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燈光就在前方(3 / 3)

我們看穿了月亮的把戲,都有點失望。

我想,等將來有機會坐飛機,乘火箭,到天上看看月亮,到底是個什麼樣子。但我知道,在空中不可能見到月亮,即使見到,依然是“月亮走我也走”,隨著我的升高,她也升高,還是無緣。終於有機會坐了幾回飛機,月亮沒見到,倒是見識了雲彩。在地下往天上看,雲彩好高啊。飛機起飛後,雲彩越來越近,她可不像月亮,看你眼色行事。雲彩不走,你也走,雲彩走,你愛走不走。雲彩靜默在那裏,飛機先在她下麵,繼而和她平齊,然後超越她,跑到她上麵。雲彩我自巋然不動,忽而變幻成羊群,忽而變成灰太狼,忽而成為一團棉花,忽而變成一條褥子,自己玩得興高采烈。

我覺得雲彩有個性,暗暗翹了下大拇指。飛機刷的一下,從雲層中穿越過去了。

雲彩呢,雲彩呢,我趕緊回頭看。雲彩被我們開腸破肚,居然啥事沒有。這哪裏有個性,根本就是個無愛無恨、沒心沒肺,看似龐大實則虛無的、抓不住的夢遊者。

飛機落地後,雲彩還在天上裝模作樣地擺pose,豈不知,我早看穿她了。

雲和月,那些天上的東西,真是靠不住啊。

釘子湯和蓴菜湯

吃過一回蓴菜湯。清清爽爽的湯裏漂著幾片嫩嫩的綠葉,喝一口,感覺嗓子裏滑了一下,葉子已經進到我的肚子裏。本能地想嚼一嚼它,看它到底是什麼味道,卻總也嚼不住。蓴菜葉子像個淘氣而矯捷的兒童,還沒等你看清麵目,已逃得無影無蹤。後來喝一大口,終於捉住其中一葉,卻什麼味道都沒嚐到。

不過,蓴菜湯還是很好喝,味道淡淡的,有一股清香。蓴菜產自江浙一帶,是一種珍貴的水生食品。據說有消氣止嘔、治熱疽、除瘡等功能,還可防治貧血、肝炎等。我作為一個食客,喝蓴菜湯,當然不是為防病治病,隻是因為喜歡它的味道。而蓴菜湯的味道,其實跟蓴菜並沒有什麼關係。服務生介紹說,此湯用火腿、雞丁、味精、鹽、香油及其他中草藥煮成。我嚐到的清香來自湯,並非蓴菜。蓴菜仿佛君主立憲製中的君主,起一個提綱挈領的作用,一切似乎以它為核心,並以它的名字命名,但蓴菜湯中對味道起決定性作用的,是隨處可以得到的油鹽醬醋。

這讓我想起一個“釘子湯”的故事。一個旅人來到路邊一戶人家討東西吃。主人很小氣,拒絕了他。旅人就朝主人討一根釘子,說要做一頓“釘子湯”吃。主人很奇怪,給了他一根釘子。旅人支起鍋,燒開水,把釘子放進了鍋裏。過了一會兒,旅人說湯已經差不多了,如果能放兩個洋蔥在裏麵,味道一定更鮮美,主人取了兩個洋蔥切好放進湯裏。過了一會兒,旅人又說如果可以再加一點奶油,將是無比美味,主人也照做了。就這樣,旅人又向湯裏加入了各種作料,最後取出釘子,跟主人分而食之,主人連連讚美“釘子湯”好喝。

跟蓴菜湯一樣,釘子湯中的釘子,也隻是個噱頭。若把蓴菜湯中的蓴菜換成釘子,喝起來的味道,跟原先相比也差不到哪裏去。它們都是個引子,以此為開端,引出後麵大段大段的內容。可奇怪的是,飯店裏沒人賣釘子湯,他們隻賣蓴菜湯。因為釘子可能隨時紮了你的嘴。作為一個可有可無的角色,釘子顯得太突兀,它不像蓴菜那樣張弛有度,隱現自如。

常聽有些人說,讓我做一個可有可無的人吧,其實他們做得也不好。蓴菜跟釘子,那區別可大了。

你的位置在哪裏

擁擠的公交車上,其實秩序森嚴。

先上車的,坐著;後來的隻能站著。站著與站著又不同:有人緊靠座位,扶著靠背,麵對窗戶,可以看到窗外的站牌、車流和人流;有人抓著把手、吊環,可以采取一個比較舒服的姿勢;有人站在過道裏,被新上來的人擠得前仰後合,間或踩了腳;還有剛上來的,望著裏麵黑壓壓的腦袋,根本進不去,手又沒處放,隻好站在門口,望人興歎;若在上下班高峰,更有人被卡在門口邊緣,幾乎無法落地……

不管地方大小,每人都有一個位置。大家內心自然有怨言,但也沒辦法。畢竟,每個位置都是按先來後到安排的,不能說你比別人長得好看,你滿腹經綸,你力氣大,你就必須坐著。誰讓你來晚了呢?

人們隻好寄希望於前麵的人快點下車。車一停,幾乎所有的人都在想,趕緊多下去幾個吧!趕緊多下去幾個吧!雖然總是事與願違,上車的多,下車的少,但終究有人下車。

若是站在門邊的那個人下去,其實起不了多大作用,車廂內不會鬆快多少。可是他旁邊的人希望他下去。最感鬆快的,是他身邊的人。

站在過道裏的人下去了,門口那個人就可以往裏麵擠一擠。

抓著把手和吊環的人下去了,過道裏的人就可以擁有一個舒服的姿勢。

靠座位站著的那個下去了,他旁邊的人就能站到座位旁。

要是坐的人下車,影響就大了——按遞進原則,有人可以接他的位子坐下,有人抓住了把手,有人往裏麵更進一步,就連卡在門口的那個人,也終於有了立足之地。

車廂社會跟我們身處的單位社會如出一轍:一個單位,每個人的變動都會對其他人產生影響。而牽一發動全身的那個人,就是位置最高的人。他(她)身邊的人,潛意識裏都在盼著他下台。他們不一定恨他,隻是喜歡他那個位子而已。隻有他下台,後來者才有希望更上層樓,後來者又給更後麵的人騰出了位置。一個接一個,層次越多,從中得利的人就越多。但比起車廂社會,現時社會又複雜得多:老大讓位,老二不見得按部就班地接上來,沒準兒空降一個老大,把老二老三及以下人員全部清洗,換上自己的人馬;原先有位置的人,也不見得更進一步,或許反而退後一步。所以,在車廂裏,每個人都希望坐著的人下車;在單位社會,人心不一定齊刷刷。但是,肯定有人在渴望變化,有變化才有機會,哪怕讓自己換一個更舒服的姿勢呢,也算小有斬獲啊!

嘈雜的公交車上,人心思變;安靜的單位社會,於無聲處聽驚雷。

大海眼裏不揉沙子

海風卷起海水,呼嘯著打在岸上,濺起一團團雪白的浪花,一陣陣鹹味撲麵而來。輪船要起錨了。

人群開始沸騰,很多人大概是第一次看見海,“啊——,啊——”他們興奮地歡呼。還有的站在船頭,迎風而立,頭發飛舞著,掩住眼睛,很酷的樣子。

有人往二樓走,船夫告訴他們,上麵的艙位要多加五元錢,因為上麵的視野更開闊。但依然有很多人往上走,沒人在乎這五元錢。

輪船向大海深處駛去。帶著一路沸騰。

我站在船頭看風景,藍藍的大海一望無垠。忽然眼前閃過一道白光。定睛一瞧,一個空空的礦泉水瓶子落進大海裏。抬頭往上看,幾個中年婦女正站在二樓的船舷上指指點點。瓶子應該是她們扔的。

“唰”!又一道光亮閃過。再抬頭,這回是一個孩子,他正在拍手。扔進海裏的,是一個食品包裝袋。孩子的爸爸扶著孩子的胳膊,笑嘻嘻地往他嘴裏送東西吃。

食品包裝袋立刻被海浪打沉,又浮上來,飄飄悠悠,一會兒工夫就不見了。

大海的胸懷好博大啊!

海水還是那樣藍,那樣浩瀚。它的沉默,似乎比滔滔不絕的嘴說的還多。

又有兩個煙頭甩進大海。幾個中年男人正在我頭上聊天。一個煙頭,又一個煙頭,他們嘴邊根本看不到煙霧。吸上一口,煙霧就被海風卷走了,水中的煙頭則被海浪卷走了。

一切都像沒有發生一樣。大海純淨得讓人想哭。

輪船突突地開著,直奔海島。一路上不斷有瓶子、塑料袋、煙頭和其他莫名其妙的東西從我頭頂閃過,落進大海,然後消失無蹤。人們沉浸在自己的歡樂中。歡聲笑語、大海的聲音和藍天融為一體。

海島的影子越來越近,終於靠岸了。這是一個美麗的島嶼,每年要接待數以萬計的遊客。遊客為漁民帶來豐厚的收入。

有人在岸上向客人招手,表示熱烈歡迎。客人們則矜持起來,紛紛背上背包,不緊不慢地走下來,相攜著走下船頭。

海浪嘩啦嘩啦地喊著什麼。岸邊的海水不像深處的海水那麼深沉。

我看到,岸邊散亂地堆積著塑料瓶子、袋子、煙頭、煙盒,大海消化不了它們,它們被海浪衝了上來。

大海雖大,但眼裏也不揉沙子。大海什麼都看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