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7章 重圍的決戰——20世紀中國詩潮之三(1)(3 / 3)

朋友(此詩天憐為韻,還單為韻,故用西詩寫法,高作一格以別之)

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

不知為什麼一個忽飛還,

剩下那一個孤單怪可憐,

也無心上天天上太孤單,

五年八月二十三日。

此詩是新舊轉換期的見證。以蝴蝶的聚會寫友情,意趣情調是全新的。而且用的是白話,這的確顯示了大的進步,但未用標點所體現出來節奏感,依然是五言造出的韻調,天憐、還單互韻既有中國的痕跡,也有西體壓韻規則的投射。特別是附注中故用西詩寫法,高作一格以別之,由此證實了中國新詩草創期與西方詩歌的借鑒甚而模仿的關係。

胡適這八首都稱不上是成熟的新詩,它們隻是一個開始,難免帶有舊時代的痕跡。正如後來胡適自己說的,他的早期作品很像一個纏過腳後來放大了的婦人,回頭看他一年一年放腳鞋樣,雖然一年放大一年,年年的鞋樣上總還帶著纏腳時代的血腥氣。但無論如何,在詩界第一個吃螃蟹的人畢竟有他超人的大膽。

從舊詩走到新詩,從用文言寫詩到用白話寫詩,這個過程充滿了苦痛。而苦痛之極處還不是那些反對者的挑釁和攻擊,盡管這種攻擊是嚴重的和持久的,苦痛之極處在新詩人自身―他們受到舊詩的教育和熏陶,很多都是做過舊詩的,而且舊詩本身又是那麼豐富的強大的存在,新詩人們始終難以甩掉我們在第一章開始提到的陰影。這陰影是持久的存在,大的是思維方式和審美習慣,小至舊腔舊調的積習,胡適把它稱作舊詞調的即是。他認為這種舊詞調存在在很多的新詩人身上,他自己也不例外:

新體詩是中國詩自然趨勢所必至的,不過加上了一種有意的鼓吹,使它於短時期內猝然實現,故表麵上有詩界革命的神氣。這種議論很可以從現有的新體詩尋出很多證據。我所知道的新詩人,除了會稽周氏兄弟之外,大都是從舊式詩、詞、曲裏脫胎出來的。

為擺脫這種陰影的糾纏,新詩人進行了針對自身的自覺和不自覺的清算。最清醒的還是胡適,他在《嚐試集再版自序》中介紹了自己這種掙脫的經曆:從很接近舊詩的詩變成很自由的新詩,直到他認為是我的新詩的紀元《關不住了》出現為止,他經曆了許多苦痛的改造與覺醒。大抵許多人也都有這樣的經曆。

這種一往無前的創造以及對自身創造的適應與不斷的改造自身,是新時代的新詩人們特有的品質。這種品質在與舊文化、舊文學難分難舍的舊詩人那裏是很難產生的,因為那時並沒有產生批判舊文化、建立新文化的自覺。從胡適的最初試驗到沈尹默的《月夜》在1918年1月15日《新青年》第四卷第一號的發表:

霜風呼呼的吹著

月光明明的照著。

我和一株頂高的樹並排立著,

卻沒有靠著。

短短的時間裏事情卻有了大變化,《月夜》已經是完全脫盡舊日殘跡的新詩了。這不能不令人驚歎新詩發展的迅速。

此時離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正式發端還有一年,但這樣的詩已經預示了一個時代的開始。新詩正是以這樣不暇旁顧的姿態,在守舊勢力和自身束縛的重圍中勇猛奮鬥。它以自己的實踐和進步,證實自己的價值。新詩人們以讓人驚駭的速度進行這種創造,從而把初期的幼稚遠遠地拋在身後。難怪劉半農在數年之後(1932年)回顧往事有極大的感慨,他在《初期白話詩稿序》中說:

這些稿子,都是我在1917年至1919年之間搜集起來的。當時所以搜集,隻是為著好玩,並沒有什麼目的,更沒有想到過了若幹年後可以變成古董。然而到了現在,竟有些像起古董來了。那一個時期中的事,在我們身當其境的人看去,似乎還近在眼前,至於年紀輕一點的人,有如1912年、1913年出世,而現在在高中或大學初年級讀書的,就不免有些渺茫。這也無怪他們,正如甲午、戊戌、庚子諸大事故,都發生於我們出世以後的幾年之中。我們現在回想,也不免有些渺茫。所以有一天,我看見陳衡哲女士,向她談起要印這一部書稿,她說:那已是三代以上的事了,我們都是三代以上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