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有翼所著《藝苑雌黃》,該洽有識,蓋近世博雅之士也。然其立說頗務譏詆東坡公,予嚐因論玉川子月蝕詩,誚其輕發矣。又有八端,皆近於蚍蜉撼大木,招後人攻擊。如《正誤篇》中,摭其用五十本蔥為“種薤五十本”,發丘中郎將為“校尉解摸金”,扁鵲見長桑君,使飲上池之水,為“倉公飲上池”,鄭餘慶烝胡蘆為盧懷慎雲,如此甚多。坡詩所謂抉雲漢,分天章,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若用蔥為薤,用校尉為中郎,用扁鵲為倉公,用餘慶為懷慎,不失為名語,於理何害?公豈一一如學究書生,案圖索駿,規行矩步者哉!《四凶篇》中,謂坡稱太史公多見先秦古書,四族之誅,皆非殊死,為無所考據。《盧橘篇》中,謂坡詠枇杷雲“盧橘是鄉人”,為何所據而言。《昌陽篇》中《昌蒲讚》,以為信陶隱居之言,以為昌陽,不曾詳讀《本草》,妄為此說。《苦荼篇》中,謂“《周詩》記苦荼”為誤用《爾雅》。《如皋篇》中,謂“不向如皋閑射雉”與《左傳》杜注不合,其誤與江總“暫往如皋路”之句同。《荔枝篇》中,謂四月食荔枝詩,愛其體物之工,而坡未嚐到閩中,不識真荔枝,是特火山耳。此數者或是或非,固未為深失,然皆不必爾也。最後一篇遂名曰《辨坡》,謂雪詩雲,“飛花又舞謫仙簷”,李太白本言送酒,即無雪事。“水底笙歌蛙兩部”,無笙歌字。殊不知坡藉花詠雪,以鼓吹為笙歌,正是妙處。“坐看青丘吞澤芥”,“青丘已吞雲夢芥”,用芥字和韻,及以澤芥對溪蘋,可謂工新。乃以為出處曾不蒂芥,非草芥之芥。“知白守黑名曰穀”正是老子所言,又以為老子隻雲為天下穀,非名曰穀也。如此論文章,其意見亦淺矣。
【譯文】
嚴有翼所著的《藝苑雌黃》一書,頗有見地,廣博雅致,實為近世知識淵博之人。然而他的立論偏意詆毀蘇軾,我曾論說玉川子的《月蝕詩》,譏誚其輕狂好發議論。又有八條,都好比螞蟻搖大樹,招致後人攻擊。如《正誤篇》中,摘引蘇軾將五十本蔥改為“種薤五十本”
。把發丘中郎將說成“校尉解摸金。”扁鵲見長桑君,讓他飲上池之水,蘇軾將其寫成了“倉公飲上池”。鄭餘慶蒸胡蘆,蘇軾把鄭餘慶寫成了盧懷慎等等,這樣的例子很多。蘇軾的詩可以說是撥開雲霧,現出日月星辰明朗的天象,又如萬斛清泉遍地湧出。如用蔥為薤,用校尉為中郎,用倉公代替扁鵲,用懷慎代餘慶,也不失為名詞,於理有何害處?於詩意又有何妨礙呢?蘇公豈能在作詩之時像學究書生一般,按圖索駿,規行矩步,而不可有所變通嗎?
嚴有翼在《四凶篇》中,說蘇軾稱道司馬遷見了許多先秦的古書,古書中所說的四個不服從舜管教的部族首領被殺,都死得不平常,這在史書上是無法考證的。《盧桔篇》中又說蘇軾詠枇杷一詩中說過“盧橘是鄉人”,是根據什麼所說的。《昌陽篇》中的《昌蒲讚》,認為蘇軾是相信了陶隱居的話,把昌蒲說成了昌陽,這是沒有詳細讀過《本草》,妄發議論。《苦荼篇》中,說“《周詩》記苦荼”是誤引了《爾雅》。《如皋篇》中,說“不向如皋閑射雉”一句與《左傳》杜預的注解不相符,其錯誤與江總的“暫往如皋路”之句相同。《荔枝篇》中,說四月食荔枝的詩,描繪物狀雖然很工整,但蘇軾未曾去過福建,不識真荔枝,隻是指火山罷了。以上幾條指責或是或非,根本就無關大局,用不著在這些方麵糾纏不清。
最後一篇題目叫做《辨坡》,說蘇軾詠雪的詩說:“飛花又舞謫仙簷”,李白本意是送酒,不是說下雪的事。“水底笙歌蛙兩部”這首詩,通篇也無笙歌字樣。嚴有翼哪裏知道這是蘇軾在借花詠雪,以青蛙鼓吹為笙歌,真是用到妙處。“坐看青丘吞澤芥”,“青丘已吞雲夢芥”,用芥字和韻,以及用澤芥對溪萍,可說是工整而又清新。而嚴有翼認為詩中所用的芥字是蒂芥之芥,非草芥之芥。“知白守黑名曰穀”,正是老子說的一句話,嚴有翼認為老子隻是說穀是天下的山穀,象征著空虛,並不是名字叫穀。這樣討論文章,其見識也太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