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求真學社”同學的臨別贈言
今天承“求真學社”諸同學的盛意歡送,我非常地感謝。但是談到我個人以往的努力情況,我卻覺得非常慚愧。我從前留學美國,當時忽想學農業,忽想學文學,終於轉到哲學的路上去。可見得當時我對於自家所學的誌願,已經是很漂浮無定的。到了回國以後,以少年氣盛,對於國家的衰沉,社會的腐敗,很不滿意,故竭力想對於這種行將傾頹的社會國家,作一番大改造的功夫。可是在這種積重難返的社會國家裏,想把這兩千年來所聚累的汙濁一掃而空,把這已經麻木不仁了好久的社會打個嗎啡針,使它起死回生,真不容易。也許是我個人的學問不夠,經驗不足,努力了這許多年,轉眼去看看社會,還是一無所動。而且看看這兩年來的情形,政治愈演愈糊塗,思想愈進愈頹敗。此外如人民的生計,社會的風俗習慣,都沒有一件不是每況愈下,真是有江河日下之勢。曾記得有一個故事,這裏很可以引來談談,就是以前牛津(Oxford)大學裏,有一種宗教運動Oxford Movement。Newman、Keble等結合了一班同誌,組織了一個類似你們現在所組織的“求真學社”的團體。他們把每回討論的東西和他們寫的宗教詩,都集到一本小冊子裏去。在這小冊子的頭一頁,Newman引了荷馬(Homer)的詩,做他們的格言Motto,這詩譯成英文為:
You shall see the difference,
now that we are back again.
我現在用白話可以把它直譯如下:
現在我們回來了,
你們請看,便不同了!
他們這種運動,據我們看來,雖不大對勁,但是他所引的這句詩,卻很可以做我們的一個針砭。我常說牛曼(Newman)所引荷馬的這句詩,應該刻在歐美同學會的門匾上,作為一種自警的格言。現在我們都已回來了,然而社會的腐敗機輪,依然照舊地輪轉著。
然則從這樣看來,不是很可悲觀的嗎?不,決不!丁文江先生常說我是一個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其實這是有原因的。我自信我個人是有我的宗教信仰的。我所信仰的宗教,既沒有上帝,也沒有默示(revelation),實在說來,人隻要有一種信仰,便即是他的一種宗教。佛教不是沒有神沒有上帝的一種宗教嗎?所以我對於我自家的信仰,也就叫做我的宗教。我相信一切有意識的,本憑良心的努力,都不會白白地費掉的。All conscious and conscientious endeavour will never be wasted!我們如果拿萊勃尼慈(Leibnitz)的話來說,更能夠把這句話的真意表現出來。Leibnitz在他的Monadology(《單子論》)第六十一節中說得很好:
這個世界乃是一片大充實(Plenum為真空Vacuum之對),其中一切物質都是接連著的。一個大充實裏麵有一點變動,全部的物質都要受影響,影響的程度與物體距離的遠近成正比例。世界也是如此。每一個人不但直接受他身邊親近的人的影響,並且間接又間接地受距離很遠的人的影響。所以世間的交互影響,無論距離遠近都受得著的。所以世界上的人,每人受著全世界一切動作的影響。如果他有周知萬物的智慧,他可以在每人身上看出世間一切施為,無論過去未來都可看得出,在這一個現在裏麵便有無窮時間空間的影子。
諸位都是曾經讀過哲學史的,在哲學史中這種事例很多。在哲學史中,往往一個哲學家思想的結果,當時或當地看不出什麼影響來,但是過了一時,或換了一地,卻產生了驚天動地的大變動。在曆史上許多的大轉機都是這樣。我們遠看希臘大哲蘇格拉底(Socrates)的犧牲,當時的社會,且以他的學說為邪說誘眾,毒害青年;然而他們又哪裏知道此後希臘的哲學思想都導源於蘇哲呢!次如柏拉圖(Plato)的共和國(Republic),他的共產製的社會,人家都莫不以之為理想的烏托邦(Utopia),然而到了現在,卻成了社會改造運動的目標。我們再近看馬克思(Karl Marx)的唯物史觀,主張階級鬥爭,實行共產主義,人都視彼為洪水猛獸;然而這一世紀以來的政治運動都染著紅色的社會主義的色彩。這不但是實行共產主義的蘇維埃獨立聯邦共和國為然也。再看達爾文(Darwin)的物種原始(origin of species)出,而天演競爭優勝劣敗之說,轟動一世。於是,向之人為上帝所獨造,為萬物之靈的宗教信仰,不得不受極大的打擊。所以,當時的宗教界也都以“洪水猛獸”視達爾文;然而自然主義的信仰,由此更加鞏固。哲學上玄之又玄的東西,更現出“海市蜃樓”的模樣。就這樣看來,隻要你的工作是有意義的、有目的的,那麼你這一分的努力,就有一分的效果。雖然這一分的效果,就宇宙的大洪流裏頭看來,也許有“渺滄海之一粟”的感慨;然而這安知這一分的效果,一分加一分,一點複一滴,終於變成滔滔大浪的江河呢!語雲:“涓涓之水,可成江河。”而爝火倒可以燎原。固知我們的力量有非我們自己所能預料的。我曾給我的朋友做了一副聯,聯雲:
膽欲大而心欲小,
誠其意在致其知。
這副聯的上文,即是說一切都是一點一滴小小心心地做去。我們無論做什麼事,都得從大處著眼,小處下手,功夫決不會空費的。這就是我的不朽的宗教,也就是我的“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