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氏族譜》序言也記述了抄錄同姓舊譜的經過:
丙寅春,闔族草創族譜,餘一支族眾推翰與蘭為首事。因不殫辛勤,廣求博訪,欲得伯齡公(周公之第三子,封於蔣,為蔣姓始祖)以下世係,而曆載之未獲一見。丁醜之夏,因公在縣,有黔陽茶陵溪宗人明偉、明軒、明和攜譜至黎平而歸。時三房宗廷偶與之相遇於東門客舍,餘即接歸寓所留而款之。因思吾祖實由黔邑(即湖南黔陽)而來,或者有合亦未可知。請譜披閱,彼籍出自廣西全州念九郎之後,與吾祖世傳河南開封府籍甚不相同。然自伯齡公及建公六十餘世在在可稽。由是同歸大段(屬天柱縣),約通族首士錄其源流。雖其人其事世世相承,未審的否,然亦非無本而來也。茲首登之譜編,不敢忘其所得之故,以昭示來茲於不爽雲。
該段序言雖然說所借譜牒與自己家族世傳祖籍河南開封不相同,但舊譜所記蔣姓得姓始祖西周伯齡公以下六十餘代世係在在可稽,脈絡清楚。就這樣,邊緣族群通過與內地漢族同姓聯宗而建構了漢族祖源記憶。
王明珂認為,移民所造成的新族群環境,除了提供結構性失憶滋長的溫床外,也往往促成原來沒有共同“曆史”的人群,以尋根來發現或創造新的集體記憶。清代清水江下遊土著族群的祖先記憶便是在尋根的過程中發現或創造的。
二、清代清水江下遊族譜編寫的特點
通過家譜序言,可以發現清代清水江下遊邊緣族群的家譜編寫有如下特點:
(一)家譜編寫的主要人員是家族中的儒學知識分子
以表二為例,家譜編寫的主修人中具有科舉功名或官員身份的占到一半。有些雖然沒有科舉功名,但如蔣氏家譜的首修人蔣宗綱自稱“業儒”,也有可能是進過縣學的生員,從其所寫的序言中透露了其身份為私塾教書先生。有些雖然從家譜序言中看不出什麼身份,但從他們對文言文寫作的嫻熟程度來看,自然也是飽讀聖賢書的夫子。
清代清水江下遊的知識分子為什麼有強烈的修譜願望呢?這是邊緣族群漢族認同或國家認同的體現。從表二可以看出,這些清水江下遊地區家譜的入黔或入湘黔邊的始遷祖都要上溯到明朝初年甚至更早,至清代乾隆以後首次修譜時已經傳了十餘代兩百餘年。即使其祖先確為漢族移民,但在清朝乾隆以後早已土著化。由漢變苗的敘事在這些家譜中屢有記載。如天柱《龍氏六公宗譜》(2005年油印本)記載,其始祖龍騰漢原籍江西吉安府太和縣東關人氏,明朝洪武年間,因商入黔抵清水江頭,見山川秀麗,風俗淳樸,遂定居於清水江頭柳富寨(今屬貴州劍河縣)。由於久居“夷地”,習俗所染,“變漢語而侏離,易冠裳而左衽”,其子孫遂化為苗族或侗族。清水江下遊乃至整個湘黔邊的大姓為楊、龍、吳三姓,今三姓總人口約占當地人口的一半。在這三姓的家譜中,大多數楊姓認同的入湘黔邊始遷祖是唐末五代的“飛山蠻酋”“十峒首領”楊再思;龍姓的始遷祖則為北宋神宗時(1068-1085)“鎮撫苗疆”的荊湖南路安撫招討使龍禹官;吳姓始遷祖則為南宋理宗時(1225-1263)任大理寺丞的吳盛,因避奸臣賈似道迫害而避難於“苗疆”。至清代中前期,這些所謂中原漢族移民的後代已經在這裏繁衍生息了數百年,遠的近千年。而侗族先民仡伶族群見諸於文獻記載的時間是宋朝。也就是說,有些漢族移民的曆史甚至早於侗族族群形成的曆史。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清代清水江下遊的宗族化活動是土著族群的知識精英們建構正統性文化身份的手段,是對大一統國家認同的表達。如下麵兩則序言:
序一:清世祖撰廣訓十六條,首敦孝弟,次睦宗族。海隅蒼生,罔不率俾。生今之世,為今之民,敢不仰體元首之教,序昭穆,明尊卑,登一族於惇龐,共昭太平之盛哉。
序二:庶幾尊其祖,敬其宗,敦其本,睦其族,不墜帝廷大孝之風,即聖帝協和之法也。然異姓傳道統,同姓傳世統。傳道統者,祖述憲章;傳世統者,希聖希賢,寧不傳道統哉?是故譜牒不修,則前何以繩祖武,後何以貽孫謀。餘約眾族於天柱城之家祠內公修譜牒,前可以繩其祖武,後可以貽厥孫謀,俾子子孫孫勿替引之矣,是為序。
序一、序二都把敬宗睦族、親親之道視為“元首之教”、“帝廷大孝之風”、“聖帝協和之法”,體現了對國家權威的高度認同。這種認同的形式便是邊緣族群中的精英分子通過建構華夏世胄身份,並極力與“苗”劃清界線,進而通過讀書應試的途徑而躋身國家的官僚係統。從《龍氏迪光錄》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有趣的現象,即龍氏子弟出外求學時,似乎都要帶上家譜作為自己正統華夏世胄身份的證明。如道光十七年(1837)貴州巡撫賀長齡為龍氏家譜所寫序言,便是應一位在省會貴山書院學習的龍氏子弟之請而寫。賀長齡的序言記敘了這一過程:“一日(龍生)詣署謁予。予觀其人,沉靜溫雅。座間詢其家世。次日以家乘進,並呈其先人嘉會、仁山、約齋等詩文及長官禹夫所輯全黔人鑒一書於予。讀之,因悉其家學淵源。龍生之所以拔起特出者,其來有自也。龍生勉乎哉!恢先緒即迪前光,爾能為家作白眉,即能為吾副青眼也。”當時這位龍氏子弟遠赴省城貴陽求學,家譜卻隨身攜帶,足見家譜在身份證明上的重要意義。道光二十一年(1841),貢士龍紹訥到京城會試,雖然萬裏之遙,仍然把家譜帶在身邊,並請當時的軍機處官員王積順為之作序。如序言所記:“龍君紹訥,予典試黔南所取士也。今年來會禮部試,攜其家乘一冊至京,求予一言以為序。披閱之,見其規模製度井井有條,譜牒分明,尊卑不混,而於遠支從略,於本支則獨加詳焉。夫龍氏之先,代有顯宦,豈不可引之以為當世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