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輯勤謹和緩談治學(5)(2 / 3)

日用品、風俗習慣、裝飾,都是文化,由於吸收外來文化的結果,打破了地方性,減少了民族性,減少了國家性。所以,這個時代講到文化就是世界文化,很難找出一件純粹的本國文化。我曾想,用毛筆寫中國字該是中國文化了,可是除了民國以前留下來的墨還用中國膠製造以外,現在製墨用的膠都是外國廠用剩下來的,常常聽到人說現在的墨寫字膠筆不如從前,原因就是在此。寫出來的文章,更不知不覺地受了外國文化影響,無形中吸收了不少西洋文法,標點更全盤接受了西洋文化。我又想,吃中國飯用筷子總是中國文化吧!前天到最標準的中國式飯店馬祥興去,他們先將筷子用開水燙燙消毒,也受了西洋文化影響了。交通這樣發達,坐在家裏開無線電就可以聽到舊金山的新聞報告,也可以聽到王[世傑]外長在巴黎說話的情形下,生活方式要不受外國文化影響,要分析那些還是純粹本國文化,那些是受世界文化影響,幾乎不可能。我記得小時候上海報上登載一篇法國小說,講八十天環遊地球,大家都說這件事了不得,也懷疑是不是事實;豈知四十年後,一百小時便可以環遊地球,以後也許還可以減少到八十小時、七十小時環遊地球。一百小時不過四天。交通發達到這個階段,談到文化,便隻有世界性文化,如何還能有純粹的地方性、民族性、國家性文化呢?

文化的接受與選擇

文化的接受與選擇,具有“自然”、“自由”的條件,某些東西一經介紹便被采用,某些東西雖經介紹不為接受。迎春花、梔子花用不著推廣,人人歡迎,因為這種花你說好,你的女朋友也說好,自然采用了。鍾表來到中國,銅壺滴漏即被棄置,現在僅能在博物館中看到。從前男人穿雙涼鞋不分左右足,我起初穿這種鞋子生雞眼,很痛苦。幸而後來一位無名英雄造福人群,仿照皮鞋製成左右足不同的鞋子,我們穿了無限舒服,立刻就風行全國。這雖是小事,但解放男子的足,決不下於解放女子纏足,並沒有什麼力量強製我們接受,隻是大家覺得比較好,就自然采用。自由選擇不同文化,接觸不同文化,接受或拒絕,也有其必然的道理,簡單說,不外以其所有,易其所無。人家有的,我沒有,我采用;人家有,我也有,我的比人家好,人家就采用。所以有無優劣可說是自由選擇、自然選擇的條件,但這種限於物質的。

三百多年前西洋人到中國來傳教,那時他們勢力已經達到澳門一帶,知道中國文化很高,便研究應從那一方麵入手。後來認為到中國傳教,應選學問最好的人帶來中國所沒有的東西及比中國更好的學問。所以派利瑪竇(Matteo Ricci)帶了三件東西:第一件是剛發明不久、用機械計時的鍾,並選製造[得]最好最講究的送給中國,這是代表物質;第二件是西方已經很進步的天文學,他們知道中國在講改革曆法,利瑪竇天文學學得很好,也帶到了中國,這是代表科學;第三件是宗教,才是他們最大的目的。

三件東西同時來到中國,可是吸收的程序不同。第一件鍾,毫無抵抗接受了;銅壺滴漏不如機械製造的鍾,銅壺滴漏自然被打倒。第二件天文學,經過一個時期才接受。那時候中國有兩種天文學,一種是原有的,一種是回教的,兩種天文學各不相讓。中國素來遇到兩方相爭,便各給一個天文台,你們去算月蝕、日蝕某月某日幾時幾分幾秒開始,何時複圓,誰算得準確,就采用誰的曆法,利瑪竇也設了天文台,不但算[出]北京的月蝕日蝕時間,也算出南京、成都、廣州許多地方的[日蝕、月蝕]時間。北京下雨,別處不一定下雨,仍可以測驗是否準確。比較結果,教會天文台成績最好,一分一秒也不差,顯然中國曆法不如他。經過十多年後,大家都說西洋曆法了不得。明崇禎十六年采用新曆法,下一年明朝就亡了。清代沿用下去,民國後才整個接受世界一致的曆法。第三件宗教,接受程度最少。我們原來有佛教、道教、孔教,天主教來到中國後,要比較那一種最好,卻沒有比較算日蝕月蝕時間那般方便明顯,也不免有主觀感情成分。我見我爸爸、媽媽相信的,外祖母、外祖父相信的,我為什麼不相信?所以家庭製度、社會製度、政治哲學、社會哲學以及宗教等等的吸收,不如物質科學那般容易,抵抗力大得多了。第一種是機械,不容易抵禦。鍾比銅壺滴漏好,電燈比桐油燈好,無線電我們沒有,自然接受了——至於說最近政府要減少汽車、減少飛機班次,那是偶然的事,和拒絕接受不同。第二種科學,有抵抗,但抵抗有限度。醫學我們有,天文學我們也有,但新的醫學來了,舊的陰陽五行就被打倒,到今天雖還有人說陰陽五行比西醫好,這隻是少數。第三種,社會製度、政治製度、經濟製度、宗教製度等文化的吸收不吸收,拒絕不拒絕,就不若前兩種可以比較,可以試驗,可以有絕對的選擇自由。當前中國文化問題就在這裏。

當前文化的選擇與認識

當前中國文化問題,既然就是前麵所說的社會製度、政治製度、經濟製度、宗教等吸收或拒絕,在交通工具如此發達之時,我們不能也不可能拒絕某種文化。問題是:這類文化的接受,牽涉到感情,牽涉到信仰,牽涉到思想,牽涉到宗教。具體說,當前有兩個東西在鬥爭,這兩個東西放在我們前麵,既不是物質,就不能像商品那樣,這是德國貨,這是英國貨、美國貨一般辨別誰好誰壞。現在放在麵前的美國貨、俄國貨是無法比較的東西,既不能以品質來比優劣,又不能以價格來比高下。放在麵前的是兩個世界或者說兩個文化,要我們去選擇去決定往東往西往左往右。

數百年來自由選擇自由拒絕世界文化的階段已經過去了,目前是必須要我們在兩個中間挑選一個,我們既無法列一公式來證明往左是生路往右是死路,或者往右是生路往左是死路;又無法說我們有我們自己的,你們的兩個都不要。所以問題就嚴重了,三十年前教科書裏的東西用不著了。梁啟超先生早年介紹我們“自由”,許多人說“不自由,毋寧死”。那時看來是天經地義的,現在是變了,打倒資本主義也要打倒自由主義。要服從,要犧牲個人自由,爭取集體自由。從前對的話現在不對了。自由究竟要不要,是另一個問題。如從曆史上看,一切文化都向前進,而自由正是前進的原動力,有學術思想自由、言論自由、出版自由,才有不斷的新科學新文化出來。照辯證法說,有甲就有非甲,甲與非甲鬥爭成為乙;有乙又有非乙,乙與非乙鬥爭成為丙。

我今天說這一段話,不是“賣膏藥”,我沒有膏藥可賣。隻是這個問題牽涉到感情,牽涉到信仰,牽涉到思想,除了思想有一點理智成分外,情感信仰就不同,受不了一點刺激。我今年五十八歲,一生相信自由主義。我是向來深信三百年來的曆史完全是科學的改造,以人類的聰明睿智改造物質,減少人類痛苦,增加人類幸福。這種成就完全靠了有思想自由、信仰自由、出版自由,不怕天,不怕地。倘使失了自由,那裏還有現在的物質文明。

我走過許多國家,我沒有見到一個國家犧牲經濟自由可以得到政治自由;也沒有見到一個國家犧牲政治自由可以得到經濟自由。俄國人民生活程度三十年來提高了多少?人民生活痛苦減輕了多少?經濟自由得到了沒有?犧牲政治自由而得到經濟自由的,曆史上未有先例。

我比較守舊,九月十一日還在北平天壇廣播“自由主義”,也許有人聽了罵胡適之落伍。他們說這不是不自由不民主,而是新民主主義新自由。是沒有自由的新民主,沒有民主的新民主,沒有自由的新自由,沒有民主的新自由。各位看過評劇裏的《空城計》、《長阪坡》,沒有諸葛亮的《空城計》,沒有趙子龍的《長阪坡》,還成甚麼戲?

是自由[與]非自由的選擇,也是容忍與不容忍的選擇。前年在美國時去看一位老師,他年已八十,一生努力研究自由曆史,見了我說:“我年紀愈大,我才感到容忍與自由一樣重要,也許比自由更重要。”不久他就死了。講自由要容忍,理由很簡單:從前的自由是皇帝允許我才有的,現在要多數人允許才能得到。主張左的容忍右的,主張右的容忍左的,相信上帝的要容忍不相信上帝的,不相信上帝的要容忍相信上帝的。不像從前,我相信神,你不相信神,就打死你。現在是社會允許我講無神論,講無神論也要容忍講有神論,因為社會一樣允許他。各位都看到報上說美國華萊士組織第三黨競選總統,比較左傾。反對他的人拿雞蛋番茄擲他。擲他的人給警察抓了送到法庭去,法官說這是不對的,華萊士有言論自由。要判他在監[獄]裏坐,或罰他抄篇[……]寄紐約《前鋒論壇報》,或[抄]十年來作標語的一句名言一千遍。那個人想想,還是願意抄一千遍。這一句話是:“你說的話我一個字也不相信,但我要拚命辯護你有權說這話。”這一句話多麼偉大!假使這世界是自由與非自由之爭的世界,我雖是老朽,我願意接受有自由的世界;如果一個是容忍一個是不容忍的世界,我要選擇容忍的世界。有人說恐怕不容忍的世界、極權的世界聲勢大些,胡適之準備做俘虜吧!大家隻看到世界上兩個東西鬥爭這邊失敗,政府打仗這邊也失敗,那邊聲勢很大,便以為這邊注定失敗了。我不讚成這種失敗主義。三百年的曆史是整個的反自由運動,目前的反動並不是大反動,隻是小小的反動,看起來聲勢浩大,但他們自己就缺乏自信,不相信自己的人,用最專製的權力來壓迫自己人,經過三十一年長時間還不許人家進去,不許自己人出來,不敢和世界文化交流,這正表示他的膽怯。所以我說這隻是一個小反動。依我的看法,民主自由一定得到最後勝利。固然曆史告訴我們,民主自由運動常會遭到包圍摧殘,法國革命幾經失敗,民主搖籃英國的成功受英倫海峽保護,美國民主成功靠兩大海洋保護;但每次民主自由鬥爭無不得到最後勝利,最近兩次世界大戰亦是如此。

此次從北平到上海,一位朋友對我說,這個輸麻將還打麼?我說,你是失敗主義的說法。真正輸麻將是十二年前的局麵,那時我們和世界三海軍國之一、陸軍占世界第三位、工業占世界第三位的國家打仗,我們沒有一點基礎,飛機連教練機不過二百架,那才是必輸的,可是我們要打,而且打勝了。人家最悲觀的時候,我一點不悲觀,我總是想,他們沒有好裝備,沒有海軍,沒有空軍,我們隻要稍稍好轉,就可以風雨皆釋了。這次鬥爭既是文化選擇問題的鬥爭,決不能說輸就算了,這不比選擇雙涼鞋、選擇剪頭發、選擇鍾表、選擇天文曆法那般容易,而得從感情、信仰、思想各方麵去決定,我們的決定也即是國家民族的決定。

(這是1948年9月27日胡適在上海公餘學校的演講詞,談龍濱記錄稿載1948年10月《自由與進步》第一卷第10期,居正修記錄稿收入《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12冊(黃山書社1994年12月版)。因《自由與進步》難於覓得,故完全根據居正修記錄稿整理,未能與談龍濱記錄稿核對,難免會有出入)

中國哲學的線索

我平日喜歡做曆史的研究,所以今天講演的題目,是《中國哲學的線索》。這個線索可分兩層講。一時代政治社會狀態變遷之後,發生了種種弊端,則哲學思想也就自然發生,自然變遷,以求改良社會上、政治上種種弊端。所謂時勢生思潮,這是外的線索。外的線索是很不容易找出來的。內的線索,是一種方法——哲學方法,外國名叫邏輯Logic(吾國原把邏輯翻作論理學或名學。邏輯原意不是名學和論理學所能包含的,故不如直譯原字的音為邏輯)。外的線索隻管變,而內的線索變來變去,終是逃不出一定的徑路的。今天要講的,就專在這內的方法。

中國哲學到了老子和孔子時候,才可當得“哲學”兩個字。老子以前,不是沒有思想,沒有係統的思想;大概多是對於社會上不安寧的情形,發些牢騷語罷了。如《詩經》上說:“苕之華,其葉青青。知我如此,不如無生。”這種語是表示對於時勢不滿意的意思。到了西曆前第六世紀時,思想家才對於社會上和政治上,求根本弊端所在。而他們的學說議論終是帶有破壞的、批評的、革命的性質。老子根本上不滿意當時的社會、政治、倫理、道德。原來人人多信“天”是仁的,而他偏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是沒有意思的,不為人類做好事的。他又主張廢棄仁義,入於“無為而無不為”的境界。這種極破壞的思想,自然要引起許多反抗。孔子是老子的門徒或是朋友。他雖不滿意於當時風俗製度以及事事物物,可是不取破壞的手段,不主張革命。他對於第一派是調和的、修正的、保守的。老子一派對於社會上無論什麼政治、法律、宗教、道德,都不要了,都要推翻他,取消他。孔子一派和平一點,隻求修正當時的製度。中國哲學的起點,有了這兩個係統出來之後,內的線索——就是方法——繼續變遷,卻逃不出這兩種。

老子的方法是無名的方法。《老子》第一句話就說:“名可名,非常名;道可道,非常道。”他知道“名”的重要,亦知道“名”的壞處,所以主張“無名”。名實二字在東西各國哲學史上都很重要。“名”是共相(Universal),亦就是普通性。“實”是“自相”,亦就是個性。名實兩觀念代表兩大問題。從思想上研究社會的人,一定研究先從社會下手呢,還從個人下手?換句話講,是先決個性,還是先決普遍之問題?“名”的重要可舉例明之。譬如諸君現在聽講,忽然門房跑來說——張先生,你的哥哥來了。這些代表思想的語言文字就是“名”。——倘使沒有這些“名”,他不能傳達他的意思,諸君也無從領會他的意思,彼此就很覺困難了。簡單的知識,非“名”無從表他,複雜的格外要藉“名”來表示他。“名”是知識上的問題,沒有“名”便沒有“共相”。而老子反對知識,便反對“名”,反對言語文字,都要一個個的毀滅他。毀滅之後,一切人都無知無識,沒有思想。沒有思想,則沒有欲望。沒欲望,則不“為非作惡”,返於太古時代渾樸狀態了。這第一派的思想,注重個性而毀棄普遍。所以他說:“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矣。”美和不美都是相對的,有了這個,便有那個。這個那個都不要,都取消,便是最好。這叫做“無名”的方法。

孔子出世之後,亦看得“名”很重要。不過他以為與其“無名”,不如“正名”。《論語·子路篇》說:

子路曰:衛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

孔子以為“名”——語言文字——是不可少的,隻要把一切文字、製度,都回複到他本來的理想標準,例如:“政者,正也。”“仁者,人也。”他的理想的社會,便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做父親的要做到父親的理想標準,做兒子的亦要做到兒子的理想標準。社會上事事物物,都要做到這一步境地。倘使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則君、臣、父、子都失掉本來的意義了。怎樣說“名不正,則言不順”呢?“言”是“名”組成的,名字的意義,沒有正當的標準,便連話都說不通了。孔子說:“觚不觚,觚哉觚哉!”觚是有角的形,故有角的酒器,叫做“觚”。後來把觚字用泛了,沒有角的酒器亦叫做“觚”。所以孔子說:“現在觚沒有角了,這不是觚嗎?這還是觚嗎?”不是觚的都叫做觚,這就是“言不順”。現在通用的小洋角子,明明是圓的,偏叫他“角”,也是同樣的道理。語言文字(名)是代表思想的符號。語言文字沒有正確的意義,便沒有公認的是非真假的標準。要建設一種公認的是非真假的標準,所以他主張“正名”。老子主“無名”,孔子主“正名”。此後思想,凡屬老子一派的,便要推翻一切製度,便要講究製度文物,壓抑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