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快到歐洲去了。此時我所得的經驗,當然要比以前“初出茅廬”時要多,而向之隻能景仰不可攀望的大人物,此時也有機會和他們接觸。所以我將來到歐洲時,也許我的做學問的欲望勃興,從事學業的工作也未可知。因為我看西洋人作哲學史太偏於哲學的(philosophical)了,往往是把那些不切緊要的問題談得太多,而驚天動地改變社會的思想家,在他們的哲學史上反沒有位置。例如,一部哲學史翻開一看,康德(Immanuel Kant)和黑格爾(Hegel)的東西,已占了差不多一半,而達爾文、馬克思、赫胥黎和托爾斯泰,反沒有他們的位置,不是太冤枉了嗎?照我的意見,作哲學史當以其人的思想影響於社會的大小為主體,而把那些討論空洞的判斷(Judgment)命題(Proposition)……等不關緊要、引不起人家的興趣的問題,極力刪去。我將來打算用英文作一本西方的思想史(A History of Western Thought),就本著這種意思做去。例如述黑格爾的哲學,他自身的重要遠不如他的三個弟子。第一,如Strauss用曆史的眼光,去批評耶穌教義的得失,把從前一種迷信的崇拜推翻;第二,如Feuerbach極端提倡唯物質主義(Materialism);第三,如馬克思(Karl Marx)竭力提倡社會主義,用黑格爾的辯證法(Dialectical method)和哲學上的唯物主義構成唯物史觀,用此解釋人類社會的演進,及將來共產主義社會的歸宿。至於黑格爾本身的哲學,和他的祖若父的哲學,隻說個線索就夠了。這不過是其中的一例罷了。但是我看近來學校方麵雖因經濟的關係不能發展,而諸位同學求學的熱忱,反不致因此而受影響,且有獨立研究的興趣,這是使我即要離別諸同學時一種覺得難過的感想。也許將來一時感情的衝動,從早回來,也未可知。
(1926年7月1日,在北京“求真學社”的演講,由溫壽鏈記錄,曾經胡適刪改過,從未公開發表。今據《胡適檔案》中保存的記錄原稿錄出。頁下腳注均為原注)
在北京大學哲學係同學歡迎會上的講話
今年我來北平三次,都沒有久住。這次到平,不久還得回上海一行。我所授的功課,等到下學期,才可授課;這學期是不能上課了。
我離開本校,到現在已經四年多了;現在又有機會到北大,與同學來共同討論學問,若大家能共同努力,或許在將來的學術界、思想界產生一種新的東西,新的貢獻。古人說“教學相長”。所以我個人現在又來到北大,覺著非常慰快。
以前我在這裏的時候,哲學係人非常多,班次太大;不能大家互相討論研究。那時,選我的功課有二百餘人,沒有辦法,隻好在禮堂上講講。我在北大總共八年,最得力的,是我初到北大的一二年;因為那時人很少,便於研究,可以大家來共同討論、研究。
無論研究什麼學問,非自己來研究不可,隻在堂上聽聽是研究不好的;尤其是哲學,非在堂下彼此互相討論,閉門研究不可。我從前在本校授課時,即重此點,不重堂上考試,每學年終了,叫同學作論文一篇。往往把我不能解決的問題作題目,叫同學來研究;可是常常在同學的論文中,我得到許多新的見解,或解決我所未解決的問題。可見自己研究重要了。
前次我在協和醫大禮堂講“哲學是什麼?”到今天報紙上還有許多人來和我辯論。我的意思是說哲學與科學本來是一家,不過哲學到現在有好些部分是被科學拿去了;本來哲學與科學都是來發明宇宙的真理,來解決人生問題的。解決問題到了確定的程度,就成為科學;沒有到正確的程度,就是哲學。過去的哲學不過是不高明的科學,很幼稚的科學罷了。實在沒有什麼根本上的不同,我們看過去的曆史就明白了。例如希臘哲學家Ariatotle所研究的問題,所要解決的問題;也是現在科學上所研究的問題,所要解決的問題。又如Dcniogiirn的原子論,就是一個例子。所研究的對象是一樣的,不過哲學上的原子論,是很幼稚;科學上的研究,是很正確很精密罷了。科學上研究原子,不隻知道原子的數目、成分;又由原子分析到分子、電子……實則科學上的原子問題,就是哲學家德莫克利脫斯所提起的問題。所以哲學與科學沒有什麼根本上的差異。過去的哲學不過是幼稚的、不高明的科學,與科學是一樣,都是要發明宇宙的真理,解決人生的問題的。現在有人說什麼“哲學者,科學之基礎也!”“哲學者,科學之科學也”!Philusphyiy Suiunce of Suicnc仍是哲學上的舊把戲!
我們知道無論什麼民族、國家,一定要有他當代的哲學家、思想家,來解決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當前的、急迫的社會問題,政治問題,人生問題,並不是要解決科學上所已經解決的問題,拿來玩把戲;是要解決科學以外所未解決的問題。或幫同科學來解決所未解決的問題,發明未發現的真理。這就是現在哲學的任務,現在哲學家的使命!
過去的知識、曆史,與當前的問題沒有什麼關係。過去哲學上、科學上的知識,不能拿來解決當前哲學上、科學上的問題;古代的成功或失敗,僅足作我們的指導和教訓。要解決當前的問題,非當代的哲學家來重新解決不可。譬如過去的哲學雖有中國、印度、西洋三方麵,解決了許多問題,也有相當的成功;但都不足解決我們當前的問題,隻可供我們解決當前問題的參考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