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種隨遇而安、淡泊名利的處世之道。早在貶謫途中,他就是靠著這精神支撐著走了過來:“卻幸此身如野鶴,人間隨地可淹留。”在度過了貶謫生活的最初日子後,那些因皇帝寵信宦官而遭到冷遇、殘酷打擊的“妾婦”心理沒有了,因流落荒寒的淒苦之情也漸漸地淡去了,我們看到了王陽明思想中的另一麵。這在他的《居夷詩》裏,時有流露:“投荒萬裏入炎州,卻喜官卑得自由。”這不是自我解嘲,因為“淡泊生道真,曠達匪荒宴。豈必鹿門居,自得乃高踐。”他已將名利拋到了一邊,“富貴猶塵沙,浮名亦飛絮。”有了這份心思,他更其發現了夜郎故地的山水風光之美:“林下春晴風漸和,高岩殘雪已無多。遊絲冉冉花枝靜,青壁迢迢白鳥過。忽向山中懷舊侶,幾從洞口夢煙蘿。客衣塵土終須換,好與湖邊長芰荷。”
但如果以為這就是王陽明的全部,也就沒有後來大思想家的王陽明了。他不可能忘情於山水之間,正如他在詩中所寫:“心在夷居何有陋?身雖吏隱未忘憂。”他牽掛著民生的疾苦,元夕之際,看家僮作紙燈,聯想到京城放燈的奢華:“何如京國王侯第,一盞中人產十家!”作為思想家的王陽明,他並非隻是一般地憫農之苦,他更多地想著的是君國大事。雖處江湖之遠,心卻在廟堂:“惟營垂白念,旦夕懷歸圖。”“山泉豈無適?離人懷故境。”看到天生橋,他想到的是“移放長江還濟險,可憐虛卻萬山中。”這是夫子自況了:就像他這“逐臣”一般,他空有整頓乾坤之誌,卻不得不像這天生橋,在這萬山叢中虛度日月!王陽明在這裏流露出渴望有所作為的急迫心情。這是王陽明極積的人生態度的反映。作為被理學涵養出來的他,雖然對理學已產生了各種懷疑,但歸根結蒂,那怕命運對他不公,他已淪落入社會底層,他並不想避世,也沒有逃禪,這就因為他是一位時刻不忘入世的儒者。“坐久塵慮息,淡然與道謀。”他所堅持探尋的“道”,在沒有了名、利、權、位的羈絆後,眼前的浮雲漸漸散去,心中的疑慮少了,說真話的膽量就大了,離真理也就越來越近了。
終於,那個悟道的時刻來臨了。“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語之者,不覺呼躍,從者皆驚。始知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於事物者誤也。”
王陽明一夕悟道,雖不排出因日積月累而“一夕開悟”的靈感忽至,但更有可能是新的環境新的感受觸發的結果。美國學者考夫曼在《存在主義》一書中談到雅斯培時曾說:“他告訴我們真正的哲學思索必須源自一個人的個別存在,從而幫助他人去了解到其真正的存在。”而這種“個別存在”應當是思索者十分個人化的心理體驗。對於自稱“逐臣”的王陽明來說,這種個人的“個別存在”,在當時說來,最適當的莫過於生平第一次碰上的偏僻龍場,龍場的夷人,亦即夜郎故地美好的人性。因此王陽明悟道既可能在他深夜獨坐之際,也或者就在他玩“易”的當兒,甚至也可能在接受安土司饋贈之際,而最大的可能說不定是在夷民們為他造屋的那些日子裏:“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這些個光照千古的哲學命題就在他的腦海裏一閃,出現了。
這樣,我們就會明白,將王陽明龍場悟道的原因,一般性地歸結為受到貶謫,生活環境發生改變,以至產生巨大落差,經受過生死磨難,體驗到了生命的真諦、人生的價值等等,並不能完全幫助我們去了解王陽明當時“真正的存在”。因為像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所寫的那些人物所遭受的厄運,如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有《國語》等等,作為“聖賢發憤之所為作”,帶有普遍性,並不具有王陽明的“特殊性”。因此對於王陽明的龍場悟道,最直接觸發的原因,毋寧說是當地夷人人性的善美,是他們那不假高論卻與“天理”如此契合的行為方式。那就是最直接的“良知”,是“知、行合一”、也是一目了然的“心即理”。換言之,王陽明正是受了夜郎後裔民族所承傳下來的夜郎文化精神的啟示。這個一向亟講道德的民族,有著他們曆經二千年以上的文明史,有著自已的價值標準,因而涵養出扶危濟困、同情弱小,排難解紛,熱情好客等民族的性格。尤其是他們那尋求與環境和諧、與人、與已和諧,隨遇而安,“天人合一”的生活態度與生存方式,無疑給了王陽明以巨大的衝擊和影響,因為那都是他們長久以來形成並延續下來的民族性格與文化精神。他們遠離了中原儒家文化,對於程朱理學“經邦濟世”的大道理可能一無所知或知之甚少,但他們的心靈卻也因此不曾受到理學的汙染。他們同王陽明非親非故,為什麼要如此善待他?不正是夜郎文化雨露滋潤的結果,千百年來涵化而成的真情與至性的體現嗎?王陽明“心學”的核心是“良知”,何謂良知?“良知者,孟子所謂‘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者也。是非之心,不待慮而知,不待學而能,是故謂之良知。是乃天命之性,吾心之本體,自然靈昭明覺者也。”可見良知是天生的,後天的努力,就在這個“致”字,所以王陽明的心學,實則是要回到孔孟儒學的元典精神,“止於至善”。從天命或宇宙精神的角度來關照人的個體生命,從而使人在追求自我價值或精神修養時能有一個崇高的目標,通過內在修養,實現自我改進。這是儒家的宗教情懷,儒學的人文價值也正在於此。王陽明所謂“心無外物”,“心外無理”,“不假外求”,一切從“心”派生,不過是把話說過更為透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