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是過於嚴酷的生存環境,無法得到讓人足以安居的條件。
阿裏高原的草甸都在海拔四千米以上,甚至更高,屬於典型的高原荒漠草甸和一部分寒漠草甸,植被旺盛的夏季嚴格地講不超過七十天,方圓幾十裏的草甸才能勉強維持一戶人家的羊群渡過一個牧季,根本經不起幾場大雪的生存條件維係一戶人家繁衍幾代人,恐怕是一件難事。
我們找到了一位大嬸,根據她黑白相間的發色判斷,她的年齡應該在五十五歲到六十歲之間,她的老伴是劄不讓最年長的男人。
大嬸的說法讓人有些興奮,她說村裏二三十年前曾有幾戶村民是古格人,隻是他們後來搬走了。大嬸給我講這些事的時候,她手裏一直不停地在忙,燒灶、打茶,最後再把酥油茶端到我們每個人麵前。在鄉間——更準確地說,是在被久遠曆史遺棄在今天的一片葉子上,我疑心酥油茶的釅香和澀口很可能就是整個藏族人曆史的味道,有實實在在的東西始終在誘惑著你,卻沒有任何可以觸摸、可以描繪的實跡。大嬸壓根兒不知道象雄人的故事。
在那一會兒,我意識到文字及其所有表述方式對人類的作用實在不可低估,如果失去記載,任何驚心動魄的大事件在人類口傳係統中的生命力,也許不會超過三代以上。而古象雄人的故事已遠在數百代人之外,血脈相傳得遙遠,以致最終與最初之間已找不到任何聯係。
在這位大嬸家,我開始並沒有注意到她的老伴兒。老人坐在那兒不吭聲,看人的眼神能不能跟得上一頭慢悠悠晃過去的牛已是個問題。我有這個經驗,在人稍許年輕一些的時候,隨著眼神兒的移動或者說在追逐一個目標,眼瞼和連帶的麵肌都會有或疾或慢的反應,而到了大爺這個歲數,人臉上這些最細膩敏感的地帶已僵如岩壁——不是變質,而是已喪失了控製力。我估計老人的視力已看不出幾米遠,看人也僅是做出朝向你的一個樣子而已,更要命的是他的聽覺已對一拃之外的聲音沒有任何反應。這樣一個老人若坐在哪個村頭,讓人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可是,當扛嘎卓瑪附在他耳邊大聲把我的意思講給他聽時,老人翕動嘴唇說出的話,讓我驀然意識到他年輕時的風采絕不會在任何一個最風流的足以吸引一打姑娘的登徒子之下。
“大爺,你知道象雄人的事嗎?他們距我們今天生活的年代大概有一萬年了。”我說。
“一萬年?我活了還不到一百歲,怎麼知道一萬年以前的事情呢?”老人說。
“那你知道古格人的事嗎?他們原來就住在離你們家不遠的那個老城子裏。”我又問。
“古格人的事應該問古格人,問我幹什麼?”老人說。
扛嘎卓瑪未及用漢語把老人的話完整轉述給我,她伏在老人肩頭已笑得說不出話來,眼淚都笑出來。
這件事對我是一個警醒,像小村陋巷這樣的地方,以後就是碰上一頭牛,我也要仔細聽聽它會說些什麼。
告別劄不讓的大爺大嬸,我們奔去古格遺址,幾部越野車攪起一路煙塵,眨眼之間,古城已呈現在眼前。
粗算了一下時間,從劄不讓小村到古格遺址,汽車行駛的時間不超過半個小時,這種空間和時間的跨越,實在有些粗陋,像用麥當勞或肯德基對待你的味覺和吃這種欲望。
與托林寺相比,古格遺址應是古格文化之源而不是它長年經流稍不留意就會被丟失的一個片斷或細節,這正是前者之於後者的區別。
古格城堡應在吉德尼瑪袞之後,由他的幼子德祖袞修建,德祖袞由此成為古格王朝的第一代開國讚普,開創古格繁榮發展的曆史,直到公元7世紀而亡。據說,古格城堡最盛時,曾有數百座房屋和近千孔洞窟,其輻射疆域東通衛藏,西接西域,南達印度、尼泊爾,人口逾十萬之眾。
如此強盛的一個王國,竟在一夜之間消亡,是什麼原因呢?
翻揀了一批資料,我發現曆史竟有驚人的相似:
曆史上,阿裏曾兩度成為藏地文明的中心,前者以象雄人為代表,繁衍八千至一萬兩千年盛世;後者以古格王朝為代表,跨越七百年而終。象雄滅亡的直接原因,是當時的象雄王李迷夏娶吐蕃王鬆讚幹布的妹妹賽瑪噶為妻,後王妹被冷落,終致鬆讚幹布的大軍掩殺而來;古格王朝的最後一代讚普為赤劄西查巴德,在家門連遭不幸之後,他續娶一位來自拉達克的新王後,沒想到,就在新王後前往成婚的途中,古格王改變主意又悔婚,作為新王後兄長的拉達克王森格朗傑極感汙辱,由此引發了拉達克人對古格王國持續十八年的戰爭。直到公元1653年秋末的這個下午,赤劄西查巴德最後望了一眼夕陽下的王城,而後抬步走出城外,最終淪為拉達克的階下囚。
——古格王朝傳承二十六代國王、延續七百年的曆史戛然被扯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