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之交的中國詩人,麵對著一個新奇的世界,而反顧自身,古國暗夜沉沉。但畢竟從世界的那一方,發現了點點星火。還是這個黃遵憲,他的別創詩界的思想是從懷疑開始的,他不得不對那些陳腐的世界發出抨擊,他的《雜感》這樣寫道:俗儒好尊古,日日故紙研,六經宇所無,不敢人詩篇。古人棄糟柏,見之口流涎。沿習甘剽盜,妄造叢罪愆。這是對沿襲祖法的守舊者的激烈批評。就在這首《雜感》中,黃遵憲的名句我手寫吾口,古豈能拘牽出現了。這兩句詩所體現的思想,在古典詩歌暗夜中無疑是啟明的星光。寥寥數字的啟示意義重大而深遠,它就是起於青萍之末的那一絲微顫,隨後出現的可能就是震天撼地的風暴。
因為這詩句觸動了古典詩歌的最深刻的弊端。古典詩的致命之點是遠離現實人生和他們的語言實際,每一首古典詩都是與世隔絕的傳統意境的重複和大體相同的營造。這些意境不是從現實的人的生活中提煉,而是以陳陳相因的形式從眾多舊有的意韻中重新拚組而成,它與現實的存在和處境幾無幹係。因此,把詩從定型的和僵死的處境中解放出來,第一步便是我手寫吾口一用自己的手寫自己心中想要表達的。這是隨後興起的改良的詩界革命的一個號召,也可以認為是它的一個綱領。後來的劃時代的新詩革命,它的第一步即白話體新詩的創立,就可以追溯到黃遵憲的這句話。因為五四那一代人確信,運載工具的革命最初是從詩與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和日常口語的聯係中受到啟發的。
二、詩界革命:詩歌的維新運動
古老帝國在19世紀中葉列強炮艦的轟鳴中驚醒。1894年甲午一戰,北洋水師全軍覆沒,亡國之禍隻在旦夕。於是有了先進之士救國救民的要求和行動,這具體表現在鴉片戰爭之後向西方尋求療救中國的藥方的改良主義運動。運動由政治層麵而深人發展到文化層麵。這時興起的詩界革命便是改良主義政治運動的一個派生物。事實上文學領域中詩界革命的提出甚至比戊戌變法還早一二年。戊戌變法的那一批領袖人物顯然是把詩界革命當作政治啟蒙的一個手段,有著明顯的功利思想。康有為髙度稱讚黃遵憲的人品及詩品,他在《人境廬詩草序》中說黃遵憲的仕途受挫後致力於詩是上感國變,中傷種族,下哀生民,也是把他的詩歌創作和救亡思想銜接起來。黃遵憲對於古典詩歌的質疑和有局限的反叛,一開始就與政治上的改良運動有著客觀的聯係。
改良運動的一般人對於詩的重視,是由於覺察到進步的詩歌有著左右世界之力,他們的新派詩的訓練乃至詩界革命的提倡,最初的動機是希望詩能夠承擔傳播西方先進科學的重任。傳統的約束和對改良主義的服膺,使他們不可能超越現有的詩歌形式而試圖突破,於是詩界革命的革命實踐,最多和最明顯的功績便是把新詞彙和新概念引人古典詩的規格之中。這樣一來,那些詰屈聱牙的詩句,便成為這個革命的明顯的表征。梁啟超在《飲冰室詩論》中對此有過批評:過渡時代,必有革命。然革命者,當革其精神,非革其形式。吾黨近好言詩界革命,雖然,若以堆積滿紙新名詞為革命,是又滿州政府變法維新之類也。梁啟超認為若能以舊風格含新意境,這才有革命之實,但即使是綱倫慘以喀斯德,法會盛於巴力門,或是寰海惟傾畢士馬這樣別別扭扭的試驗,對於千百年凝固的古典詩,也是一種騷動式的衝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