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威論思想
杜威先生的哲學的基本觀念是:“經驗即是生活,生活即是應付環境。”但是應付環境有高下的程度不同。許多蛆在糞窖裏滾去滾來,滾上滾下;滾到牆壁,也會轉彎子。這也是對付環境。一個蜜蜂飛進屋裏打幾個回旋,嗤的一聲直飛向玻璃窗上,頭碰玻璃,跌倒在地;他掙紮起來,還向玻璃窗上飛:這一回小心了,不致碰破頭;他飛到玻璃上,爬來爬去,想尋一條出路:他的“指南針”隻是光線,他不懂這光明的玻璃何以不同那光明的空氣一樣,何以飛不出去!這也是應付環境。一個人出去探險,走進一個無邊無際的大樹林裏,迷了路,走不出來了。他爬上樹頂,用千裏鏡四麵觀望,也看不出一條出路。他坐下來仔細一想,忽聽得遠遠的有流水的聲音;他忽然想起水流必定出山,人跟著水走,必定可以走出去。主意已定,他先尋到水邊,跟著水走,果然走出了危險。這也是應付環境。以上三種應付環境,所以高下不同,正為知識的程度不同。蛆的應付環境,完全是無意識的作用;蜜蜂能用光線的指導去尋出路,已可算是有意識的作用了,但他不懂得光線有時未必就是出路的記號,所以他碰著玻璃就受窘了。人是有知識能思想的動物,所以他迷路時,不慌不忙地爬上樹頂,取出千裏鏡,或是尋著溪流,跟著水路出去。人的生活所以尊貴,正為人有這種高等的應付環境的思想能力。故杜威的哲學基本觀念是:“知識思想是人生應付環境的工具”。知識思想是一種人生日用必不可少的工具,並不是哲學家的玩意兒和奢侈品。
總括一句話,杜威哲學的最大目的,隻是怎樣能使人類養成那種“創造的智慧”(Creative Intelligence),使人應付種種環境充分滿意。換句話說,杜威的哲學的最大目的是怎樣能使人有創造的思想力。
因為思想在杜威的哲學係統裏占如此重要的地位,所以我現在介紹杜威的思想論。
思想究竟是什麼呢?第一,戲台上說的“思想起來,好不傷慘人也”,那個“思想”是回想,是追想,不是杜威所說的“思想”。第二,平常人說的“你不要胡思亂想”,那種思想是“妄想”,也不是杜威所說的“思想”。杜威說的思想是用已知的事物作根據,由此推測出別種事物或真理的作用。這種作用,在論理學書上叫做“推論的作用”(Inference)。推論的作用隻是從已知的物事推到未知的物事,有前者作根據,使人對於後者發生作用。這種作用,是有根據有條理的思想作用。這才是杜威所指的“思想”。這種思想有兩大特性。一、須先有一種疑惑困難的情境做起點。二、須有尋思搜索的作用,要尋出新事物或新知識來解決這種疑惑困難。譬如上文所舉那個在樹林中迷了路的人,他在樹林裏東行西走,迷了方向尋不出路子;這便是一種疑惑困難的情境。這是第一個條件。那迷路人爬上樹頂遠望,或取出千裏鏡四望,或尋到流水,跟水出山,這都是尋思搜索的作用。這是第二個條件。這兩個條件都很重要。人都知“尋思搜索”是很重要的,但是很少人知道疑難的境地也是一個不可少的條件。因為我們平常的動作,如吃飯呼吸之類,多是不用思想的動作;有時偶有思想,也不過是東鱗西爪的胡思亂想。直到疑難發生時,方才發生思想推考的作用。有了疑難的問題,便定了思想的目的;這個目的便是如何解決這個困難。有了這個目的,此時的尋思搜索便都向著這個目的上去,便不是無目的的胡思亂想了。所以杜威說:“疑難的問題,定思想的目的;思想的目的,定思想的進行。”
杜威論思想,分作五步說:一、疑難的境地;二、指定疑難之點究竟在什麼地方;三、假定種種解決疑難的方法;四、把每種假定所涵的結果,一一想出來,看那一個假定能夠解決這個困難;五、證實這種解決,使人信用;或證明這種解決的謬誤,使人不信用。
一、思想的起點是一種疑難的境地——上文說過,杜威一派的學者認定思想為人類應付環境的工具。人類的生活若是處處沒有障礙,時時方便如意,那就用不著思想了。但是人生的環境,常有更換,常有不測的變遷。到了新奇的局麵,遇著不曾經慣的物事,從前那種習慣的生活方法都不中用了。譬如看中國白話小說的人,看到正高興的時候,忽然碰著一段極難懂的話,自然發生一種疑難。又譬如上文那個迷了路的人,走來走去,走不出去:平時的走路本事,都不中用了。到了這種境地,我們便尋思:“這句書怎麼解呢?”“這個大樹林的出路怎麼尋得出呢?”“這件事怎麼辦呢?”“這便如何是好呢?”這些疑問,便是思想的起點。一切有用的思想,都起於一個疑問符號。一切科學的發明,都起於實際上或思想界裏的疑惑困難。宋朝的程頤說,“學源於思”。這話固然不錯,但是懸空講“思”,是沒有用的。他應該說:“學源於思,思起於疑。”疑難是思想的第一步。
二、指定疑難之點究竟在何處——有些疑難是很容易指定的,例如上文那個人迷了路,他的問題是怎麼尋一條出險的路子,這是很容易指定的。但是有許多疑難,我們雖然覺得是疑難,但一時不容易指定究竟哪一點是疑難的真問題。我且舉一個例。《墨子·小取篇》有一句話:“辟(譬)也者,舉也物而以明之也。”初讀的時候,我們覺得“舉也物”三個字不可解,是一種疑難。畢沅注《墨子·經說》這個“也”字是衍文,刪了便是了。王念孫讀到這裏,覺得畢沅看錯疑難的所在了。因為這句話裏的真疑難不在一個“也”字的多少,乃在研究這個地方既然跑出一個“也”字來,究竟這個字可以有解說沒有解說。如果先斷定這個“也”字是衍文,那就近於武斷,不是科學的思想了。這一步的工夫,平常人往往忽略過去,以為可以不必特別提出(看《新潮》雜誌第一卷第四號汪敬熙君的《什麼是思想》)。杜威以為這一步是很重要的。這一步就同醫生的“脈案”,西醫的“診斷”,一般重要。你請一個醫生來看病,你先告訴他,說你有點頭痛,發熱,肚痛,……你昨天吃了兩隻螃蟹,又喝了一杯冰忌令,大概是傷了食。這是你胡亂猜想的話,不大靠得住。那位醫生如果是一位好醫生,他一定不采你說的什麼。他先看你的舌苔,把你的脈,看你的氣色,問你肚子那一塊作痛,大便如何,看你的熱度如何,……然後下一個“診斷”,斷定你的病究竟在什麼地方。若不如此,他便是犯了武斷不細心的大毛病了。
三、提出種種假定的解決方法——既經認定疑難在什麼地方了,稍有經驗的人,自然會從所有的經驗、知識、學問裏麵,提出種種的解決方法。例如上文那個迷路的人要有一條出路,他的經驗告訴他爬上樹頂去望望看,這是第一個解決法。這個法子不行,他又取出千裏鏡來,四麵遠望,這是第二個解決法。這個法子又不行,他的經驗告訴他遠遠的花郎花郎的聲音是流水的聲音;他的學問又告訴他說,水流必有出路,人跟著水行必定可以尋一條出路,這是第三個解決法。這都是假定的解決。又如上文所說墨子“辟也者,舉也物而以明之也”一句。畢沅說“也物”的也字是衍文,這是第一個解決。王念孫說,“也”字當做“他”字解;“舉也物”即是“舉他物”,這是第二個解決。——這些假定的解決,是思想的最要緊的一部分,可以算是思想的骨幹。我們說某人能思想,其實隻是說某人能隨時提出種種假定的意思來解決所遇著的困難。但是我們不可忘記,這些假設的解決,都是從經驗學問上生出來的。沒有經驗學問,決沒有這些假定的解決。有了學問,若不能隨時發生解決疑難的假設,那便成了吃飯的書櫥,有學問等於無學問。經驗學問所以可貴,正為他們可以供給這些假設的解決的材料。
四、決定那一種假設是適用的解決——有時候,一個疑難的問題能引起好幾個假設的解決法。即如上文迷路的例,有三種假設;一句《墨子》有兩種解法。思想的人,遇著幾種解決法發生時,應該把每種假設所含的意義,一一的演出來:如果用這一種假設,應該有什麼結果?這種結果是否能解決所遇的疑難?如果某種假設比較起來最能解決困難,我們便可采用這種解決。例如墨子的“舉也物”一句,畢沅的假設是刪去“也”字,如果用這個假設,有兩層結果:第一,刪去這個字,成了“舉物而以明之也”,雖可以勉強講得通,但是牽強得很;第二,校勘學的方法,最忌“無故衍字”,凡衍一字必須問當初寫書的人,何以多寫了一個字;我們雖可以說抄《墨子》的人因上下文都有“也”字,所以無心中多寫了一個“也”字,但是這個“也”字是一個煞尾的字,何以在句中多出這個字來?如此看來,畢沅的假設雖可勉強解說,但是總不能充分滿意。再看王念孫的解說,把“也”字當做“他”字,這也有兩層結果:第一,“舉他物而以明之也”,舉他物來說明此物,正是“譬”字的意義;第二,他字本作它,古寫像也字;故容易互混;既可互混,古書中當不止這一處;再看《墨子》書中,如《備城門篇》,如《小取篇》的“無也故焉”,“也者同也”,都是他字寫作也字。如此看來,這個假定解決的涵義果然能解決本文的疑難,所以應該采用這個假設。
五、證明——第四步所采用的解決法,還隻是假定的,究竟是否真實可靠,還不能十分確定,必須有實地的證明,方才可以使人信仰;若不能證實,便不能使人信用,至多不過是一個假定罷了。已證實的假設,能使人信用,便成了“真理”。例如上文所舉《墨子》書中“舉也物”一句,王念孫能尋出“無也故焉”和許多同類的例,來證明《墨子》書中“他”字常寫作“也”字,這個假設的解決便成了可信的真理了。又如那個迷路的人,跟著水流,果然出了險,那個假設便成了真正的適用的解決法了。這種證明比較是很容易的。有時候,一種假設的意思,不容易證明,因為這種假設的證明所需要的情形平常不容易遇著,必須特地造出這種情形,方才可以試驗那種假設的是非。凡科學上的證明,大概都是這一種,我們叫做“實驗”。譬如科學家葛理略(Galileo)觀察抽氣筒能使水升高至三十四尺,但是不能再上去了。他心想這個大概是因為空氣有重量,有壓力,所以水不能上去了。這是一個假設,不曾證實。他的弟子佗裏傑利(Torricelli)心想如果水的升至三十四英尺是空氣壓力所致,那麼,水銀比水重十三又十分之六倍,隻能升高到三十英寸。他試驗起來,果然不錯。那時葛理略已死了。後來又有一位哲學家柏斯嘉(Pascal)心想如果佗裏傑利的氣壓說不錯,那麼山頂上的空氣比山腳下的空氣稀得多,拿了水銀管子上山,水銀應該下降。所以他叫他的親戚拿了一管水銀走上劈得東山,水銀果然逐漸低下,到山頂時水銀比平地要低三寸。於是從前的假設,真成了科學的真理了。思想的結果,到了這個地步,不但可以解決麵前的疑難,簡直是發明真理,供以後的人大家受用,功用更大了。
以上說杜威分析思想的五步。這種說法,有幾點很可特別注意。一、思想的起點是實際上的困難,因為要解決這種困難,所以要思想;思想的結果,疑難解決了,實際上的活動照常進行;有了這一番思想作用,經驗更豐富一些,以後應付疑難境地的本領就更增長一些。思想起於應用,終於應用;思想是運用從前的經驗,來幫助現在的生活,更預備將來的生活。二、思想的作用,不單是演繹法,也不單是歸納法;不單是從普通的定理裏麵演出個體的斷案,也不單是從個體事物裏麵抽出一個普遍的通則。看這五步,從第一步到第三步,是偏向歸納法的,是先考察眼前的特別事實和情形,然後發生一些假定的通則;但是從第三步到第五步,是偏向演繹法的,是先有了通則,再把這些通則所涵的意義一一演出來,有了某種前提,必然要有某種結果;更用直接或間接的方法,證明某種前提是否真能發生某種效果。懂得這個道理,便知道兩千年來西洋的“法式的論理學”(For-mal Logic)單教人牢記A E I O等等法式和求同求異等等細則,都不是訓練思想力的正當方法。思想的真正訓練,是要使人有真切的經驗來作假設的來源;使人有批評判斷種種假設的能力;使人能造出方法來證明假設的是非真假。
杜威一係的哲學家論思想的作用,最注意“假設”。試看上文所說的五步之中,最重要的就是第三步。第一步和第二步的工夫隻是要引起這第三步的種種假設;以下第四第五兩步隻是把第三步的假設演繹出來,加上評判,加上證驗,以定那種假設是否適用的解決法。這第三步的假設是承上啟下的關鍵,是歸納法和演繹法的關頭。我們研究這第三步,應該知道這一步在臨時思想的時候是不可強求的;是自然湧上來,如潮水一樣壓製不住的;他若不來時,隨你怎樣搔頭抓耳,挖盡心血,都不中用。假使你在大樹林裏迷了路,你腦子裏熟讀的一部穆勒《名學》或陳文《名學講義》,都無濟於事,都不能供給你“尋著流水,跟著水走出去”的一個假設的解決。所以思想訓練的著手工夫在於使人有許多活的學問知識。活的學問知識的最大來源在於人生有意識的活動。使活動事業得來的經驗,是真實可靠的學問知識。這種有意識的活動,不但能增加我們假設意思的來源,還可訓練我們時時刻刻拿當前的問題來限製假設的範圍,不至於上天下地的胡思亂想。還有一層,人生實際的事業,處處是實用的,處處用效果來證實理論,可以養成我們用效果來評判假設的能力,可以養成我們的實驗的態度。養成了實驗的習慣,每起一個假設,自然會推想到他所涵的效果,自然會來用這種推想出來的效果來評判原有的假設的價值。這才是思想訓練的效果,這才是思想能力的養成。
[參考書]
Dewey:How We Think,Chapters,Ⅰ,Ⅱ,Ⅲ,Ⅵ,Ⅶ,Ⅷ,又Democracy and Education,Chapter XXV.
(原載1919年6月27日至30日、7月1日上海《民國日報·覺悟副刊》,又載1919年11月《新中國》第一卷第二號。收入1930年12月亞東圖書館版《胡適文選》)
杜威之道德教育
杜威把他的倫理學為本,講道德教育。他說學校對於社會的責任,好像工廠對於社會的責任。譬如一家織布廠製造布匹,要先考察社會的需要。知道社會的需要後,照這需要去造各種樣兒的布。布廠不能造社會不需要的布。至於怎麼樣造法是最經濟,要布廠裏的人自己設法講求。學校教學生,亦要先考察社會的需要。知道了這個需要,然後教他。至於怎麼教法是最經濟最有功效,要學校裏的人自己設法研究。
察社會的需求,就是社會方麵的倫理,是倫理的實質。研究什麼教法是最經濟、最有功效,就是心理方麵的倫理,是倫理的方法。杜威最不信道德是可以和他課分離教授的,他說:“‘道德’一個名稱,不是指著人生的一個特別區域,也不是特別一段生活。”(見前)照他的眼光看來,各種功課,都有道德的價值,都是道德教育。(不能設那什麼叫做道德一科,在紙上談兵的。)他舉了幾個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