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輯敏而好學,琢玉成器(1)(1 / 3)

提高與普及

今天我帶病來參與開學典禮,很願意聽聽諸位新教授的言論及對於我們的希望。我從一九一七年(即民國六年)來到本校,參與了三年的開學典禮。一年得一年的教訓,今天又是來親受教訓的日子了。

我本來不預備說話,但蔣先生偏偏提出我的談話的一部分,偏偏把“且聽下回分解”的話留給我說,所以我不能不來同諸位談談。

我暑假裏,在南京高等師範的暑期學校裏講演,聽講的有七八百人,算是最時髦的教員了。這些教員是從十七省來的,故我常常願意同他們談天。他們見麵第一句話就恭維我,說我是“新文化運動”的領袖。我聽了這話,真是“慚惶無地”。因為我無論在何處,從來不曾敢說我做的是新文化運動。他們又常常問我,新文化的前途如何,我也實在回答不出來。我以為我們現在那裏有什麼文化,我們北京大學,不是人稱為新文化運動的中心嗎?你看最近的一期《學藝雜誌》裏有一篇《對於學術界的新要求》,對於我們大學很有些忠實的規諫。他引的陳惺農先生對於編輯《北京大學月刊》的啟事,我們大學裏四百多個教職員,三千來個學生,共同辦一個月刊,兩年之久,隻出了五本。到陳先生編輯的時候,竟至收不到稿子,逼得他自己做了好幾篇,方才敷衍過去。《大學叢書》出了兩年,到現在也隻出了五大本。後來我們想,著書的人沒有,勉強找幾個翻譯人,總該還有,所以我們上半年,弄了一個《世界叢書》,不想五個月的經驗結果,各處寄來的稿子雖有一百多種,至今卻隻有一種真值得出版。像這樣學術界大破產的現象,還有什麼顏麵講文化運動。所以我對於那一句話的答語,就是:“現在並沒有文化,更沒有什麼新文化。”再講第二問題,現在外麵學界中總算有一種新的現象,是不能不承認。但這隻可說是一種新動機、新要求,並沒有他們所問的新文化運動。他們既然動了,按物理學的定理,決不能再使不動。所以惟一的方法,就是把這種運動的趨向,引導到有用有結果的路上去。

這種動的趨向有兩個方麵:

(一)普及

現在所謂新文化運動,實在說得痛快一點,就是新名詞運動。拿著幾個半生不熟的名詞,什麼解放、改造、犧牲、奮鬥、自由戀愛、共產主義、無政府主義……。你遞給我,我遞給你,這叫做“普及”。這種事業,外麵幹的人很多,盡可讓他們幹去,我自己是賭咒不幹的,我也不希望我們北大同學加入。

(二)提高

提高就是——我們沒有文化,要創造文化;沒有學術,要創造學術;沒有思想,要創造思想。要“無中生有”地去創造一切。這一方麵,我希望大家一齊加入,同心協力用全力去幹。隻有提高才能真普及,愈“提”得“高”,愈“及”得“普”。你看,桌上的燈決不如屋頂的燈照得遠,屋頂的燈更不如高高在上的太陽照得遠,就是這個道理。

現在既有這種新的要求和新的欲望,我們就應該好好預備一點實在的東西,去滿足這種新要求和新欲望。若是很草率的把半生不熟的新名詞,去解決他們的智識饑荒,這豈不是耶穌說的“人問我討麵包,我卻給他石塊”嗎?

我們北大這幾年來,總算是掛著“新思潮之先驅”、“新文化的中心”的招牌,但是我剛才說過,我們自己在智識學問這方麵貧窮到這個地位,我們背著這塊金字招牌,慚愧不慚愧,慚愧不慚愧!所以我希望北大的同人,教職員與學生,以後都從現在這種淺薄的“傳播”事業,回到一種“提高”的研究功夫。我們若想替中國造新文化,非從求高等學問入手不可。我們若想求高等學問,非先求得一些求學必需的工具不可。外國語、國文、基本科學,這都是求學必不可少的工具。我們應該拿著這種切實的工具,來代替那新名詞的運動,應該用這種工具,去切切實實的求點真學問,把我們自己的學術程度提高一點。我們若能這樣做去,十年二十年以後,也許勉強有資格可以當真做一點“文化運動”了。二三十年以後,朱逷先生和陳女士做中國現代史的時候,也許我們北大當真可以占一個位置。

我把以上的話總括起來說:

若有人罵北大不活動,不要管他;若有人罵北大不熱心,不要管他。但是若有人說北大的程度不高,學生的學問不好,學風不好,那才是真正的恥辱!我希望諸位要洗刷了它。我不望北大來做那淺薄的“普及”運動,我希望北大的同人一齊用全力向“提高”這方麵做功夫。要創造文化、學術及思想,唯有真提高才能真普及。

(這是胡適1920年9月17日在北京大學開學典禮上的講演詞。原載1920年9月18日《北京大學日刊》,又載1920年9月23日《晨報副刊》。收入《胡適教育文選》(柳芳主編))

教師的模範

師範,就是教師的模範,他們至少要有兩方麵的理想:人格方麵,是要愛自由和愛獨立,比生命還重要,做到不降其誌,不辱其身,把自由獨立看作最重要的,這樣人格才算完滿;另一方麵是知識,就是要愛真理,尋真理,為真理犧牲一切,為真理受苦,愛真理甚於自己的生命。

中國是具有五千年曆史文化的古國,但卻沒有一個具有六十年或七十年以上曆史的大學。北京大學是一個很老的學校,也不過六十二年;交通大學從它的前身南洋公學一起算進去,也隻有六十多年的曆史;台灣大學從日據時代的台灣帝國大學,到現在不過二十多年。一個有五千年曆史的國家,沒有六七十年以上曆史的大學,是很使人慚愧的。

一九三六年,我曾代表北京大學參加哈佛大學成立三百周年紀念,有五百多個世界各地的著名學術機構和大學的代表都去道賀。在一次按照代表們所代表學校成立年代為先後的排隊遊行中,埃及的一個大學排在第一,但在曆史上這個大學有一千多年的曆史,是可懷疑的。實際可考的,應該是排在第二的意大利佛羅倫斯大學,才真正具有一千多年的曆史。北京大學是排到第五百五十幾名。

我在哈佛大學的餐會中,曾被邀請說話,我曾指出,北京大學是國立大學,是首都大學,也是真正繼承中國曆史上太學的學府。中國的太學是創始於漢武帝時代,這樣算起來,北大曆史應該要從紀元前一二四年算起,如果以這個曆史為考據,北大該排在埃及大學的前麵了。

北京大學不願意繼承太學是有原因的。中國的大學始於太學,但是從漢武帝到隋唐國子監,都沒有持續性和繼續性,當朝代間替,政府更換的時候,學堂也隨著變換,使得學堂的設備、財產、人才、學風都缺乏繼續的機構接替下去。

在中國,太學是政治機構的一部分,太學校長叫“祭酒”,他們升官了就離開太學做官去。無論是學風,人才,都隨著不同的朝代政府變遷更換。西洋的大學能夠繼續不斷發展,有三個因素:第一它們有董事會,管理學校財產,像歐洲的大學是由教皇特旨,以教皇的許可狀作為基礎,連續有人負責學校的一切;第二,是教師會,它使得學校的傳統學風能繼續下去;第三,美洲的大學,都有校友會,校友們捐款給學校,推選董事參加董事會。

中國的大學有國立的、官立的、私立的,但卻沒有一個私立學校是完全私立的,大多是半官立的。太學在紀元前一二四年成立時,隻有五個教授,五十個學生。王莽大興學堂,曾築舍萬區,紀元後四年,太學生有六萬多人,東漢遷都洛陽,太學仍在繼續不斷發展。漢光武帝革命的成功,全是王莽時代太學生的力量。“黨錮之禍”發生以後,太學生才漸為大家所恐懼。

我們大學製度產生得很早,但是幾千年來沒有好好持續下去,造成了有五千年曆史,而沒有七十年以上大學曆史的現象。

一個隻有十四年曆史的學堂,在教育史上還是個小孩子。十四歲的孩子是不應該為他大做生日的,但還是值得道喜。……

師大學生要以愛自由、愛獨立、愛真理勝過生命的理想,擔負起教養下一代的神聖使命。

(這是1960年6月5日胡適在台灣師範大學14周年紀念會上的講演。載1960年6月6日《台灣新生報》《公論報》等)

《師門五年記》序

我的朋友羅爾綱先生曾在我家住過幾年,幫助我做了許多事,其中最繁重的一件工作是抄寫整理我父親鐵花先生的遺著。他絕對不肯收受報酬,每年還從他家中寄錢來供他零用。他是我的助手,又是孩子們的家庭教師,但他總覺得他是在我家做“徒弟”,除吃飯、住房之外,不應該再受報酬了。

這是他的狷介。狷介就是在行為上不苟且,就是古人說的“非其義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與人,一介不以取諸人。”(古人說“一介”的介是“芥”字借用,我猜想“一介”也許是指古代曾作貨幣用的貝殼?)我很早就看重爾綱這種狷介的品行。我深信凡在行為上能夠“一介不苟取,一介不苟與”的人在學問上也必定可以養成一絲一毫不草率、不苟且的工作習慣。所以我很早就對他說,他那種一點一畫不肯苟且放過的習慣就是他最大的工作資本。這不是別人可以給他的,這是他自己帶來的本錢。我在民國二十年秋天答他留別的信,曾說:

你這種“謹慎勤敏”的行為,就是我所謂“不苟且”。古人所謂“執事敬”,就是這個意思。你有美德,將來一定有成就。

第二年他在貴縣中學教國文,寄了兩條筆記給我看,一條考定李清照《金石錄後序》的“王嬸”是“王涯”之誤;一條是考定袁枚祭妹文的“諾已”二字出於《公羊傳》,應當連讀,——我回他的信,也說:

你的兩段筆記都很好。讀書作文如此矜慎,最可有進步。你能繼續這種精神,——不苟且的精神,無論在什麼地方,都可有大進步。古人所謂“於歸而求之,有餘師”,真可以轉贈給你。

我引這兩封信,要說明爾綱做學問的成績是由於他早年養成的不苟且的美德,如果我有什麼幫助他的地方,我不過隨時喚醒他特別注意:這種不苟且的習慣是需要自覺的監督的。偶然一點不留意,偶然鬆懈一點,就會出漏洞,就會鬧笑話。我要他知道,所謂科學方法,不過是不苟且的工作習慣,加上自覺的批評與督責。良師益友的用處也不過是隨時指點出這種鬆懈的地方,幫助我們做點批評督責的工作。

爾綱對於我批評他的話,不但不怪我,還特別感謝我。我的批評,無論是口頭,是書麵,爾綱都記錄下來。有些話是頗嚴厲的,他也很虛心地接受。有他那樣一點一畫不敢苟且的精神,加上虛心,加上他那無比的勤勞,無論在什麼地方,他都會有良好的學術成績。

他現在寫了這本《自傳》,專記載他跟我做“徒弟”的幾年生活。我一口氣讀完了這本小書,很使我懷念那幾年的朋友樂趣。我是提倡傳記文學的,常常勸朋友寫自傳。爾綱這本《自傳》,據我所知,好像是自傳裏沒有見過的創體。從來沒有人這樣坦白詳細的描寫他做學問的經驗,從來也沒有人留下這樣親切的一幅師友切磋樂趣的圖畫。

(本文作於1948年8月3日。收入1958年胡適自印本《師門五年記》。載1963年3月1日台北《傳記文學》第二卷第3期,又收入1966年6月25日台北文星書店《胡適選集》序言分冊、1987年10月嶽麓書社《胡適書評序跋集》等)

中學生的修養與擇業

剛才吳縣長報告了五十八年前我在此地的一段曆史——我在三歲至四歲間,隨先人在台東州住過一年多,在台南住過十個月——要我把台東看作第二家鄉;昨天台南市市長也向台南市市民介紹我是台南人;這番盛意,我非常感謝!吳縣長預備在這裏要做紀念我先人的舉動,實在不敢當。明天舉行縣議員選舉,我將以不是候選人也不是選舉人,冒充同鄉,到各投票所去參觀。

今天我看到了吳縣長老太太,看到了她,我非常感動,她可算台東年齡最高的了,她與先母年齡相當,先母如在世,已經有七十九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