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語類》記錄一段故事。說當時蜀中一州軍變,這應該是極重要的大事。有人來報要求差人管攝軍馬。當時朝廷負責軍事的樞密院差使使臣公幹,擬文上報太祖,內一人姓樊,注雲:“此人清廉可使。”太祖就此人姓上點一點,就下批四字雲:“隻教他去。”公文後麵又有附錄說明:“雜隨四人,某甲某乙。”太祖又批其下雲“:隻帶兩人去。”又有附錄說明“:某童某童,大紫騮馬一疋,並鞍轡;小紫騮馬一疋,並鞍轡。”太祖又批其下雲:“不須帶紫騮馬,隻騎騮馬去。”帶個普通馬去就可以了。然後即刻通知有關部門作速差遣該州知州,後麵有銓曹(主管選拔官員的部門,相當於今日之組織部門)擬寫的任命書。大約隻隔一二日,到任的文書就到了。樞密院派來的兵馬監押才到,那位知州也到了。趙匡胤行文派遣就是如此簡潔利落。
老趙要揀選一批京官監督管理在京的各類倉庫。這類工作偏重事務性,比較纏人,一般比較愛端著點的官員或小文人不屑於去做,稱之為“濁務”。但帝國要運轉,就少不了這類事務性工作。事實上,孔夫子早年也曾有過“濁務”工作經曆,大宋帝國,有出息的大臣,也往往不憚於做這類工作,因為,他們知道,帝國秩序與結構,有此分工。有一位工部侍郎本來也在揀選名單中,但他認為自己有“清望”,有美好的令名,不願意沾這類“濁務”,就推辭不幹。對這類官員,老趙的方法很簡單,回答他說:“惟致仕乃可免耳。”隻有退休才可以不去做。如果不退休,就要服從朝廷安排,去做。這個處理方法,省略了很多麻煩,也不必過多解釋理應如何。這位工部侍郎為了維持“清望”,選擇了退休。
大宋的“天下目標”不是“發展”而是“太平”。一般來說,由官方主導的“發展”程序會出現種種政策傾斜。即使製定政策者皆為聖賢都難免出錯,官方的聖賢與民間的聖賢一樣,都是理性有限的物種,在“發展”的政策傾斜中,如果雜入“尋租”活動(一般來說,是一定會雜入的),“發展”就成為官方的牟利借口。按自發秩序原理,發展與否,是民間根據“看不見的手”自我推演的程序。官方無須倡導。因為官方不一定知道哪些該發展哪些不該發展,老趙也不例外。他即使身為“聖君”也不能保證國家的發展可以按照他的意圖願景漸次展開。傳統儒學基本上不討論“發展”問題,道理在此。
善言《易》者莫如昭素
老趙不致力於“發展”,將天下目標簡潔地鎖定為“太平”,一切皆由民間自發地去推演。
乾德二年(964)春正月丁未,老趙下了一道詔書,規定:
縣令、縣簿、縣尉,非公事不得到村落。
這是傳統“皇權不下縣”的“舊貫”。民間如何“發展”,由民間自行演繹。這種源於保守主義精神、源於儒學“仍舊貫”的智慧,成就了大宋的繁榮。
大宋經由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五代百年,基本上奉行一個“簡”字,君王們看到天下有不足,自省中反求諸己,故天下安定。到了仁宗朝慶曆年間“議論始興”,延續到神宗熙寧年間,“法製始密,舍己以求人”,從這以後,太祖趙匡胤以“簡”為核心的“德意”漸漸泯滅。
船山稱:“得失之樞,治亂之紐,斯民生死之機,風俗淳澆之原,至簡也。知其簡,可以為天下王。”軍政得失的樞機、國家治亂的樞紐、萬民生死的鑰匙、風俗好壞的本源,其道,都是至為簡潔的。知道這種簡潔,可以使天下達致王道。而那些不懂“簡”,總試圖有所興作,並打著儒者的旗幟,其實是泛濫於申不害、韓非子之間的法家做法,距離儒學遠甚。
“反求諸己”也是儒學的智慧。
《論語》孔子有言:“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
《孟子》更反複陳說此義:“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後發,發而不中,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
後一個比喻很精彩。說“反求諸己”就像幾個人競賽射箭一樣。射箭者要“正己而後發”,如果射箭不中,沒有理由埋怨競賽對手,應該反過來想想自己哪些地方出了問題。因為自己射箭不中,要求他人射中,是沒有意義的。之所以能夠“反求諸己”,是因為心下先存一份戒懼,知道人的理性有限,不可能在暴戾恣睢中達成正當願望。故君子有所不為,而鄙夫則無所不為。元佚名《宋史全文》說一事。有個高人名叫王昭素,說此人少年時就讀聖賢書,有誌行。據說他有一次裝修房屋,房間裏堆了些木料,有個小偷穿牆而來,因為有木料靠牆,他進不來。王昭素察覺後,就將室內所有的東西扔到房外,對小偷說:“你快拿著東西跑吧,再不跑會有人來抓你啦!”小偷很慚愧,丟棄了東西不拿,逃了。王昭素還著有《易論》三十三篇,很多人跟著他學《周易》。
開寶三年三月,老趙聽到了他的大名,就在便殿召見他。當時王昭素已經七十多歲了。老趙問他:“你為何不出仕啊?以至於我這麼晚才見到你。”王昭素愧謝說不會做官。老趙知道他對《周易》有研究,就讓他講《周易·乾卦》。
講到《乾卦》中的爻辭,說到“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時,王昭素斂容道:“此爻正當陛下今日之事!”
於是引援證據,話語中對老趙多有勸諫性質的“微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