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批判與超越
阮籍敏感的心靈充滿了對短暫的生命和死亡的焦慮,應該說這是自建安以來個性覺醒思潮影響的結果,“由於人有自我意識,他意識到自身的無力和生存的極限”,人就脫離了舒適的自然狀態的無知,隨之而來的就是畏懼和焦慮。而這種個性覺醒所導致珍惜生命思想在阮籍這裏表現得尤為激烈,無力接受死亡激活了他超越死亡的渴望。因而,阮籍對現實社會的惡劣展開了不遺餘力的批判,試圖構架一個理想的世界來實現生命的超越。
阮籍借助對美好自然的讚揚來批判世俗社會的惡劣。在阮籍的心目中,自然是極為美好的。他通過對東平的地理描寫來表述自己對自然的讚頌之情,東平外部有濁河縈繞其塘,清濟滌蕩其樊,北部有連綿的山岡,山陵崔巍,雲電相幹,長風振厲;南部有清深浮汶,行潦成池;“深林茂樹,蓊鬱參差。群鳥翔天,百獸交馳”。以小見大,通過對局部的讚譽,來展現整個大自然的美。這種美在阮籍的心中就好像那美麗的佳人,“沐洧淵以淑密兮,體清潔而靡譏。厭白玉以為麵,披彩霞以為衣。襲九英之曜精兮,珮瑤光以發輝。服儵煜以繽紛兮,眾采以相綏。色熠熠以流爛兮,紛雜錯以葳蕤”,令人心馳神往。
與自然的美好相對立的卻是世俗社會的汙穢不堪。東平的自然是美好的,但民風卻是“穢累之所如”,有來自於西麵的桑間濮上的荒淫,三晉鄭衛的豪強;有曆史上留下的劉氏諸王的奢華,叔氏婚族的多私;有來自三齊鄒魯的商旅,洞庭荊楚的蠻俗,從而使得東平變得田野荒蕪,樹藝失時,疇畝不辟,荊棘不治,強禦橫於戶牖,怨毒奮於床隅。現實社會中,“人民側匿頗僻,隱蔽不公,壞私抱詐,爽慝是從,禮義不設,淳化匪同”,唱和矜勢,背理向奸,尚氣逐利,罔畏惟愆。這樣惡劣的地方,故“鳳翔過而不集兮,鳴梟群而並棲”。
阮籍將這種社會與自然失和的原因歸結於君臣之別、禮教之行,認為“造音以亂耳,作色以詭形,外易其貌,內隱其情,懷欲以求多,詐偽以要名。君立而虐興,臣設而賊生。坐製禮法,束縛下民。欺愚誑拙,藏智自神。強者睽眡而淩暴,弱者憔悴而事人。假廉而成貪,內險而外仁。罪至不悔過,幸遇則自矜”。在現實社會中,尊賢以相高,競能以相尚,爭勢以相君,寵貴以相加,驅天下以趣之;竭天地萬物之至,以奉聲色無窮之欲,又害怕人民看穿其醜行,故重賞以喜之,嚴刑以威之。從而造成社會“循滯而不振”,君臣之別、禮教之行是扼殺人的本性,敗壞社會的罪魁禍首。
但我們必須注意到,阮籍並不是真正的否定名教,隻是因為司馬氏打著“名教”的旗號篡奪曹魏的政權,而所謂禮法之士皆以勸進為忠,禪讓為禮,攀鱗附翼為智,阮籍認為這是褻瀆了禮教,“不平之極,無計可施,激而變成不談禮教,不信禮教,甚至於反對禮教”。實際上,阮籍認為社會失和的根源還是在於真正名教的喪失,“沈漸荼酷,仁義同違。如何不砰,玉碎冰摧”,蒼茫大地災難深重,仁義道德全部背違,萬物怎麼能不殘敗毀壞,瑩玉怎能不破碎,潔冰怎能不被摧頹?!
在這樣汙穢的社會中,萬物都會被毀壞,人也過著屈辱的生活,且難免死於非命,就好像被拘之獼猴和籠中之鳩鳥一樣。獼猴行乖巧而外察慧,誌在山林之間,卻被人所拘,“嬰徽纏以拘製”,“固受垢而貌侵”,供人賞玩,終伏身死於堂階之下,永遠喪失其姿形神魂。鳩鳥在山林之中“噏雲霧以消息,遊朝陽以相從”,過著優遊自在的生活,卻突然遭受蕭瑟秋風的無情摧殘;被人收養後“甘黍稷之芳饎,安戶牖之無疾”,期望在逍遙寵愛中陪伴主人一生,卻遭狂犬殘殺,以至薄賤微軀命殞黃塵。人的生命亦是如此,在汙穢的世俗之中,終難免慘死,由此亦可窺見阮籍對生命深深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