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律呂起身,道:“就是因為走得多了,所以才要格外小心。你在這裏照看著,我先上樓。”轉身在小二的援引下上客房去了。
羽翔嘴張了張,心中暗自嘟囔:如果不是為了還人情,哪個喜歡這麼慢吞吞地走路,還要三不五時地承受冰凍至極的冷眼。何況尾巴還捏在他人手中,他也是身不由己啊!
果然被掌櫃的料中,還未過亥時,如席的大雪夾著呼嘯刺骨的北風打著旋兒地就下了來。不一會兒的工夫,裏裏外外目光所及之處都是銀白色的一片,大雪下得昏天黑地,漫說在外麵,便是在加了炭盆的屋裏,厚實的被褥下,也凍得人直打寒戰。
這場暴風雪足足下了三天整,在第三天子時的夜裏方停了歇。疏通的工作已近尾聲,明晨一早鏢隊便可重新啟程。若趕得快些,也能在預定的時間抵達目的地。不知是天氣太過寒冷,還是明日會有諸多煩心事,今晚桑律呂很難入睡。外麵寒風漫卷著碎雪在天地間盤旋飛舞。
桑律呂倚窗而立,無視大雪初晴窗外銀裝素裹的妖嬈,一管洞簫在手嗚咽的簫音在暗寂的夜裏益顯曠遠,和著北風脈脈悠悠隨風而散,在玉樹瓊花的世界裏猶如天籟之音。對麵客棧的一個窗戶裏燃起一盞油燈,一窗的昏黃在銀白色雪光的映襯下令人倍感溫馨。行雲流水般的琴音乍起,叮叮咚咚恰恰暢緩了洞簫的寂寥。琴簫聲一高一低互為應和,猶如合奏過千遍般音色絲絲入扣。曲調高轉處琴聲高亢,簫音悠揚;低徊處琴聲幾若難聞,簫音婉轉若泣。
桑律呂原本是意興闌珊隨性而奏,在聽聞琴聲乍起時,簫音略有一滯,爭鬥之心忽起,隨即曲調攀升,但不管高低,窗內人都仿若知他心意般,琴音始終都如影隨形與他相契相合無半分滯澀,清遠脆涼的琴音和纏綿低咽的簫聲應和得天衣無縫。相惜之心大起,一個曲調高拔後,簫聲餘餘渺渺漸歸於寂,琴音亦隨之黯淡,一個清音微撥,琴聲全無。天地間一片寂然,連風也不再旋舞,仿佛也在細細品味猶在天地間回蕩的曲音餘韻。
桑律呂心情舒暢,一掃剛才的陰鬱,一陣朗笑,推窗抱拳揚聲探問:“尊駕好技藝!在下杭州桑律呂,但不知閣下高姓大名?雪地知音,桑某相求一會。”
風卷殘雪越窗而入,對麵窗內一片靜默,窗色一暗,油燈已被撚滅,兩窗間隻餘北風飛轉,天地又重歸於寂,好似剛剛一切不過是午夜乍醒的美夢,令人惘然不知所以。
桑律呂劍眉微蹙,低睫沉思,唇角微微勾起一笑,星眸抬起,冉冉射放晶光。關窗熄燈薄笑著退入屋裏。
對麵窗內黑暗,炭盆裏的微光映照下,略微能看清些屋內的陳設。琴架邊的小幾上一燈尚餘煙嫋嫋,顯是剛熄未久,黑影處一人端坐琴架前,雙手仍輕按在琴弦之上。
聽到對麵傳來的關窗聲,唇角上翹,勾起一縷輕笑。輕旋起身,轉身走向床榻,略微地舒展腰身,脫下狐皮襖子,正要退靴上床補個好眠,忽覺一股寒氣襲身,一雙緊鉗的手臂從後環抱住腰,整個人被往後拉緊貼住一具暖熱修長的身軀。
她微驚,但當聞到身後傳來的熟悉體息,不由慢慢放鬆全身,徑靠在他懷裏,汲取他身上的熱源。唇邊緩緩揚起溫柔的笑意,手臂輕抬,輕撫深埋頸間頭顱上柔軟的雲發,柔聲問:“怎麼知道的?”
桑律呂從她香頸間抬頭,星眸晶閃著溢心的喜意,在她耳邊低喃道:“開始或許不知,但卻不經細想。高山流水,知音難覓。陌生人間合奏又怎會感覺如此熟撚親密心意相通,放眼天下,堪稱我桑律呂知音的又有誰呢?”
玲瓏輕笑嗤他:“自大!”
桑律呂輕拉她轉身麵對自己,外麵雖有雪光比尋常明亮,屋內炭盆火苗躍動,練武之人視覺亦比尋常人好些,但仍無法看清對方的細致容貌,隻覺手下薄軟清涼,蹙眉道:“怎麼穿得這樣少?”猿臂一展,將她抱起放入衾褥間,仔細地將被蓋好,自己脫去外衣,也脫靴上床躺在玲瓏身邊,將她攬至懷裏,輕輕搓揉她冰涼的手臂。
傾聽著耳邊穩健的心跳聲,感受身邊人純陽剛的男子溫熱氣息,玲瓏唇畔勾笑,身子更向他懷中偎去,閉目靜靜享受他細心的體貼。
“什麼時候來的?”桑律呂在她頭頂蹙眉發問。
“剛到不久。”玲瓏輕簡回應。
“為什麼來?”
“辦事。”
桑律呂微歎,薄唇淺勾一抹笑意,“真想你的回答是因為想我。”
玲瓏睜眼,從他懷中抬起晶亮的杏眸,桑律呂垂目與她四目相接,指尖輕劃她細巧的眉峰,深情低語:“我想你!”
玲瓏紅唇溢笑,露出白亮的貝齒,目光中閃現狡黠之光,巧笑道:“我知道!”
桑律呂笑,再次拉她入懷,低雅的男音在耳畔輕起:“困了嗎?”
玲瓏手掩唇小小打了個哈欠,微微在他懷中點頭:“嗯!”
律呂輕吻她鬢邊的秀發,柔聲道:“睡會兒吧!”
玲瓏在他懷裏找到最舒適的位置,如饜足的貓咪般發出一聲滿足的輕喟,不一會兒便沉沉睡去。
桑律呂薄唇上翹起極好看的弧度,寵溺地吻一下她光潔的額頭,心裏感覺前所未有的豐盈喜悅,仿佛隻這樣摟抱著她,便擁有了全天下人所有的幸福。他輕輕斂合雙目,摟著心愛的人兒,隨她一同沉入香甜的夢鄉。
天才蒙蒙亮,鏢隊在客棧門前已列隊整齊。桑律呂抬頭望向對麵客棧的一扇窗戶,暗灰色的天幕下,窗欞寂寂,絲毫沒有想打開的意思。他失望垂睫,大手一揮,鏢隊起動。桑羽翔不時回首後望,見鏢隊已行再難阻止。過了狹石口,前麵不遠就出了關了,大嫂,我已竭盡全力拖宕鏢隊行程,是你自己趕不及,實在是怨我不得!嘴角上浮一記狡笑,籠轡一緊,雙腿一夾坐騎,馬如飛掣般足踏碎雪朝前奔去。
天色漸明,已近辰時,狹石口遙遙在望,兩邊荒山夾峙,入口處甚是狹窄,遠遠看去猶如一條狹長的絲帶穿越亂石莽堆。被清理出的積雪高約丈餘,一堆堆放置在狹石口側。荒山野地,雪蠹盈目。
桑律呂警惕犀利的雙眸細掃每一處所在,天時地利不合,若有人居高處以石擲之,整支鏢隊根本就沒有還手之力。惟有盡快通過方可保安全無虞。忽見雪堆旁現出兩道黑影。桑律呂手一揚止住鏢隊行進。羽翔察覺有異飛馬奔上前來。
桑律呂蹙眉,朗聲冷道:“青天大道,各走半邊。在下杭州桑律呂,雪下君子還請現身!”鏢師們悄悄地拔了武器在手,神情緊張準備應付突來之戰。北風呼呼旋轉,輕淺的馬蹄濺雪聲傳來,從雪堆後轉出兩匹黑色駿馬,馬上端坐兩人。二人一現,眾人都不由一愣。
當先一人外罩一件鶴氅,豐神雋秀,清潤雅然。不是別人,正是女伴男裝的桂玲瓏。後麵緊跟轉出的馬上坐著一位相貌頗威武的中年男子。裴衡,裴二總管,倒也是舊識。
桑羽翔一怔,有些難以置信。
眾鏢師麵麵相覷,萬料不到會出現這樣的人物。
桑律呂狹長的鳳眸微眯,眼底射出兩道冰冷至極的寒光,令人不寒而栗的視線牢牢膠著在貴衣輕裘、怡然自若的玲瓏身上。
玲瓏紅唇啟笑,對他的怒目瞪視絲毫不以為意。淺笑盈盈,恭手為禮,“姐夫,桑二少爺!”她聲音不大,但因處在石口,聲音隨風而散,鏢隊的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不由大感意外,原來是大名鼎鼎的桂七少!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裏?人人暗呼一口氣,兵刃又被推回鞘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