尤其是那些苦澀的夢。既賺到一筆錢,又可以和它們一刀兩斷。但我知道,即使賣掉了,它們還會在某個晚上重返我的床前,進入我的腦海,跟我糾纏在一起……

細微之美

偶然間瞅到路邊一棵枯樹,忽然被它的遒勁震撼了。枝幹上的皺紋細密而蒼涼,卻又決不靜默,隻管流向前去,嘩啦啦,嘩啦啦,似一道獨自歎息著的溪水。

其實我多次從它身旁走過。隻是我被更遠的遠方吸引著,被遠處更大的背景擾亂了視線,從沒來得及打量路邊風景。今天,我的眼睛在枯樹上定格,仿佛一張放大鏡,把枯樹單獨拎出來,絲絲毫毫品讀。它的美終於破土而出。

走近了看,細微才美。

一張攝影圖片:一片草地,綠油油的。隻是綠而已。另一張圖片,是一棵小草,在風中顫抖。這一棵與那一片比起來,柔弱,鮮活,更容易打動觀者。

細微的地方,讓你看到生命的痕跡和成長的痛。

有位戲劇演員跟我說,唱戲時,越慢越有味兒,要一個字一個字地送到對方耳朵裏,把每一個細部的轉變都告訴對方。

有些詩,讀起來不知從哪裏下手。你隻讀某一句,反複吟哦,才發現那是一句用心靈凝結出來的感歎。

一個整體,一個細節;一個壯闊,一個清晰。清晰之處,就是純淨之處。

堅持仰望

原先總聽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個詞。暗自琢磨,高一丈又怎麼樣?老道和魔王在比個頭兒嗎?兩個人比的是智力,個兒矮的人智力不一定差。

有一天,女兒從沙發上跳下來,坐在小板凳上看電視。沙發太高,她坐著有點不舒服。我也拿了個小板凳,和她並排坐在那裏。定睛觀瞧,世界忽然變化了。原來屋頂這麼高,電視這麼清晰喧鬧,地板上有這麼細碎的紙屑和頭發。

小時候踩高蹺玩,站到高蹺上瞅誰都需低下頭,往遠處眺望,天高地闊。但瞬間的驚喜在跳下高蹺的一刻就消失了。如今,我常在走神兒時想,一米六五的我,如果長到一米七八,會是個什麼樣子呢?我的椅子是不是該換一個低一些的,我是不是就可以拎著我的妻子在大街上走,而不是她拎著我?或者,那個身高一米八五的傻大個兒,如果降到一米五五,又會怎麼樣呢?他是不是擠公交車的時候再也不能這麼輕而易舉?

是的,智商、學識、修養等都跟高矮無關,我們之所以強調人無論高矮,是為張揚平等觀念,卻無法抹去它們帶來的實際上的差異——那就是視角不同。低有低的角度,高有高的角度,哪怕僅僅差了兩厘米,看到的風景可能就大相徑庭,看到的風景不一樣,判斷事物的標準就不一樣,對待事物的態度不同,世界觀也就各不相同。這並非說身高相等的人世界觀就會一樣,而是說,如果同一個人的身高變化了,目力所及有所進退,他的世界觀也一定悄悄跟著變化。所謂“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隻是強調了觀照,而忽視了由觀照帶來的世界觀的改變。

很多時候,我們自負自信,認為自己的角度完全沒有問題。其實,那隻是我們太囿於自己的成見,鼠目寸光而已。我希望他們在和別人發生爭執的時候,蹲下身子去看看爬來爬去的螞蟻,抬頭仰望一下高不可攀的樹木,或者獨上高樓去俯視窗外,打量一下天空飛過的鳥兒和塑料袋。

由平視變為俯視或仰視,我們還會堅持自己的見解嗎?

叫出你的名字

有一次,我的領導請一位高官吃飯,我作陪。其實是趕巧了。領導出門時碰到了我,說,跟我一起吃飯去吧。我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穿著一條大褲衩子,一件大背心,直接來到飯桌上,其他人都是西裝革履。好在,那位高官不以為忤,頻頻舉杯。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每次舉杯時都能喊出所有人的名字,我龜縮在一個角落裏,盡量讓自己不起眼,但他毒辣的眼睛一下就瞄住了我,甚至先叫出我的名字,這讓我受寵若驚。後來,領導問我對那位高官印象如何,我說,挺平易近人的。

有人說,叫出對方的名字,是一種美德。它能迅速拉近彼此距離。人人渴望撫摸,肌膚的撫摸和精神的撫摸同等重要。名字是一個人的代號,這個代號被單獨拎出來,當事人理所當然產生被關注的感覺。

可是,拉近彼此的距離又能怎樣呢?

還有一回,一個所謂的明星來跟我們單位聯合搞活動。酒桌上,我們觥籌交錯,互稱哥們。連續幾天,我們在一起摸爬滾打。他一口一個“國華”,好像我是他的親兄弟,叫得我心裏很熱乎。可我明鏡似的明白,大家隻是機緣巧合,湊一塊幹活兒,道不同不與之謀,咱們根本不是一條道上的,過後誰認識誰?果然,半年後的一天,這位明星到我們單位辦事,我和他打了個照麵,他猶疑了一下,似乎看我有點麵熟,彼此沒有說話,擦肩而過,我心裏暗笑:“嘿嘿,想不出我的名字了吧?”

所以,叫出別人的名字,或者是天生異稟,有過目不忘的本領;或者是有強烈的交際意識,很會跟你套近乎。利用完以後,彼此就沒有一毛錢關係了。

有些時候,被別人叫出名字還是很溫暖的。被二十年沒見麵的小學同學叫出名字,那份欣喜無法言傳;被當年批評過自己的老師叫出名字,那份感動永記在心;被剛學會說話的小孩兒叫出名字,簡直就可以開懷大笑了。這些毫無功利色彩的呼喊,才是真正精神上的撫摸。

我在這方麵天生缺根筋,也許是喜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對外部事物不感冒。有時候,即使刻意去記,也記不住幾個。除了為數不多的老朋友、老同學,我常常被陌生的名字弄得眼花繚亂。我想,這不是可以強求的,你的生命中注定隻能容納那幾個人。但是,我珍惜自己可以叫出名字的人,不是物以稀為貴,而是緣分。我的一生,將無可避免地與這些名字糾纏在一起。

抬頭與低頭之間

梁實秋曾經聽一個“都督”講人生哲學,那位“都督”說:“人與其他物種的區別很明顯:植物的根是向下伸,獸畜的頭是和身軀平的,人是立起來的,他的頭是在最上端。”怪不得人是萬物之靈,原來他和樹比較起來是本末倒置的。人的頭高高在上,所以“清氣上升,濁氣下降。”(文見《樹·雅舍小品續集》,《梁實秋文集》第3卷)

其實,人在未出生之前,也是頭朝下的。子宮中的胚胎,蜷縮在羊水裏,大頭朝下窩成一團。頭顱緊緊地貼在身子上,隻是身子的一個組成部分;出生之後,成了嬰兒,頭顱和身子都躺在床上,兩者是平行的;等到漸漸長大,能直立行走了,頭顱開始脫離軀幹,自成體係。一個人很快就由植物,而動物,而人,完成了細胞成人三部曲。

人生這幾十年裏,身材固然重要,而腦袋卻是起引領作用的。一個人長得好看不好看,先看腦袋上那張臉。是眉清目秀還是肥頭大耳,是濃眉大眼還是小鼻子小眼,是平滑優美還是麻坑點點,看看他的頭顱就行了。了解一個人,就從他的頭顱開始。我們問,你見過誰誰沒有?就是問你是否見過他的頭顱,而不是問你見過他的屁股或者大腿沒有。頭顱除了展示一個人的第一印象,還約略展示一個人的氣質,你這個人是沉靜,還是心浮氣躁,是智慧還是愚蠢,有時候從臉上也可以瞄出來。還有專門看麵相的,根據一個人的臉,能判斷出一個人命運走勢。

長在身體頂端的腦袋,生理功能齊不齊全,對一個人的影響極大。眼睛功能不齊全,是瞎子、對眼、斜眼;嘴巴功能不齊全,是豁嘴、結巴、啞巴;耳朵功能不齊全,是聾子。哪一個不完備,都是致命打擊。即便你奮發圖強,努力拚搏,並且出了成績,心中也會永遠殘存著一份遺憾。否則,海倫就不寫那篇《假如給我三天光明》了。有一個完整的頭顱,一定要托老天爺的福,托父母的福,平日裏沒事的時候,記著感謝每一個該感謝的人。

人這一輩子,都在為腦袋活著。“活著不就是吃口飯嗎?”這一口飯,就是喂你的腦袋。喂飽了腦袋不算完,還要為它的“低”或者“抬”而費盡心機。“低頭”是一種生活態度,“抬頭”是另外一種生活態度。“人在屋簷下,豈能不低頭”,可以看出低頭者的無奈;“我決不向你低頭!”言外之意,就是“我決不向你屈服”。一個人高昂著頭走過來,這小子一定春風得意;若一個人垂頭耷耳地走過來,顯然他是失意的。低頭表示默哀、懺悔、服軟、喪氣、無奈、絕望等等,一切與悲觀有關的詞都可以彙聚到這裏來。抬頭的人,則表示他興奮、開心、炫耀、期盼、喜悅、意氣風發……

本來低頭和抬頭是相互轉化的,但誰都想抬一輩子頭,誰也不願一輩子都抬不起來頭來。“抬頭”與“低頭”,絕對不是腦袋抬一下或者低一下的問題,已經完全上升到意識形態領域了。

就在這“低頭”與“抬頭”之間,人走完了自己的一生。躺倒在追悼室裏,頭顱再次和身子平齊,跟動物一樣;化成骨灰以後,撒進泥土,被植物吸收到根部,變作植物的頭顱。很快地,他又完成了由人而動物,而植物的逆行三部曲。

生活在公共汽車上

從我家到單位,乘坐公交車大約需40分鍾。在中等城市,這已經是很長的距離了。不過我覺得還好,如果隻有十來分鍾,匆忙上車,匆忙下車,中間緊張地看站牌以免坐過站,再加上等車時間,將近20分鍾都浪費了。若有40分鍾,就會從容得多。我或者讀五六頁書,或者打一個盹兒,或者認真地思考完一個問題,或者望著窗外發足夠的呆,若遇到吵架的,還可以從頭至尾觀戰,避免了隻見片段,茫然不知所終。

整個公交車廂,就是一個小社會,鐵打的車廂流水的客,每天由不同的人來上演不同的故事。人們在車廂裏繼續著他們在車下的生活,打電話談業務,皺著眉頭思索,莫名其妙地冷笑,傷心地哭泣……這些都是他們在車下沒有完成的規定動作,上車以後還沉浸在巨大的自我世界裏。當然,大多數人麵無表情,暫時中斷程序,也得到短暫的休息和調整;下車後,也許因為這暫時的休整,就改變了原來的計劃,走上另外一條路。所以,車廂不再是簡單的交通工具,而構成了他們生活的一部分,影響他們的喜怒哀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