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輯讀書的習慣重於方法(2)(1 / 3)

這種一直有一些激起好奇心和興趣疑難問題來刺激你們的小妙計有許多功用。這個妙計可使你們一生中對研究學問的興趣永存不滅,可開展你們新嗜好的興趣,把你們日常生活提高到超過慣性和苦悶的水準之上。常常在沉靜的夜裏,你們突然成功的解決了一個討厭的難題而很希望叫醒你們的家人,對他們叫喊著說:“我找到了,我找到了!”那時候給你們的是智識上的狂喜和很大的樂趣。

但是這種自找問題和解決問題方式最重要的用處,是在於用來訓練我們的能力,磨煉我們的智慧,而因此使我們能精稔實驗與研究的方法和技術。對思考技術的精稔可能引使你們達到創造性的智識高峰;但是也同時會漸漸的普遍應用在你們整個生活上,並且使你們在處理日常活動時,成為比較懂得判斷的人,會使你們成為更好的公民,更聰明的選民,更有智識的報紙讀者,成為對於目前國家大事或國際大事一個更為勝任的評論者。

這個訓練對於為一個民主國家裏公民和選民的你們是特別重要的。你們所生活的時代是一片充滿了驚心動魄事件的時代,一個勢要毀滅你們政府和文化根基的戰爭時代。而從各方麵擁集到你們身上的是強有力不讓人批駁的思想形態,巧妙的宣傳,以及隨意歪曲的曆史。希望你們在這個要把人弄得團團轉的旋風世界中,要建立起你們的判斷力,要下自己的決定,投你們的票,和盡你們的本分。

有人會警告你們要特別提高警覺,以提防邪惡宣傳的侵襲。可是你們要怎樣做才能防禦宣傳的侵入呢?因為那些警告你們的人本身往往就是職業的宣傳員,隻不過他們罐頭上所用的是不同的商標;但這些罐頭裏照樣是陳舊的和不準批駁的東西!

例如,有人告訴你們,上次世界大戰所有一切唯心論的標語,像“為世界民主政治的安全而戰”和“以戰爭來消弭戰爭”,這些話,都是想討人歡喜的空談和煙幕而已。但是揭露這件事的人也就是宣傳者,他要我們全體都相信美國之參加上次世界大戰是那些“擔心美元英鎊貶值”放高利貸者和發戰爭財者所促成的。

再看另一個例子。你們是在一個信仰所培養之下長大起來的。這些信仰就是相信你們的政府形式,屬於人民的政府,尊敬個人的自由,特別是相信那保護思想、信仰、表達,和出版等自由的政府形式是人類最偉大的成就之一;但是我們這一代的新先知們卻告訴你們說,民主的代議政府僅是資本主義製度下的一個必然的副產品,這個製度並沒有實質的優點,也沒有永恒的價值;他們又說個人的自由並不一定是人們所希求的;為了集體的福利和權力的利益起見,個人的自由應當視為次要的,甚至應當加以抑壓下去的。

這些和許多其他相反的論調到處都可以看到聽到,都想要迷惑你們的思想,麻木你們的行動。你們需要怎麼樣準備自己來對付一切所有這些相反的論調呢?當然不會是緊閉著眼睛不看,掩蓋著耳朵不聽吧。當然也不會躲在良好的古老傳統信仰的後麵求庇護吧,因為受攻擊和挑釁的就是古老的傳統本身。當然也不會是誠心誠意的接受這種陳腔爛調和不準批駁的思想和信仰的體係,因為這樣一個教條式的思想體係可能使你們丟失了很多的獨立思想,會束縛和奴役你們的思想,以致從此之後,你們在智識上說,僅是機械一個而已。

你們可能希望能保持精神上的平衡和寧靜,能夠運用你們自己的判斷,唯一的方法就是訓練你們的思想,精稔自由沉靜思考的技術。使我們更充分了解智識訓練的價值和功效的就是在這智識困惑和混亂的時代。這個訓練會使我們能夠找到真理——使我們獲得自由的真理。

關於這種訓練與技術,並沒有什麼神秘的地方。那就是你們在實驗室裏所學到的,也就是你們最優秀的教師終生所從事,而在你們研究論文上所教你們的方法,那就是研究和實驗的科學方法。也就是你們要學習應用於解決我所勸你們時刻要找一兩個疑難問題所用的同樣方法。這個方法,如果訓練得純熟精通,會使我們能在思考我們每天必須麵對有關社會、經濟,和政治各項問題時,會更清楚、會更勝任的。

以其要素言,這個科學技術包括非常專心注意於各種建議、思想和理論,以及後果的控製和試驗。一切思考是以考慮一個困惑的問題或情況開始的。所有一切能夠解決這個困惑問題的假設都是受歡迎的。但是各個假設的論點卻必須以在采用後可能產生的後果來作為適用與否的試驗,凡是其後果最能滿意克服原先困惑所在的假設,就可接受為最好和最真實的解決方法。這是一切自然、曆史,和社會科學的思考要素。

人類最大的謬誤,就是以為社會和政治問題簡單得很,所以根本不需要科學方法的嚴格訓練,而隻要根據實際經驗就可以判斷,就可以解決。

但是事實卻是剛剛相反的。社會與政治問題是關聯著千千萬萬人命和福利的問題。就是由於這些極具複雜性和重要性的問題是十分困難的,所以使得這些問題到今日還沒有辦法以準確的定量衡量方法和試驗與實驗的精確方法來計量。甚至以最審慎的態度和用嚴格的方法無法保證絕無錯誤。但是這些困難卻省免不了我們用盡一切審慎和批判的洞察力來處理這些龐大的社會和政治問題的必要。

兩千五百年前某諸侯問孔子說:“一言而可以興邦,……一言而喪邦有諸?……”

想到社會與政治的問題,總會提醒我們關於向孔子請教的這兩個問題,因為對社會與政治的思考必然會連帶想起和計劃整個國家、整個社會,或者整個世界的事。所以一切社會與政治理論在用以處理一個情況時,如果粗心大意或固守教條,嚴重的說來,可能有時候會促成預料不到的混亂、退步、戰爭,和毀滅,有時就真的是一言興邦,一言喪邦。

剛就在前天,希特勒對他的軍隊發出一個命令,其中說到一句話:他要決定他的國家和人民未來一千年的命運!

但希特勒先生一個人是無法以個人的思想來決定千千萬萬人的生死問題。你們在這裏所有的人需要考慮你們即將來臨的本地與全國選舉中有所選擇,所有的人需要對和戰問題表達意見,並不[下?]決定。是的,你們也會考慮到一個情況,你們在這個情況中的思考是正確,是錯誤,就會影響千千萬萬人的福利,也可能直接或間接的決定未來一千年世界與其文化的命運!

所以為少數特權階級的我們大學男女,嚴肅的和勝任的把自己準備好,以便像在今日的這個時代,這個世界,每日從事思考和判斷,把我們自己訓練好,以便作有責任心的思考,乃是我們神聖的任務。

有責任心的思考至少含著三個主要的要求:第一,把我們的事實加以證明,把證據加以考查;第二,如有差錯,謙虛的承認錯誤,慎防偏見和武斷;第三,願意盡量徹底獲致一切會隨著我們觀點和理論而來的可能後果,並且道德上對這些後果負責任。

怠惰的思考,容許個人和黨團的因素不知不覺的影響我們的思考,接受陳腐和不加分析的思想為思考之前提,或者未能努力以獲致可能後果,來試驗一個人的思想是否正確等等就是智識上不負責任的表現。

你們是否充分準備來做這件在你們一生中最神聖的行動——有責任心的思考?

(本文係胡適1941年6月中旬在美國普渡大學畢業典禮上的講演,郭博信翻譯。錄自1984年台北聯經初版的《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第5冊)

我們今日還不配讀經

傅孟真先生昨天在《大公報》上發表星期論文,討論學校讀經的問題,我們得了他的同意,轉載在這一期(《獨立》第一四六號)裏。他這篇文章的一部分是提倡讀經的諸公所能了解(雖然不肯接受)的。但是其中最精確的一段,我們可以預料提倡讀經的文武諸公決不會了解的。那一段是:

經過明末以來樸學之進步,我們今日應該充分感覺六經之難讀。漢儒之師說既不可恃,宋儒的臆想又不可憑,在今日隻有妄人才敢說詩書全能了解。有聲音文字訓詁學訓練的人是深知“多聞闕疑”、“不知為不知”之重要性的。那麼,今日學校讀經,無異於拿些教師自己半懂半不懂的東西給學生。……六經雖在專門家手中也是半懂半不懂的東西,一旦拿來給兒童,教者不是渾沌混過,便要自欺欺人。這樣的效用,究竟是有益於兒童的理智呢,或是他們的人格?

孟真先生這段話,無一字不是事實。隻可惜這番話是很少人能懂的。今日提倡讀經的人們,夢裏也沒有想到五經至今還隻是一半懂得一半不懂得的東西。這也難怪。毛公、鄭玄以下,說《詩》的人誰肯說《詩》三百篇有一半不可懂?王弼、韓康伯以下,說《易》的人誰肯說《周易》有一大半不可懂?鄭玄、馬融、王肅以下,說《書》的人誰肯說《尚書》有一半不可懂?古人且不談,三百年中的經學家,陳奐、胡承珙、馬瑞辰等人的《毛詩》學,王鳴盛、孫星衍、段玉裁、江聲、皮錫瑞、王先謙諸人的《尚書》學,焦循、江藩、張惠言諸人的《易》學,又何嚐肯老實承認這些古經他們隻懂得一半?所以孟真先生說的“六經雖在專門家手中也是半懂半不懂的東西”,這句話隻是最近二三十年中的極少數專門家的見解,隻是那極少數的“有聲音文字訓詁學訓練的人”的見解。這種見解,不但陳濟棠、何鍵諸公不曾夢見,就是一般文人也未必肯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