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爛尾樓下麵,低矮的值班室像一個縮著頭的老人。小屋外的空地上,晾曬著一排衣物,它們在一根長長的鐵絲上迎風招展,我立即發現,這些剛洗過的T恤衫、校服、球褲等,分明是一個中學生的服裝。
誰住在這裏?
我轉頭看見薛師傅正從小屋裏出來,他的左腿還纏著繃帶,顯然是上次的車禍中受的傷還未治愈。
他對我打招呼,有點驚訝地問我來這裏做啥,他也許以為我又要到這裏謀職了。以前他為了讓他的表弟來做守夜人,不惜在值班憶錄上寫滿鬼故事來嚇走我。可現在,我卻並不生他的氣,我隻想尋找小妮的蹤跡。
我問,這些剛洗過的衣物是誰的。
我兒子的。薛師傅說,還有十多天就要開學了,這小子將一堆髒衣服丟在家裏就走了。他媽長期癱瘓在床,這事隻有我這個老頭子給他做了,帶到這裏來洗也可節約家裏的水,嘿嘿……
薛師傅既為幫兒子洗衣氣惱,又為他的做法節約了家裏的水費而得意。看見晾在鐵絲上的校服,我對找到小妮有了希望。
我問,你的兒子去哪裏了?是不是和他的女朋友在一起?
薛師傅笑了笑說,我兒子薛老大,公雞還沒打鳴,小孩子,找女朋友還早著呢。我想他是和一幫野小子跑出去玩了。已二十多天了,一點兒音信也沒有。
說到這裏,薛師傅突然對我的詢問感到疑惑。他說,你跑到這裏來就是問我兒子的事嗎?或許是你知道他在外麵出事了?
當然是出事了,我想到薛老大和一幫少年砸汽車的事。不過現在我還不能告訴薛師傅,在小妮找到之前,我不能讓事情亂了套。
我說沒事,我隨便問問罷了,我到這裏來是想上樓找一件東西。以前在這裏值班時,我頭上的一個發夾可能掉在樓上了。
薛師傅大惑不解地說,哦,是這事呀。樓口已完全封住了你沒看見嗎?上不了樓了。這樣讓我少操心,不然夜裏總聽見有人往樓裏鑽。
我來到樓口,果然看見一堵磚牆已將入口封住。明晃晃的陽光下,我突然覺得自己以為小妮住在樓裏的想法很可笑。
但是,小妮,你在哪裏?我馬不停蹄地找到了小妮的同學T。在何姨提供的小妮的同學關係中,我認為T最有可能知情。我和小妮以前散步時在雪糕店附近遇見過她,我看出她和小妮很親熱。
T一個人在家。她說小妮的媽媽已找過她了,關於小妮離家出走的事,她真的什麼也不知道。
看著我失望的樣子,T想了想說,珺姐,你去各家賓館找過沒有?尤其是五星級的酒店。
我毫不猶豫地說,小妮不會去賓館住,她沒錢,就是有錢她也舍不得那樣花的。
T說,不是去賓館房間找,而是賓館咖啡廳,她有可能在那裏出現。T終於給我講了她和小妮的一個小秘密。
從上學期開始,T和小妮經常借學校晚自習的時間溜出來,到五星級賓館的咖啡廳坐到很晚才回家。那裏是一個夢的所在,柔和的燈光打在咖啡桌上,鋼琴聲若有若無。兩個少女坐在那裏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這裏有不少外國人,以西方人居多,T和小妮期待著能有帶她們遠走高飛的人出現。這想法怎麼出現的,T說記不得了,也許是電影裏一些浪漫故事的啟發,也許是現實中一些灰姑娘故事的刺激。總之,她們感覺到了一種女孩子特有的機會,以十七歲的年齡,她們想大膽一試。
通常,會有紳士般的外國男人坐到她們桌邊來,或者請她倆過去和他們一起喝咖啡。這樣,到分手時自然有紳士買單了。然而,她倆很快發現,以她們的高中英語水平,交流非常困難,隻能作一些極簡單的對話。
一段時間過去了,奇跡並未出現,不但白馬王子與公主的夢連影子也沒有,就是資助她們到國外留學,也沒有任何紳士表達過一點意願。這些紳士們隻是即興而為,除了誇她倆漂亮,就是聊一聊對這座城市的印象,僅此而已。當然,極少數情況下,也有人誤解了她倆的身份,提出去房間裏玩,每當這時她倆堅定地拒絕,對方隻好尷尬地笑笑,繼而聊其他閑話了。
後來,T和小妮終於發現了她們的想法極不現實,也就再沒去那種地方了。
T對我說,這是她和小妮曾經有過的秘密,不能對人講的。她之所以告訴我,隻是想盡快找到小妮而已,她不知道小妮一個人離家出走後還會不會又想到這種冒險。她建議我去找一找,隻是任何時候不能暴露她提供了這個線索。
我答應了T的要求,又問到了她們以前最愛去的地方是假日酒店。我心裏有點沉重,決定去那裏找一找小妮。
當天晚上,我去了那個華貴的地方。在對咖啡廳作了一番細心地觀察沒有發現小妮後,我在角落的一張桌旁坐下,這裏可以看見廳裏的大部分情況。
咖啡很香,燈光和音樂很柔和。這裏除少數有身份的中國人外,以外國人居多,我估計聚集在這裏的交談聲至少使用著五種以上的語言。
我想著小妮和T曾經有過的夢想。盼望著一個夢想中的人能將自己帶走也許是女孩普遍的潛意識,這是進化力量的曲折表現。就像草原上的母獸期待著雄獸中的勝者出現一樣,在進化力量的決鬥圈外她們總是表現出十足的耐心。然而,小妮和T將會懂得,人類社會遠非草原上的生存競爭那樣簡單。
今夜,小妮會在這裏出現嗎?當前途未卜成為一種普遍的社會焦慮的時候,為自己選擇一次另尋生路的冒險會成為年輕人的時尚。這種對生路的追尋包括墜樓等自殺行為,那是另一條生路,深邃而又寧靜。我曾經有過這種經曆嗎?我的耳邊又聽見了呼呼的風聲,這種前世的記憶對馮教授說來僅僅是一種幻覺。
這時,一個高大的西方男人出現在我的桌旁,他用藍眼睛對我微笑,並用英語說道,小姐,我可以坐到這裏和你一起喝一杯嗎?我也對他笑笑,用英語回答道,對不起,我正在等一個朋友,他點點頭走開了。
我看了看時間,已是晚上十點,估計小妮不會出現了,我正準備離開時,意外的事發生了。
在離我不遠處的一桌人中,我看見了調查公司的劉總,在不經意中我們的目光相遇,這使我無法躲避。他端著紅酒杯到我桌旁坐下,好奇地問,怎麼,一個人在這裏喝咖啡呀?我說約了一個國外留學回來的同學,但她臨時有事不能來了。自從給調查公司做事以後,我說起謊來從容鎮定。
劉總是老江湖了,也不多問什麼,隻是告訴我對趙開淼的資產調查已獲得了客戶的認同,他要我繼續盯緊趙開淼的動向。
談到業務問題,劉總突然有點感慨說,我們這種公司,掙點錢不容易呀。我桌上的那些人,你看見了嗎?他們分別是地產商、證券經紀人、銀行主任、政府官員,還有一個女士,你注意到了嗎?就是穿黑色露背裝的那一個,她是演出公司老板。這些人全都是掙大錢的角色,千萬元買套別墅像買小菜一樣輕鬆。還有那個有點禿的男人,他其實隻有五十來歲,本城的大地產商,億萬級富翁,兩三天前還收了一個十七歲的幹女兒,當然這種父女關係隻是對外的幌子了。唉,人和人不同呀!
我不知道劉總給我講這麼多是什麼意思,也許是想向我炫耀他已躋身於這個階層;也許是他由於公司不大剛才在那邊桌上受了冷落。我無心分析他的動機,卻對那個地產商收了個十七歲的幹女兒一事感到震驚,這是最近兩天發生的事,我想這女孩別是小妮吧?
我問出了這禿頂的地產商姓施,已開發的大項目有歐式國際花園。不能再多問了,不然會引起劉總的疑心。不過僅憑這兩點,我想我已經能夠調查到他幹女兒的情況。
我怎麼突然有了這種信心?人到緊急關口潛力是無限的。因為我不能放過任何可能找到小妮的線索。
離開酒店時已是深夜,整座城市仍是燈光繁華,我坐了出租車回家。車過爛尾樓時我想到薛師傅,他為了節約家裏的水費將兒子的衣服帶到工地來洗,我想到劉總說的那句話,人和人不同。我感到胸口有點發悶。
我將頭伸出車窗,望了一眼夜裏的爛尾樓——這座正在空中旋轉的黑色建築,我又產生了那樓裏可能有人的感覺。這種感覺隻能在夜裏產生,我不知道人的思維與太陽的起落有什麼關係。
我登上了回家的樓梯。是的,回家,我已經將何姨和小妮看成我的親人了。
樓道燈時亮時滅,我停下腳步回頭看看,真希望小妮這時就跟在我的後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