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派的墨子,見於前兩派太趨於極端了,一個注重“名”,一個不注重“名”,都在“名”上麵用功夫。“名”是實用的,不是空虛的,口頭的。他說:
今瞽者曰:“钜者,白也。黔者,黑也。”雖明目者無以易之。兼白黑,使瞽取焉,不能知也。故我曰:“瞽者不知白黑者,非以其名也,以其取也。”
[取],就是實際上的去取,辨別。瞎子雖不曾見過白黑,亦會說白黑的界限。要到了實際上應用的時候,才知道口頭的界說,是沒有用的。許多高談仁義道德的人也是如此。分別義利,辨人毫末,及事到臨頭,則便手足無措。所以墨子不主張空虛的“名”,而注重實際的應用。墨子這一派,不久就滅了。而他的思想和主義則影響及於各家。遺存下來的,卻算孔子一派是正宗。老子一派亦是繼續不斷。如楊朱有“名無實,實無名。名者偽而已”等話,亦很重要。到了三國魏晉時代,便有嵇康那一般人,提倡個人,推翻禮法,宋明陸象山和王陽明那班人,無形中都要取消“名”。就是清朝的譚嗣同等思想,亦是這樣,亦都有無名的趨向。正統派的孔子重“名”,重禮製,所以後來的孟子、荀子和董仲舒這一班人,亦是要講禮法、製度。內部的線索有這兩大係統。
還有一派近代的思想。九百多年前,宋朝的儒家,想把曆代的儒家相傳的學說,加上了佛家、禪宗和道家的思想,另成一種哲學。他們表麵上要掛孔子的招牌,不得不在儒家的書裏頭找些方法出來。他們就找出來一本《大學》。《大學》是本簡單的書,但講的是方法。他上麵說:“致知在格物”。格物二字就變為中國近世思想的大問題。程朱一派解“格物”是到物上去研究物理。物必有理,要明物理,須得親自到物的本身上去研究。今天格一物,明天格一物,今天格一事,明天格一事,天下的事物,都要一個個的去格他。等到後來,知識多了,物的理積得多了,便一旦豁然貫通。陸象山一派反對這種辦法,以為這種辦法很笨。隻要把自己弄好了,就是“格物”。所以他主張:“吾心即是萬物,萬物即是吾心。”物的理都在吾的心中,能明吾心,就是明萬物。吾心是萬物的權衡,不必要像朱子那麼樣支支離離的格物。這種重視個性自我發展的思想,到了王陽明格外的明了。陽明說:他自己本來信格物是到物上去格的。他有一位朋友去格一枝竹,格了五天,病起來了。他就對這位朋友講:你不能格,我自己去格。格了七天,也病了。因此,他不信格物是到物上去格。物的理在心中,所以他特別地揭出“良知”二字來教人。把良知弄好了,弄明白了,善的就是善,惡的就是惡,是的還他是,非的還他非,天下事物都自然明白了。程朱和陸王這兩派支配九百餘年的思想,中間“格物”的解說有七八十種;而實際上還是“名”和“實”的嫡派,不過改變他們的方向罷了——格物還是從內起呢,還是從外起?
思想必依環境而發生,環境變遷了,思想一定亦要變遷。無論什麼方法,倘不能適應新的要求,便有一種新方法發生,或是調和以前的種種方法,來適應新的要求。找出方法的變遷,則可得思想的線索。思想是承前啟後,有一定線索,不是東奔西走,全無紀律的。
(這是胡適1921年在商務印書館開辦的國語講習所的講演,則華超記錄。刊於1921年11月20日《教育雜誌》第十三卷第11號)
中國問題的一個診察
《益世報》記者把這個題目誤刊為《中國問題的一個偵察》,也很有深長的意味,或者還來得更適切一點。法庭上的偵察是用偵騎的敏捷手段,用種種細心巧妙的方法破獲案件,訊問罪狀。診察是醫生臨床驗驗體溫,檢查血液,化驗排泄物,看有無病根在裏麵的意思。中國國勢糟到這步田地,我們也可以用同樣的方法來化驗來檢察,鑒定一個病狀,看看究竟患什麼病,雖然怎樣設法來救濟,還可留待高明。
昨天報載日本齋藤首相發表談話,極端侮辱中國,說中國根本不是一個現代國家,所以不配和日本談直接交涉。前天汪精衛先生出國臨別贈言中,也很感慨的說現在中國還是有軍閥在割據稱霸,或互相混戰,不能稱做統一的國家。仇人說我們不是現代國家,我們自己的政治領袖也說我國不是統一的國家。實在,我們七八十年來的努力,失敗在一點上,即是沒有達到建設一個現代國家的目的。雖然我們自己可以否認,說是一個國家,但九月十八最慘痛的國難紀念的前夕,山東的軍人正在開始互相炮轟;今日的四川也在混戰局麵中。這種百孔千瘡,東破西爛的局麵,正足以證明我國新患的軟弱瘓癱的病,好像一個頭很大而屁股很細弱的患軟骨病的小孩子一樣,在國家的隊伍中立不住,站不起來。
中國所患的病狀,為明了起見,可分內外兩層來講:內邪外感。從前我發表一篇文章《我們走那條路》(記者按:該文見去年北平《晨報》及《大公報》)裏麵即說明中國內病之重,內病有五種,我叫做五鬼症:
第一是貧窮。現在大家都說中國的貧窮是受外國資本帝國主義侵略的結果。然而中國在曆史上實沒有一個時期不貧窮的。貧窮到了為一角錢惹出人命,女太太因為一二個銅子而至打架吃鴉片上吊,因為五寸鞋麵布而至於婆婆打死兒媳婦。這種消息是常見於報紙的。所以中國的窮不僅由於外感,基本原因尚在生產的不發達。中國人未嚐富過,沒有一篇舊小說是描寫富的。
第二種病是弱。中國人向來衰弱,曆史上的詩人所歌頌的名士是弱不禁風,美人是工愁善病,是以風氣相沿,體質愈弱。士人拿貧弱來驕人,以為貧弱既不能超脫,乃以君子固窮來解嘲,正如寓言上的狐狸,雖然想吃葡萄,卻因為得不到,便說葡萄是酸的,本來不高興吃。
第三為愚昧。中國的病症,因為貧窮和體弱已很沉重,加以知識上的貧弱,便益不能堪。今日大家都說新教育破產,然而舊教育如何?在我們的父親祖父時代,他們隻用幾個錢買書,一元錢便可將所用的書籍買全。如《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幼學瓊林》《大學》《中庸》等等,高等的便是《詩經》《禮記》《書經》《左傳》等等。隻要將這些書念了,便可以中舉做官,最高等的教育如此;更少數的人便是做點學問考據,吟詠詩詞章句,做名士做學者。這中間《易經》隻是卦辭卜筮,《春秋》是斷爛朝報,《禮記》隻是禮製典章,隻有《詩經》還有價值,然而也隻是一些情詩,幾千年以前的詩。念的書是這樣的書,做的文是八股文,試問對於知識上會有什麼影響?試想想在一個有五千年曆史的古國裏,竟沒有一個像樣的大學。這第三種病症,實是中國的致命傷。
第四是貪汙。一般都說中國為禮義之邦,然而現在這種貪汙的現象,卻非任何帝國主義所造成,為國粹,為國貨,乃由貧窮而來的。由老媽子買零物揩油一二個銅板以至高級官吏買軍火,幾百幾千幾萬元的貪蝕,是同屬一個係統的。
第五是紛亂。中國內亂自古已然。曆史上如李自成,如張獻忠,如黃巢,如張角是最著名的。從前二百年或三百[年]一朝一代總有一次內亂。友人李四光先生曾加以詳細的研究,覺得自周朝以來差不多每三十年或五十年,不是小亂就是大亂。在全國曆史上沒有長久不亂的時期,也沒有一二省從未經過紛亂的時期的。這也是土貨,國產;以後洪楊之亂,或不無與西洋接觸的影響,然黃巢張獻忠李自成卻不能諉之外國影響,皆是自內而生的。
因以上五種病症的結果,今日之外患,集外國之文化經濟力量以俱來,固不能抵抗,即曆史上外患,除匈奴外其遺族如契丹及羌氏女真蒙古等皆莫之能抗,隻要外國民族稍強盛一些,我們即不能抵抗。其原因即由於內邪所致。以工愁善病之質,弱不禁風之軀,如何去與他們對抗呢?
在曆史上我們的武力雖然不如人,然我們的文化卻有過之無不及,因此我們被外族征服了之後,外族卻常被我們同化過來。也被我們這五種內邪所迷惑,這五種病症所傳染。結果匈奴、契丹、回紇、蒙古滿洲皆被我們所同化,皆傳染上此五種病症,都是這幾種外感文化低於我們的緣故。到了印度,則不出一兵,隻派幾個傳教士來,用文化來征服我們。自唐代以後,中國與印度的往來很盛,我們也常派人去學經,去留學。他們的文化,是指示我們去作神仙去作菩薩,不是叫我們去作人,卻是去作鬼。然而我們的文化卻漸漸屈伏了。所幸曆史上並無文武全才的文化來侵略我們,他們有武力,我們以傳染病尚能勉強抵製幾千年。而印度隻有鴉片煙,沒有武力,我們也仍能存在。這樣的征服一次,猶如打一次嗎啡針,使我們增加抵抗力,而更放出燦爛的文化來。幾千年來,我們都是這樣支持著。
但是現在的時期已不同了,我們到了另一個時期,文化後麵有武力,武力後麵則是整個的文明,內邪既凶,外感益亟;從前仗著自己所謬認的“精神文明”,一次抵抗,二次抵抗,對付外來的文化和武力,而現在則武力文化經濟科學萬管齊下,所以不能再得幸免。所以九一八以後曆有一年,還是毫無辦法,竟至於請出班禪喇嘛來念經,叫民國以來的一切罪人,都來作念經救國運動。傳染病終於抵敵不過內邪外感的夾攻了。
中國的五鬼,沒有一種是可以持以立國的。在這新的世界,立國不但要靠武力,尤其要靠文化;外國人的科學沒有不在我們之上的。最新的美國,立國雖僅一百多年,我的母校哥倫比亞大學卻有三百多年的曆史,其餘如耶魯、哈佛曆史亦久。俄國更是新式的國家,莫斯科大學也有一百八十餘年的曆史。至於歐洲,更不必說,意大利有一千多年的大學,英國的劍橋也有八百多年,最新的柏林大學是創設於一八一〇年,也有一百多年的曆史。就是日本,東京的帝大,已七十多年,何以一個五千多年的老大國家,竟沒有一所像樣的大學,沒有一處文化人才建設集中的地方?除了科舉求功名以外,便沒有人想到文化,在文化上努力的所謂國學,隻是一個抽象的名辭,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國子監學生是可以拿錢捐的,隻是一種官職。一個五千年曆史的國家沒有一所大學,愚昧到自己不能自救,不知自求醫藥。直至現在我們看小說要到日本去,在本國住著感覺不慣;所有的統治領袖,隻要自己能登台統治,大家也就容忍著,任其妄為統治,其故猶是愚昧。
此種現象,在過去猶可勉強維持,我們可以去幾千裏路,沒有見到一個兵,一個警察,因為我們的祖宗,積幾千年的經驗,自有辦法來維係國家的統一和和平。比如無錢舉辦選文官製度,便用科舉方法,以功名為餌。國家但訂法製,即可向全國拔取人才,欲求功名者,亦自來應考。如想做官,隻花一元錢便可將所用的教科書買齊,再花二元錢,請一位老師,便可以讀書趕考。起始考八股,再高一點點考策論。這樣國家不費一文,也可以達到拔取人才的目的。方法雖然錯誤,但是製度是很公正的,雖然其中也免不了有弊端,原則上也很公平。一省選考舉人,全國選考進士,然後抽簽分發各處做官,甘肅人也許分發到江蘇,江北人也許分發到江南,這樣的互相調劑,不分畛域,也沒有什麼異議,即在不知不覺中間培養出一種有國家之存在的觀念。當時的知識階級,即是這樣的被維係著,雖然交通行旅不便,也不顧一切的去應考,一而再,再而三,那再三沒有考取的,也並不怨國家,隻是自己嗟歎“命也夫”!
所以以前的治理者,國家略奪[劃]建造的人,尚能夠以製度來促進國民對於國家民族的感覺(National Consciousness),和民族主義。此外更有旁的辦法如禦史製度,道員製度,也可有相當的成就。因此令人感到一個國家或民族的存在,必定有他的原因的。譬如用考試方法來甄拔人才,在原則上很不錯,而是最好的辦法,雖然用八股是不對,那隻是枝節的問題。當時因為激於內邪外感之夾攻,因懷疑八股科舉,便將這考試的精神也一並除去,使二三十年來,沒有文官考試製度,用人隻是親戚故舊,於是以前一點較好的辦法,現在完全沒有了,一點統一國家的影子都沒有了。這樣的國家自然是站不穩的。
現在我們對西方的文化自然是接受的,但是我們所已接受的是什麼呢?隻是今日汽車,明日電燈,今天燙發,明天唇脂。這樣的接受,因為內邪外感的作用,在現在的世界上還是站立不穩的,我們即使坐在汽車裏麵,也不會舒服,不會覺得這世界是我們的。
中國的病,不是可以枝節救濟的,譬如身體衰弱,我們開一次運動會來救濟,身體是好了一點,可是金丹白麵也隨著進來,舊病未除,新病又來。現在不能仔細的分析五種病,和提出救濟的意見,但就愚昧一項而言,如辦教育,新式教育成績不好,或者不是因為教育原則的錯誤,而是辦理的不得其法。然而舊教育的成績又在那裏?舊教育的幾種性質不妨利用,但是決不能返諸舊教育。我們應該平心的想一想,教育為什麼辦不好,為什麼不如人?個人以為關於教育的問題,有很可以注意的幾點。
(一)宗教
在中國最早的宗教是道教,其次是佛教,雖由外洋流入,其大乘小乘,講神仙佛道,而沒有文化人格的感化力量。宗教是無知識者的教育,是一般人所常常按解的,然而中國的宗教教育,僅有道德的製裁力。
(二)文化基礎
中國文化本很枯仄,幾經淘汰,占有勢力的便是儒家,儒教哲學除去荀子一派,便隻有六經,是最枯燥無聊的東西,不能作為文化的基礎。而西洋與孟子同時的為歐幾立德,亞基默德斯,新造了幾何學,發明了不少物理上的定律。有人把孔子比亞理斯多德,然而亞氏搜集了多少動植物的標本,更奠定了邏輯科學的基礎。他們又以拍拉圖比孟子,然而拍拉圖曾說過:“不懂算學者不得入吾門。”而中國文化範圍是這樣的狹小,對於莊墨之學又肆意排斥,結果隻餘六經,這樣單調的孔孟之學如何能作為文化的基礎呢?
(三)傳記文學
中國向無傳記文學,因此未嚐有偉大人格遺傳下為後人的楷模。《史記》《漢書》的傳記絕不能去和拍拉圖,綏納芬以及劉德立許的蘇格拉底傳相比。雖然不少偉大的人格,文學家卻沒有去當作優美文學的題材,去作寫生的對象。這很重要的傳記文學,中國竟無絲毫基礎。
(四)母教
婦女占民族的一半,然而即連做人的資格也給剝奪了,一向對待女人,視同牛馬,且更纏足以困之。這樣的女子,那裏能夠給子女以良好的母教。西洋的婦女在以前也是頗受歧視和虐待的,然而所受的教育是好多了。
(五)通俗文學
中國一向對於通俗文學太不注意,殊不知它是影響民眾心理最甚的東西。社會上領袖士大夫不注意,於是委之於妓女歌姬,成為誨盜誨淫的工具。把一種良好的領袖教育忽視了。
到了現在,大家知道教育破產,教育不夠用,便應當從這些基本原因上去求根本的改革,從宗教文學各項去設法補救。
本題過泛,不能詳言。然而我們至少應該根據這種論斷,力自反省。不要責人,隻須責己,應該自己拿鏡子照照,詳細檢驗一下,分析各種病症,努力不會白費,模仿不是恥辱。中國的病症,也許要在這種態度上求治。
(這是胡適1932年10月25日在天津南開大學的講演,由陳振漢記錄,載《南開大學周報》第13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