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對於西洋近代文明的態度
今日最沒有根據而又最有毒害的妖言是譏貶西洋文明為唯物的(Materialistic),而尊崇東方文明為精神的(Spiritual)。這本是很老的見解,在今日卻有新興的氣象。從前東方民族受了西洋民族的壓迫,往往用這種見解來解嘲,來安慰自己。近幾年來,歐洲大戰的影響使一部分的西洋人對於近世科學的文化起一種厭倦的反感,所以我們時時聽見西洋學者有崇拜東方的精神文明的議論。這種議論,本來隻是一時的病態的心理,卻正投合東方民族的誇大狂;東方的舊勢力就因此增加了不少的氣焰。
我們不願“開倒車”的少年人,對於這個問題不能沒有一種徹底的見解,不能沒有一種鮮明的表示。
現在高談“精神文明”“物質文明”的人,往往沒有共同的標準做討論的基礎,故隻能作文字上或表麵上的爭論,而不能有根本的了解。我想提出幾個基本觀念來做討論的標準。
第一,文明(civilization)是一個民族應付他的環境的總成績。
第二,文化(Culture)是一種文明所形成的生活的方式。
第三,凡一種文明的造成,必有兩個因子:一是物質的(Material),包括種種自然界的勢力與質料;一是精神的(Spiritual),包括一個民族的聰明才智感情和理想。凡文明都是人的心思智力運用自然界的質與力的作品;沒有一種文明是精神的,也沒有一種文明單是物質的。
我想這三個觀念是不須詳細說明的,是研究這個問題的人都可以承認的。一隻瓦盆和一隻鐵鑄的大蒸汽爐,一隻舢板船和一隻大汽船,一部單輪小車和一輛電力街車,都是人的智慧利用自然界的質力製造出來的文明,同有物質的基礎,同有人類的心思才智。這裏麵隻有個精粗巧拙的程度上的差異,卻沒有根本上的不同。蒸汽鐵爐固然不必笑瓦盆的幼稚,單輪小車上的人也更不配自誇他的精神的文明,而輕視電車上人的物質的文明。
因為一切文明都少不了物質的表現,所以“物質的文明”(Material Civilization)一個名詞不應該有什麼譏貶的涵義。我們說一部摩托車是一種物質的文明,不過單指他的物質的形體;其實一部摩托車所代表的人類的心思智慧決不亞於一首詩所代表的心思智慧。所以“物質的文明”不是和“精神的文明”反對的一個貶詞,我們可以不討論。
我們現在要討論的是(1)什麼叫做“唯物的文明”(Materialistic Civilization),(2)西洋現代文明是不是唯物的文明。
崇拜所謂東方精神文明的人說,西洋近代文明偏重物質上和肉體上的享受,而略視心靈上與精神上的要求,所以是唯物的文明。
我們先要指出這種議論含有靈肉衝突的成見,我們認為錯誤的成見。我們深信,精神的文明必須建築在物質的基礎之上。提高人類物質上的享受,增加人類物質上的便利與安逸,這都是朝著解放人類的能力的方向走,使人們不至於把精力心思全拋在僅僅生存之上,使他們可以有餘力去滿足他們的精神上的要求。東方的哲人曾說:
衣食足而後知榮辱,倉廩實而後知禮節。
這不是什麼舶來的“經濟史觀”;這是平恕的常識。人世的大悲劇是無數的人們終身做血汗的生活,而不能得著最低限度的人生幸福,不能避免凍與餓。人世的更大悲劇是人類的先知先覺者眼看無數人們的凍餓,不能設法增進他們的幸福,卻把“樂天”“安命”“知足”“安貧”種種催眠藥給他們吃,叫他們自己欺騙自己,安慰自己。西方古代有一則寓言說狐狸想吃葡萄,葡萄太高了,他吃不著,隻好說“我本不愛吃這酸葡萄!”狐狸吃不著甜葡萄,隻好說葡萄是酸的;人們享不著物質上的快樂,隻好說物質上的享受是不足羨慕的,而貧賤是可以驕人的。這樣自欺自慰成了懶惰的風氣,又不足為奇了。於是有狂病的人又進一步,索性回過頭去,戕賊身體,斷臂,絕食,焚身,以求那幻想的精神的安慰。從自欺自慰以至於自殘自殺,人生觀變成了人死觀,都是從一條路上來的:這條路就是輕蔑人類的基本的欲望。朝這條路上走,逆天而拂性,必至於養成懶惰的社會,多數人不肯努力以求人生基本欲望的滿足,也就不肯進一步以求心靈上與精神上的發展了。
西洋近代文明的特色便是充分承認這個物質的享受的重要。西洋近代文明,依我的鄙見看來,是建築在三個基本觀念之上:
第一,人生的目的是求幸福。
第二,所以貧窮是一樁罪惡。
第三,所以衰病是一樁罪惡。
借用一句東方古話,這就是一種“利用厚生”的文明。因為貧窮是一樁罪惡,所以要開發富源,獎勵生產,改良製造,擴張商業。因為衰病是一樁罪惡,所以要研究醫藥,提倡衛生,講求體育,防止傳染的疾病,改善人種的遺傳。因為人生的目的是求幸福,所以要經營安適的起居,便利的交通,潔淨的城市,優美的藝術,安全的社會,清明的政治。縱觀西洋近代的一切工藝,科學,法製,固然其中也不少殺人的利器與侵略掠奪的製度,我們終不能不承認那利用厚生的基本精神。
這個利用厚生的文明,當真忽略了人類心靈上與精神上的要求嗎?當真是一種唯物的文明嗎?
我們可以大膽地宣言:西洋近代文明絕不輕視人類的精神上的要求。我們還可以大膽地進一步說:西洋近代文明能夠滿足人類心靈上的要求的程度,遠非東洋舊文明所能夢見。在這一方麵看來,西洋近代文明絕非唯物的,乃是理想主義的(Idealistic),乃是精神的(Spiritual)。
我們先從理智的方麵說起。
西洋近代文明的精神方麵的第一特色是科學。科學的根本精神在於求真理。人生世間,受環境的逼迫,受習慣的支配,受迷信與成見的拘束。隻有真理可以使你自由,使你強有力,使你聰明聖智;隻有真理可以使你打破你的環境裏的一切束縛,使你戡天,使你縮地,使你天不怕,地不怕,堂堂地做一個人。
求知是人類天生的一種精神上的最大要求。東方的舊文明對於這個要求,不但不想滿足他,並且常想裁製他,斷絕他。所以東方古聖人勸人要“無知”,要“絕聖棄智”,要“斷思惟”,要“不識不知,順帝之則”。這是畏難,這是懶惰。這種文明,還能自誇可以滿足心靈上的要求嗎?
東方的懶惰聖人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逐無涯,殆已。”所以他們要人靜坐澄心,不思不慮,而物來順應。這是自欺欺人的誑語,這是人類的誇大狂。真理是深藏在事物之中的;你不去尋求探討,他決不會露麵。科學的文明教人訓練我們的官能智慧,一點一滴地去尋求真理,一絲一毫不放過,一銖一兩地積起來。這是求真理的唯一法門。自然(Nature)是一個最狡滑的妖魔,隻有敲打逼拶可以逼她吐露真情。不思不慮的懶人隻好永永作愚昧的人,永永走不進真理之門。
東方的懶人又說:“真理是無窮盡的,人的求知的欲望如何能滿足呢?”誠然,真理是發現不完的。但科學決不因此而退縮。科學家明知真理無窮,知識無窮,但他們仍然有他們的滿足:進一寸有一寸的愉快,進一尺有一尺的滿足。二千多年前,一個希臘哲人思索一個難題,想不出道理來;有一天,他跳進浴盆去洗澡,水漲起來,他忽然明白了,他高興極了,赤裸裸地跑出門去,在街上亂嚷道,“我尋著了!我尋著了!”(Eureka!Eureka!)這是科學家的滿足。Newton,Pasteur以至於Edison時時有這樣的愉快。一點一滴都是進步,一步一步都可以躊躇滿誌。這種心靈上的快樂是東方的懶聖人所夢想不到的。
這裏正是東西文化的一個根本不同之點。一邊是自暴自棄的不思不慮,一邊是繼續不斷的尋求真理。
朋友們,究竟是那一種文化能滿足你們的心靈上的要求呢?
其次,我們且看看人類的情感與想像力上的要求。
文藝,美術,我們可以不談,因為東方的人,凡是能睜開眼睛看世界的,至少還都能承認西洋人並不曾輕蔑了這兩個重要的方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