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舊秩序的懷疑變革現狀的孕育
19世紀的太陽已經昏黃,新世紀的曙光即將升起,這是中國新詩革命的前夜。古典詩歌已經走到了它的盡頭。中國詩歌受到時代的啟發,正孕育著一場巨大的變革。但未來的詩將是怎樣的形態,那時的人們尚難想象。中國的曆史這麼悠久,中國的文化又這麼深厚,中國的改變,即使是詩歌的改變也要經過無窮的磨難。
但我們有可能覺察到那種悄悄的激動。一個封閉的帝國終於受到外界的逼迫站在了世界麵前。它因列強的肆虐而蒙受羞恥,它在與世界的比較中痛感落伍,有一種變革的衝動在政治、經濟也在文化領域鼓湧著。就詩歌而言,那些舊營壘的人們已經對固有秩序產生懷疑。1839年,作為清朝由盛而衰的轉折期的覺醒者,龔自珍創作了組詩《己亥雜詩》,其中一首最為膾炙人口的詩篇便是: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這是對萬馬齊喑現狀的不滿。他呼籲那改變現狀的風雷,唯有振聾發聵的雷電,才能帶給這沉寂的大地以生氣。為此,他呼籲不拘一格降人才,他希望有新人來承當這新的使命,當然,這未必專指詩人而言。龔自珍還未曾懷疑他所用的詩歌語言和詩歌形式,他是在舊的框架之內進行他的呼籲的。他死於1841年,翌年鴉片戰爭爆發,他還未曾經曆過1840年以後的中國人漫長的痛苦。
但從那時開始,沉悶的中國古典詩歌領地的確暗暗開始了興奮的騷動。詩人們開始不自覺地對舊的規則作小心謹慎的質疑。這種不事聲張的質疑,已經散落在一些篇章的縫隙之中。
金和的《飼蠶詞》,阿娘辛苦養蠶天,嬌女陪娘睛不眠。含笑許縫新襪褲,待娘五月賣絲線,有一種來自民間的清新活潑,盡掃古典酸氣。黃燮清的《長水竹枝詞》,杏花村前浪水斜,杏花村後是儂家。夕陽走馬村前後,料是郎來看杏花,此詩從詩風和語言看,已經透露出現代的氣息,盡管仍然保持舊詩的格局。至於蔣智由的《盧騷》,世人皆日雜,法國一盧騷。民約倡新義,君威掃舊驕。力填平等路,血流自由苗。文字收功日,全球革命潮,更是為舊體詩帶進了當世最新的潮音。
龔自珍死後七年即1848年,一位也是舊詩營壘中的詩人誕生。他似乎是為了接過龔自珍的思想接力棒而誕生的,這就是黃遵憲。這是一位跨世紀的詩人,他從19世紀中葉跨進了20世紀的門橄。他既是詩人,又長期擔任外交官,與外麵世界的接觸使他有可能在原有的詩歌框架之中進行一些新的思考。他在《人境廬詩草咱序》中闡述了他最主要的詩歌觀念:
士生古人之後,古人之詩號專門名家者,無慮百數十家,欲棄去古人之糟粕,而不為古人所束縛,誠戛戛乎其難。雖然,仆嚐以為詩之外有事,詩之中有人;今之世異於古,今之人亦何必與古人同。嚐於胸中設一詩境:一日複古人比興之體;一日以單行之神,運排偶之體;一日取《離騷》樂府之神理而不襲其貌;一日用古文家伸縮離合之法以入詩。其取材也,自群經三史,逮於周、秦諸子之書,許、鄭諸家之注,凡事名物名切於今者,皆釆取而假借之。其述事也,舉今日之官書會典方言俗諺,以及古人未有之物,未避之境,耳目所曆,皆筆而書之。其煉格也,自曹、鮑、陶、謝、李、杜、韓、蘇訖於晚近小家,不名一格,不專一體,要不失乎為我之詩。
從黃遵憲這番自白中,我們得到一個準確的信息:舊秩序已有他的懷疑者。首先他是一位具有自立思想的詩人,他不肯苟同於古人,今之世異於古,今之人亦何必與古人同?他追求的是去古人之糟粕的創新。他要擺脫前人的束縛,他追求的是不失乎為我之詩。這種詩人的自覺是清代以來無數人奮鬥換來的新覺醒。從這裏開始,可以說尊唐、宗宋雲雲都成了陳詞濫調。黃遵憲麵對的是一個新的世紀,從詩境、取材、述事,他都對未來的詩歌進行了新的思考。不名一格,不專一體,他提出了一種不偏狹的詩觀。對當時而言,可謂眼界大為拓寬。更重要的是,在取材和述事方麵,他已有了不同於舊詩人的寬廣的視野,他認為包括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耳目所曆,都可以而且應該人詩。
黃遵憲不是詩歌革命的先導。他的總體設想都在古典詩歌的框架之內,他是一位維新者。這樣一個既了解中國又了解世界的詩人,曆史賦予他的使命是獨特的和重大的。他首先必須懷疑和不滿。他有異於前人之處,就是作為一個懷疑者而存在,因此他是先驅。他深知自己的局限,在《與丘菽園書》中他說:弟之以著述自娛,亦無聊之極。思少日喜為詩,謬有別創詩界之論,然才力薄弱,終不克自踐其言,譬之西半球新國,弟不過獨立風雪中清教徒之一人耳,若華盛頓、哲非遜、富蘭克林,不能不屬望於諸君子也。詩雖小道,然歐洲詩人出其鼓吹文明之筆,竟有左右世界之力。這番話體現一種前所未有的視野和胸懷,我們已經發現非常新鮮的思想流淌在他的筆墨中。在一個中國詩人的眼裏,出現了華盛頓、傑弗遜、富蘭克林以及陌生的新鮮的世界,這是破夭荒的,這種新質無疑對未來的開啟具有重大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