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夜半回家的人(2 / 3)

我打開電腦,繼續搜索小妮的信息。結果是仍然沒有聲訊。

上午10點多鍾,小妮的爸爸來了。我對他說何姨上街去了,但沒對他講何姨去賠別人花瓶的事。

小妮的爸爸在客廳裏坐下來,他眼睛有點紅,看來是沒睡好覺的緣故。他說他已和各地的親戚聯係過了,還跑遍了全城的網吧,還是沒找到小妮的任何蹤跡。

我安慰他道,羅叔,別著急,我也在網上聯絡她,會找到她的。

羅叔突然問道,小妮失蹤前和你吵過嘴,是嗎?

我說是為一件事有分歧。

你怎麼能這樣。羅叔的聲音變得很嚴厲,你怎麼能和小妮吵架?聘你來做小妮的家教,你就輔導她的功課就行了,你有什麼資格和她爭吵?

我愣住了,羅叔從來沒這樣對我說過話。這之前,他老說我和他死去的第一個女兒十分相像,可是現在,他怎麼說出這樣無理的話?

我委屈得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的耳邊繼續轟響著他的聲音,無論如何,小妮的失蹤你是有責任的,你一定要想法把她找回來。我走了,請轉告你的何姨,我已給單位請了假每天都在尋找孩子,讓她有消息隨時和我聯係。

然後,我聽見房門被重重關上的聲音。

我的眼淚流了下來,我吸了吸鼻子,嘴裏有了血腥味。我用紙巾捂在嘴邊吐出一些血紅。

不一會兒,何姨回家來了。我裝著什麼事也沒發生的樣子,很平靜地告訴她羅叔到家來的情況。我一句也沒提到我被指責的事。

何姨對羅叔的到來似乎興趣不大,隻哦了一聲,表示知道了。她從提包裏拿出一盒藥給我說,這是我在回家路上去藥房買的,說是專治牙齦炎,你吃吃看有沒有效。

盡管我知道我這口腔出血的毛病也許無藥可治,但接過藥時,我還是感動地說,謝謝何姨了。

下午,畫家又來詢問尋找小妮的情況了。他在客廳裏和何姨聊了很久,我在書房裏聽見他們又提起何姨的第一個女兒貝貝墜樓的事。畫家走後,我問何姨道,有鄰居說,貝貝是他爸從樓上扔下去摔死的,這可能嗎?

這一次,何姨沒有回避我的詢問,她坐在沙發上沉默了許久,然後對我講述了事情的全部經過。

何姨十九歲那年,畫家從美院畢業分到歌舞團做美工。很快地,畫家喜歡上了作為舞蹈演員的何姨。他們相愛了,而且深深地愛戀了五年。這之間,何姨發現了一件令人困惑的事,這就是在漫長的熱戀中畫家從沒碰過她的身體。她開始理解為這是畫家的愛和君子風度,可是和女伴們私下交流經驗後,她發覺她和畫家的關係並非完全正常。

何姨開始刻意地打扮自己。有一個周未,何姨在畫家的單身寢室裏看畫冊時,借口天氣太熱,想進衛生間裏衝個澡,畫家同意了。可是,當何姨裹著浴巾出來時,畫家已離開了屋子。桌上留著一張字條,寫著“我有事出去了,你走時將門關上即可”。何姨委屈地哭了一場。聯想到畫家有意無意地數次提到過他並不想結婚,何姨知道這場柏拉圖式的愛情該結束了。

在極度痛苦中,何姨決定迅速委身於任何一個向她求婚的男人。很快地,她經人介紹認識了一個姓羅的工程師,不到半年他們就結了婚。婚禮那天,來了很多客人,畫家也來了。本來對他恨得咬牙切齒的何姨,在婚禮上見到他時竟看著他發愣。這一幕被羅看見了,他知道何姨與畫家以前有過戀愛關係,這使他對畫家充滿敵意。

婚後不久,羅出差了一個多月時間,回家後何姨告訴他,她懷孕了。羅在高興之餘卻在心裏埋下了陰影,以致女兒貝貝出生後,他半開玩笑似的說過這是不是我的女兒呀。何姨氣得直哭,他又安慰她說是說著玩的。

貝貝三歲那年的一個周未,羅在中午過後便將她從幼兒園接回了家,那天何姨在團裏排練節目,下午五點,一個晴天霹靂傳來——貝貝從家裏的陽台上掉下樓摔死了!

何姨見到羅時,羅已悲痛得變了形,他說他當時在客廳裏看資料,怎麼也沒想到貝貝會從凳子上爬到陽台去摘花,可能是身體一失重便墜下樓去了。

這以後,這對夫妻的生活便是在悲痛和吵鬧中度過的。直到有了第二個女兒小妮,一切才平靜下來。不過,何姨仍常常在夢裏哭醒,以致丈夫也隻有坐在床頭歎氣。

於是,離婚成了必然的結果。

何姨在回憶往事時,表情一直很木然,像一尊雕像。我有點害怕地推了推她說,何姨,一切都過去了,你別太難過。我想貝貝墜下樓一定是一個偶然事故,羅叔不會那樣狠心的,誰也不會把自己的親生女兒扔下樓去的。

誰能證明呢?何姨說,要是你能證明就好了。我認真回憶過,前後兩個女兒,他對小妮就愛得多。

我猛地想起羅叔剛才來家裏時對我的粗暴指責,何姨的話更讓我困惑重重。我的頭腦有點發沉,嘴裏又有了血腥味,我從紙盒裏抽出一張紙巾。

何姨如夢初醒般地站起來,很快給我端來一杯水,又將她買回的治牙齦的藥放在我的手心。快吃下這藥吧,她說,你什麼時候有這毛病的?

我說我記不得了。

後來,我慢慢回憶,我這毛病是從小學時在樓頂上放紙飛機那天後開始的。也許當時從樓頂向下俯看喚醒了我的某種記憶。

關於這點,學識深厚的馮教授也表達過他的困惑。他年輕的時候,曾去過一個遙遠的陌生之地。當他眼前出現一片傾斜的山坡,幾棵樹和一座小木屋時,他驚呆了,他發覺他對這個地方是如此熟悉,如此親切,他肯定無數次來過這個地方。可是事實上,這地方他是平生第一次來。馮教授說,這也許就是一種記憶,一種能夠超越自身的記憶。從此之後,馮教授迷上了心理學和精神分析學,直到成為指導我們這些學子的大教授。

每個人除了周圍的世界和頭上的天空,籠罩我們的還有無數忽明忽暗的記憶。這天晚上,我在電話上和馮教授聊了很久。對我的困惑,他給予了輕描淡寫的解釋。他仍說我的死亡妄想需要通過精神分析來治療。放下電話後我想,這就是馮教授已經變老的標誌。他年輕時的靈氣已為刻板的學術所代替。

這一夜我無法入睡。想到小妮歪著頭叫我姐姐的乖巧樣子,想到她做模特兒掙了第一筆錢後立即送給我昂貴的衣服的情景,我就難過得想哭。我好幾次赤著腳溜進小妮的房間,希望昨夜的一幕能夠再現。當然,如果小妮再出現在房間裏,我一定不會放她走了。我會陪著她一直到天亮,當太陽升起,世界會恢複它本來的模樣。

外麵的樓梯上有了腳步聲。我心裏一陣激動,是小妮回來了嗎?正是半夜時分,小妮昨夜就是在這個時候回到房間裏的。我摸黑走到門後,隻等著腳步聲在門外停下來,我便會打開房門迎接她的歸來。然而,腳步聲並沒有在門外停留,而是繼續往上走了。我想到樓上那戶新鄰居,女的楊靈在政府部門工作不會回來這樣晚,男的小曾倒有可能,他在電腦公司工作常常加班,楊靈說他曾經累得暈倒過好幾次。

我開了門探頭往外看,上樓的人已經沒有了蹤影,樓梯上很黑暗,一個白色的東西正往下飄,我彎腰撿起它,是一張白紙。

回到屋裏,我開了台燈細看,紙上歪歪扭扭寫著一個字——死。

我感到了一股寒氣。這一定是畫家屋裏的女人寫給我的。死——是她還是我呢?

我想到了畫上的青青,我曾多次在夢中看見她,她對我從沒有過如此的敵意。那麼,這字條是畫家浴室裏的女人給我的了,菊妹,是她,上吊而死的人是有怨毒的。

我突然明白了畫家年輕時為何不和何姨結婚的原因了。他一定受著某種力量的支配,隻能與已死去的女人交往。

我立即到衛生間察看,屋頂又浸出新鮮的水跡了,這是那個女人在上麵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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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決定去爛尾樓尋找小妮。

前天夜裏,小妮回到家裏時曾對我說不要開燈。她說她已習慣黑暗了,開了燈眼睛會瞎的。這一幕不管是真實發生過還是我的幻覺,小妮的話都應該是一種啟示,這說明她住的地方很黑暗,而爛尾樓正是這樣的地方。

我選擇中午過後去爛尾樓。這時陽光很好,光線會從那些空洞的窗口射進樓裏來的,這樣我可以不使用手電筒了。

當我從圍牆的缺口來到樓下時,又聞到了曾經熟悉的廢墟氣息。我曾在這裏謀生,這事實讓我感到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