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沿著環托林寺的步道緩緩行走的時候,我曾拍打托林寺厚重的磚紅色土牆,曾撫摸堆在佛塔前的瑪尼,以觸摸淹沒在久遠曆史煙塵中的一絲溫熱氣息。據說,益西沃被運回古格即以塔葬,我不知道今天所見的佛塔和已經坍掉的那些佛塔中,哪一座曾葬有益西沃的遺骨。
——沒人告訴我。
益西沃的一生,每一個細節都蘊有讓人驚心動魄而不得不滿懷敬仰的力量,這正是偉大人格之於凡人的區別。
阿底峽大師,有人說他是印度人,另一說他是孟加拉國人。根據他在印度十八座寺院主持的經曆判斷,他也有可能是印籍的孟加拉人。
公元1024年,年近六十歲的阿底峽大師曆經輾轉來到了古格。這時候,當年由益西沃選送遠赴印度求學的仁欽桑布已是古格王朝首屈一指的大譯師,身兼古格王的指導教師,他已年逾九旬。老人以後學之禮拜阿底峽大師為上師,這段師學緣每每讓後世的人說到時,心底怎能不熱血沸動?大譯師仁欽桑布的博大胸襟和對真知的坦見,是任何狹隘之心和陋見所不能理解的。
阿底峽大師入古格四年,多住在托林寺。今天隨意在托林寺遛達的人並不知道他們的腳步之下曾有那樣一雙偉大的足腳踏過,與我們今天的相隔僅是一層腳底板,時間是一千年。阿底峽大師後受前藏僧人邀請,在衛藏地區使佛九年,於公元1054年在拉薩西部聶塘圓寂,享年八十歲。他的東行衛藏,成為佛教複興勢力從阿裏進入衛藏地區的標誌。
阿底峽大師入藏二十年,主要致力於“教理儀,修持規範儀”,把藏地佛教的戒律和密宗係統化,他的《菩提道燈論》一著專述佛教修持方麵的規範,以校當時藏地佛教的混亂,這種正本清源式的梳理,其意義不言而喻。當年益西沃所倡導和組織的阿裏佛教的中興,由此才豎起了主張明確、意蘊廣博的一麵大旗,被後世尊為“上路弘法”。受傳的仲登巴高僧繼承阿底峽創立了噶當派,廣傳三百年。西藏黃教始祖宗喀巴將阿底峽大師的《菩提道燈論》加以發揮,寫成《菩提道次第廣論》創新噶當派(即格魯派),俗稱黃教。
據說,阿底峽大師當年進藏曾曆經波折,或許是因為年事已高,受家人或學徒的勸阻不宜長途輾轉——從印度到阿裏,就是在今天,也沒有一條坦途。或許是“簽證”困難,當時大師所在國對這樣一位世界級的人物去向有十二萬分的警惕,或者,純粹屬於學術或學術以外的封鎖也未可知。阿底峽大師到底來了,等身黃金不可謂邀請他的人心不誠,或者相酬不符。但是,有一點必須看到:阿底峽大師進藏最重要的原因,很可能是受拉喇嘛益西沃人格力量的感召,這是天下大英才之間彼此靈魂的相望、相知與相守。
公元1076年,由第五代古格王讚德資助,托林寺舉行了紀念阿底峽大師的“火龍年大法會”。因此,托林寺和整個阿裏成為想當然的主角,受邀前來的是阿裏衛藏佛教各大派、各大寺院的尊者與主持。這是藏地佛教曆史上第一次最高級別的學術大交流,阿裏作為藏地文化複興的位置由此被確定,當地的佛法被後世視作西藏佛教後弘期的上路弘法。
在揣想上述這些曆史和人物的時候,我覺得托林寺是幸運的,它的紅牆、雨簷、轉經桶,院裏的土地和飄散的陽光是幸運的,曾親睹拉喇嘛益西沃、阿底峽大師和仁欽桑布大師的風采,是往昔那一幕幕大場景的參與者和見證人。我向次仁旦巴老人恭敬地獻上哈達,實際上是向托林寺往昔的輝煌和那些能折得嘎叭響的偉大靈魂表達我的敬意。當我瞭望遙遠的象雄文明,曾吸啜無數英魂之髓的托林寺,無疑是最接近遠處風景的一個高地,我寄希望於老人的閱曆,不知道能不能觸摸到象雄人的形跡。扛嘎卓瑪把老人的話翻譯給我,意思是他一生基本上隻關注專修,沒有研究別的東西,言外之意不免讓人失望。
我又問次仁旦巴老人身邊的兩個年輕和尚,他們甚至連象雄這個詞都很陌生。
【3】古象雄人,已是一個至少消失了一千三百年之久的古老故事,沒有留下多少讓人可以攥在手裏的形跡,而為尋找他們付出的努力,也遠不是始於我。恐怕在很長的時間內,古象雄人都是一個無法完整拚起來的圖形,任何人手中都搓不出一瓣足以拚起這幅圖的碎片。這決定了我下一步的探索思路,能不能找到盡量接近那段曆史的憑據,讓我們對古象雄人生活的那個遙遠年代稍作瞭望?而這些“憑據”,正是我們可資借鑒來瞭望遙遠風景的一塊墊腳石。
扛嘎卓瑪又帶我去了古格王朝遺址。
在前往遺址之前,我們經過一個叫劄不讓的小村,距遺址不過十數公裏。遙想當年,這個小村很可能是古格王國哪位王候的封地,或者,是相當於現在城郊那種大棚菜的地方,未必與古象雄有多深淵源,小村裏的人應是當時古格王國的臣民。這個判斷促使我在小村停了下來,我希望能找到有幾代完整譜係的一家人,這對我的探尋思路將會是一個有力的說明。
我很吃驚,如同我走遍整個高原的結果一樣,在劄不讓小村找到連續居住三代以上的人家,並不是一件易事。不知道這種頻繁的遷徙說明什麼問題,或者有什麼更深刻的背景和寓意,讓人能想到的原因有兩點:一是戰事頻繁,讓人無法有安居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