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正如《續資治通鑒·考異》的一番議論所言,這段話本來是“君臣交儆之語”,君臣互相戒懼的話語,但在《宋史·太祖紀》中,同樣記錄這件事,卻刪去了這段話的前麵一部分,成為專門責備臣下的太祖語錄。
細細玩味這一段話,可以理解古來“君臣交儆”的聖賢大義。而尤有意味的是,這一段話出自於帝王之口。也即有帝王自省中得出“君臣交儆”的一番宏論。這就為帝製時代提供了最好的言論自由空間,為“君相博弈”
的軍政活動預先假設了兩道並行的邏輯:一、君王必須自省,在羞恥心的作用下,盡力做到“防非窒欲”。二、臣下則應該培育忠信之正,不能不忠不信。這就是“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前提--“君臣交儆”。有此“君臣交儆”,而後可以“君臣共治”。“共治”之際,士大夫在“忠信醇厚”品質之後,最需要提供的就是軍政智慧;帝王在“防非窒欲”品質之後,最需要提供的就是決斷方向。但如果不能做到“君臣交儆”,士大夫則無能做到“忠信”,也就不大可能提供有益於邦國的軍政智慧;帝王如果無能做到虛懷納言,也就不大可能為國家運轉提供正確的決斷方向。士大夫的軍政智慧,則主要由“上言”而體現。士大夫的“上言”是帝王戰略決斷的重要依據。阻斷了士大夫“上言”,帝王的決斷也就成了獨斷。
《太祖誓碑》在大宋具有大法、大憲章性質,雖然不是成文法,是“秘法”,但此事夠得上偉大。它推動的是言論自由。言論自由,方有望貢獻智慧,方有望為共同體帶來福音。這是經由曆史經驗證明了的百試不爽的鐵律。所有對言論的限製,一定是出於獨夫、部落或政權利益而不是出於共同體利益。老趙立國伊始即訴諸“天下為公”理念,奠定當時世界範圍內罕見的自由主義性質的政治格局,是大宋帝國也是中國傳統的極大光榮。後來的大宋名臣範仲淹有言:“祖宗(太祖太宗)以來,未嚐輕殺一臣下,此盛德之事!”
今天來看,“誓碑”“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這一條,也有憲法政製之影。這是吾土由官方最高首腦講述的“言論自由”,從此為“清議”也即“異見”也即“物議”也即“理性批判”也即“批評政府的權利”,開一生路,從此成為政府內部“君相博弈”的安全保障。“言事人”於千年之前就實現了“免予恐懼的權利”。千年之前,由一個中國帝王,以這種方式推演言論自由,幾乎具有神秘的性質。
不加農田之賦
考兩宋三百二十年,殺過兩個讀書人:陳東、歐陽澈。都在宋高宗時。是太學生“示威遊行”,“上書言事”,要求恢複李綱官位,主持汴京防務,極力與當時的權臣對著幹;大宋南渡後,又極力主張迎回徽欽二帝,被有司抓了,殺掉。此外再無殺過一個讀書人。
夏商周三代,被儒學講述為中國曆史上最聖明美好的時代,漢唐宋,又被元代儒學講述為“後三代”比較聖明美好的時代。大宋成為“後三代”中的佼佼者,為何如此?大儒程頤有一個意見,他認為自從“上三代”夏商周以來,大宋有五件事屬於創造性的軍政管理增量貢獻(程頤的說法是“本朝有超越古今者五事”,按“超越”實屬於創造,前所未有之意):
一、百年之內,國無內亂。這是曆朝所未能達到的“郅治”功效。二、四聖治理達到百年之久,皇室平安。三、受命之日,市不易肆。也即陳橋兵變之際,東京城裏就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市場照樣營業。四、百年未嚐誅殺大臣。
五、至誠以待夷狄。用至誠之心對待異族,包括澶淵之盟。之所以做到這一步,程頤認為,是因為“以忠厚廉恥為之綱紀,故能如此”,以忠厚廉恥作為軍政管理的大義統領,所以能夠如此。
出使到大宋的異族使者也讚美大宋說:“外戚不與政,宦官不典兵,而不殺大臣,此又漢唐之所不敢望,與三代可以比隆者也”,外戚不參與軍政管理,宦官不帶兵,不殺大臣,這又是漢唐都不能做到的,真可以與三代相比達到同等高度的郅治之世。
為何“不加農田之賦”?此事關係民生。
老趙寧肯宮禁生活節儉,也不苛求民間財富,“以天下奉一人”,這個活,老趙不幹。他的節儉深得中庸之道,他不刻意節儉以邀名,他非常喜歡宮中宴飲,經常與臣下、親族、異邦使者觥籌交錯,但他不會奢侈無度,就是因為他知道民生多艱。
大宋王朝三百年,無論遇到怎樣的家國困難,也不向農民“加賦”。後晉石重貴時可以打著“抗擊契丹”的旗號,在士庶之間“括率”,也即搜刮財貨,馬楚、南漢也會這麼做,就是南唐也曾有過此類舉動,但老趙不能這麼做。他不會在崇高的國家目標旗幟下搜斂民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