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站在一條粗大的管道裏。管道側壁被濃濃的綠霧遮掩,從他這裏根本看不清。但他就是能肯定那管道側壁的位置,沒有理由可言。
上下左右都是濃霧,能見度隻有一米多。但他毫不緊張,大踏步往前走去。他不怕撞壁,不怕踏空,仿佛有一雙X光眼或一副聲納耳。濃霧也有氣味,淡淡的橡膠氣味,夾雜著更淡的金屬氣味。迎麵,一排柵欄出現在濃霧裏。沒有用,擋不住我,柵欄的間隔太寬了!他堅定地擠過柵欄,沿著肉眼不可見的管道往前走,直到一片亮光猛地出現在麵前……
肖西光揉揉眼睛,從長沙發上站起來。他知道自己現在的尊容:頭發篷亂,眼掛紅絲,嘴角還有一絲唾液。他簡單地清理一下,便走進裏間的心理實驗室。果然,助手小陳、小李都還在。
“小陳,把彭東公司的變阻器拆下來,測一下電阻率。”肖西光斬釘截鐵道。
“哦……”助手小陳從眼動儀(注一)前抬起頭,望著肖老師,麵帶疑惑。
“這幾次實驗一直拿不到準確數據,是我們買的變阻器有問題!”
“那可是彭東公司的?他們的產品質量很好……”
“不要多說了,快拆了作測驗吧。”肖西光揮了揮手,道:“這次得要他們幾倍索賠,擔誤了咱們的實驗進度,哼!”
在心理學院中,肖西光隻是一位年輕講師。所以,當他組成課題小組時,請不到同事作助手,隻好從心理專業的本科生裏挑了兩個人,課餘時間來幫忙。高校到現在還是論資排輩的大本營,沒辦法。不過,在這兩個學生眼裏,肖老師和那些教授們一樣,都是“老師”。
兩個助手手腳麻利,很快就完成了檢驗,肖老師的直覺非常正確。
“肖老師,真是這樣,您是怎麼發現問題的?”小李欽佩地問道。
這個時候,肖西光已經洗漱完畢,精神了許多。他的回答或許是智慧,或許是小聰明,反正玄妙莫解。
“我是怎麼發現問題的?這個問題還需要進一步發現。”
(二)
“爸爸,我作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兒子揉著睡眼,把毛巾被踢開來。在他的枕邊撂著一本簡明英語詞典。
“哦,講給爸爸聽聽?”肖西光把炸卷圈放進烤箱,又去切酸菜,洗水果。過了幾年單身生活,如果舉辦單身漢家務比賽,肖西光出不了前三名。
“我踩著滑板去學校,從咱們家門口的立交橋工地騎過。那橋已經修好了。旁邊那個大院裏建了摩天大樓。我滑過大超市,人很多。前麵還有工地,也有許多人在幹活。我怎麼擠也擠不過去。好象我還帶著鐵鍁,遇到過不去的地方,得自己把它挖開。爸爸,今天我這夢怎麼記得這麼清楚啊!”
“因為你剛醒過來就馬上進行回憶。”肖西光將一點白糖和一點香油放進酸菜盆,用力拌著。“人對夢境的記憶消失得很快。你要是過幾分鍾再回憶,就記不清了。接著講吧。”
“哦……”八歲的兒子仿佛很怕忘記剛才那個夢,馬上又追述起來。“我越怕遲到,越擠不過去。好象路上又多了條河,還有橋,又有河……還有許多人在栽樹。樹栽得好密,也擠不過去……爸爸,我好象在夢裏走了一個小時呢。您說我這個夢長不長?”
肖西光把切好的蛋糕、香瓜碼在盤子裏。現在,這頓中西合壁的早餐隻差牛奶了。等兒子一會兒洗漱完畢,放到微波爐裏一熱就行。“夠長的。”他一邊忙一邊回答。
“這麼長的夢,我得作多少時間呀。一定是從昨天晚上就開始作夢到現在。”兒子半坐起身子。
“嗬嗬,沒那麼長。”肖西光坐到床頭,撫摸著兒子的頭皮。“人在夢裏的時間感覺,比真實的要長許多。你這個夢不會超過十分鍾!”
“啊,不會吧。在夢裏,我從家出發時才六點半。我至少趕了一小半時路。好象學校老師還說,快快,八點了。”
“這就是夢的奇妙之處啊。”肖西光解釋道:“人在清醒的時候,時間感覺完全跟著鍾表走,從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覺,我們總要看時間,校正時間。所以,對時間的感覺和真實的相差不多。夢裏可不是這樣。總之你記住,夢中時間比真實時間要長。”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兒子一插嘴,讓肖西光啞然失笑。自己想了半天,也沒有孩子這句話貼切。現在這代孩子從小就能說會道。
忽然,兒子不再談論夢了。他發現爸爸今天穿得比以往正式,整齊。“哈哈,爸爸你是不是又要見女朋友啊。”
“小家夥啥都懂,不該懂得也懂!”肖西光輕輕擰了一下兒子的鼻子。
“啥叫不該懂。你娶了老婆,不就是我的後媽嗎?和我有關係呀。”
“好好好,有關係,有關係。有進展後爸爸再給你彙報。快吃飯吧。”
(三)
她的眼睛還象高中時那麼大,那麼明亮。隻不過高中同學時,肖西光對這雙眼睛很入迷。現在他再看到它,感覺那種明亮後麵空無一物。
才恢複聯係不久,還不了解人家現在怎麼樣,怎麼能這麼想。肖西光一邊說服著自己的感覺,一邊遞過名片。當年,肖西光雖然很迷戀這雙眼睛和它的主人,但卻不敢表達。現在,兩個人都結過婚,離過婚,進入人生第二個感情周期了。肖西光的勇氣和女同學頭上的光環也此長彼消。
“哇!睡眠研究所!你好棒呀。”女同學誇張地輕呼一聲,弄得肖西光直不好意思,那所謂的“研究所”隻不過是他一個人,加上兩三個隨時變換的學生助手。整個心理學院,隻有他對睡眠研究感興趣。“你的名片?”他反問道。
“咳,一個中學教師,搞什麼名片呀。”女同學把名片收到漂亮而又便宜的小包裏。“我正好有個夢想請人解一解。這些天,我總夢到我們家那小甜甜……哦,是我的寵物貓。夢到它爬到我身上,張開嘴。嘴咧到後腦勺,血呼呼的,好怕人。我查了書,弗洛伊德和容格對這個夢的解釋都不一樣。你說,這個夢意味著什麼呢?”
“嗬嗬。”肖西光禮貌地笑了笑。他從女同學的聲音裏聽到一股酸腐的味道。“我們雖然研究夢,但不作那種玄學式的研究。”
“哦。”女同學聽出了他那斬釘截鐵的不屑。
“我們用科學的實證方法研究睡眠和夢,嚴格控製實驗變量,使用先進的儀器設備。解夢的事情我們從來不作。”
女同學四外看了看,肖西光感覺她在努力地尋找話題。“那,你現在研究什麼……睡眠?”
“我們準備研究夢在信息加工過程中的作用。”提到自己那“科學的實證方法”,肖西光的聲音也變得自信起來。和談戀愛相比,他畢竟更熟悉心理學研究。“人的夢表麵上荒誕不經,實際上都有意義,一般都是對白天接受的信息進行再加工。”
“對對對,你說的這個我知道。”女同學年過三十,又經曆過一次婚變,再不象當年那麼高傲。那份急切的樣子,讓肖西光感覺有幾份可憐和可悲。她對這個問題沒有興趣,但又不得不表現出興趣,好讓這個老同學對自己感興趣。“嗯,記得好象是一個化學家吧,在夢裏得出結論……是……是……”
“凱庫勒,在睡夢中悟出苯的分子式。後來,學者們一直把這個例子當成重要證據,證據學者或者藝術家的思維和常人不同。其實根本不是這樣。就是街頭小販,建築工地上的民工,他們也會在夢中梳理出白天的問題,隻不過沒人記載他們的夢境。”
“對,你說的太對了,這個我就有體驗。這一定是潛意識作用!”女同學似乎頭一次到這種高雅的西餐廳來,不清楚這裏對喧嘩的反感。雖然聲音不是肖西光發出的,但他也感覺臉上有些燒,仿佛承受著四周顧客責怪的目光。他用回答來驅逐這種尷尬。
“其實,潛意識並不是科學的心理學概念。人沒有絕對的清醒意識,也沒有絕對的潛意識,意識狀態總在百分之百清楚和完全昏迷間滑動。比如,你的學生參加考試,答卷。那時候的意識應該相當清楚,相當理性吧?但他們答完試卷以後,如果你讓他們回憶每一個題的全部思考過程,他們不可能都能內省得到。那裏麵充滿了直覺、靈感、想象、不自由聯想,等等。夢隻是清醒程度比較差而已。”
“哦……哦……”女同學聽著,禮貌地回應著,同時把一雙手並排放在餐桌上,仔細地看著指甲油的顏色和花紋。肖西光完全知道這個身體語言的含意。但他現在已經沉浸在自己的思路裏,也不想為了照顧對方而跳出來。
“每天睡覺前,我就讓兒子背一些需要機械識記的內容。比如英語單詞,乘法口訣。這樣,夢會幫助他進行加工,會比平時記得更牢。隻是,夢的時間太短,又不可控製……”
“哦……”
女同學欣賞著自己修長的指甲,又“哦”了幾次,忽然發現肖西光不再嘮叨了,抬起頭,發現老同學正直勾勾地望著桌上的托盤。
“怎麼了?”
“沒什麼,隻是想起一件事。”
(四)
兩人都到了中年,時間有限,處理問題不再象少男少女那麼舉棋不定。既然話不投機,他們喝過咖啡,甚至沒有禮貌地完成那頓約會午餐,便互相心照不宣地找出理由,離開了尷尬的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