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馬特懶洋洋地躺著,半睡半醒,通體舒泰。這時,隔壁突然響起了教堂的鍾聲。他穿好衣服下樓,在樓道間看到了一則通告,說沐浴和早餐要在教堂禮拜之後。周一都得這樣?這可不是個好兆頭。

廁所裏透進幾縷日光,看起來感覺稍微好了些。要是太亮堂,邊邊角角的蟲子估計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廁所裏放的不是一卷卷的廁紙,而是從教堂通訊錄上撕下來的一方方書頁,如廁過程因此比預料中愉快了不少。

方便完之後,他繞到了屋子前麵,想出去走走,但轉念一想又猶豫了。放眼望去,四周見不到一個人,也許這個時候大家都上教堂了吧,可能不上教堂是違法的。

回到門廳,他靜靜地站著聽了會兒動靜。整座房子好像就他一人,讓他忍不住想窺探一番。

房子很老,可能是20世紀建的,或許更早。牆上有電源插座,但裏邊都沒插東西。他找到了兩本聖經,廚房裏還有本收集發票用的剪貼簿,此外就沒有其他書了。

聖經開本挺大,外觀也挺新,正文之外另有附錄"重臨啟示錄"。此外還有個配了相片的部分,名為"重臨圖解",裏麵展示了耶穌的種種事跡:治愈整個特護病房的病人;在時代廣場堆起如山的麵包;在橢圓辦公室和一個貌似總統的白發男人對話;頭戴棘冠和光環,在半空中盤旋。

隻有兩種解釋:要麼是耶穌以馬特兒時熟悉的棕發藍眼的麵目重返地球,要麼就是騙局一場。

馬特一開始覺得那就是個騙局,但仔細想想……要是他成年以來的信念都是完全錯誤的,那麼,上帝啦,耶穌什麼的,全是真的?

如果的確如此,那麼他所信奉的其他觀念也會隨之瓦解:他深信不疑的理性主義的宇宙,隻不過是"上帝為了其特殊原因所維持的巧妙機關";那些其他類似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的循環論證,就更像是在自說自話——上次聽到有人嚴肅地提出這個觀點時他還年輕,當時一群人灌了一肚子啤酒,胡侃了一夜。

後來還有一次,兩個衣冠楚楚的小夥子敲開他的家門,企圖把信仰的熱情傳染給他。其中一位極力爭辯,說馬特信奉的理性主義隻是諸多信仰體係中的一種,而且什麼都解釋不了。舉例來說,它解釋不了他倆堅不可摧的信仰。

馬特當即反駁,說這可以解釋,變態心理學裏就有相關研究。說到這份上,對話就很難繼續下去了。他原本還打算指出:理性主義不需要所謂"信仰",有觀察就夠了,可以測量的真實世界才不關心你信仰什麼呢。

他又看了眼聖經上的相片:一個頭戴光環、浮在半空的男人,一堆麵包,一間擠滿演員的特護病房,外加一個樂意奉陪的總統。其實也談不上是什麼奇跡。

那麼,現在全世界都信這個嗎?他急切地想找個人問問,或者找本曆史書——隻要不是聖經,什麼書都成。

這時,前門發出了"哢塔"一聲,他心虛地合上書本,但隨即又重新打開。走進門廳的是女房東,正邊走邊梳頭。

她衝他點了點頭。"讀這個和上教堂一樣,還不會像牧師那樣讓你睡著。"說著,她打開了通向廚房的門,"這兒有麵包和咖啡。"

"咖啡"是某種燒焦的草泡出來的水,切片麵包倒是又脆又好吃,上麵抹了一層黃油和一點草莓醬。女房東指了指爐子上冒著蒸汽的水桶,說屋子後麵有肥皂,還有衣服。

馬特拖著水桶走到陽台上,那兒有塊洗澡的地方,約一米見方,地下鋪著板條,三麵有齊頭高的屏風。地下還有個水桶,盛著衝洗用的水,旁邊掛了幾條破破爛爛的灰色浴巾,擺著一方樣子粗糙、聞起來像是熏肉的肥皂。

肥皂讓他的頭發根根直立,身上也多了股早飯的味道,但無論如何,能洗洗總是好的。他回到小屋,換上了新買的舊衣服,隨後又加付了一晚的房租,女房東給了他一把掛鎖,好讓他在外出時能把東西鎖進房內的保險箱裏。

該把什麼留在房裏呢?女房東多半另外有把鑰匙,要是她在偷看的時候把時間機弄沒了,那就麻煩了。馬特撥弄了下蓋在"重啟"鍵上的半圓形塑料,發現它還牢得很,得蓄意破壞才能弄開。手槍和彈藥也不太好留下,但明智起見,還是不要帶去MIT吧。

他最後決定隻帶上錢包,其餘全部留下。兩份珍本文件也暫時先放著,等了解情況後再作決定。

至於那本色情筆記本,得放在最後了,它所包含的技術可能在這個時代極有價值,但它的內容可能讓他在監獄裏度過餘生——終生監禁可能都是輕的,萬一大卸八塊就完了。

麻省大道上陽光普照,一派祥和之氣,騾馬往來,蹄聲得得,拉著車輛"吱嘎吱嘎"地向前行進。空中彌漫著淡淡的穀倉氣息,外麵還罩著港口吹來的海風。馬特拿了張百元紙幣去了一家銀行,得到的答複和昨天差不多——在哪發現的,還有更多的嗎?辦事員先是開了100美元的價,最後125美元成交。他又可以去買點東西了。

馬特出了銀行,慢悠悠地朝1號樓走去,一路走一路編故事。他編了好多版本,具體說哪個視情況決定。他可不能徑直走進院長辦公室說:"嗨,我就是你們一直在等的時間旅行者馬修·富勒。"他來的時候根本沒人在等,這說明現在和過去之間發生了斷裂——按說他現身時間和地點應該廣為人知才對。

或許,它們其實並不為人所知?他曾在2058年把時間機的材料交給了馬爾什教授,教授在對待這些材料上可能並不那麼大方。

他進入1號樓,走過行政辦公室,然後沿著無限長廊朝圖書館走去——那兒以前是科學和人文圖書館,現在是什麼不得而知。

長廊兩邊的牆壁上光禿禿的,看著怪怪的,以前牆上總是胡亂貼滿各種各樣的布告和聲明。每到周一早晨,長廊裏總是擠滿熙熙攘攘的學生。現在呢,除他之外,那麼長的走廊裏隻有八個人。

他可不想一個人待在圖書館。還是幹點別的來打發時間吧。

走著走著,就到了玻璃上畫著苦路14處的圓形大廳,這裏有扇雙開門,門外曾是一個四周圍著建築的方院。

推門出去,大方院還在,但保養已不及從前,草色枯黃,中間泥巴都露了出來。院子裏有個從頭到腳裹著黑衣的女人,正趁著清晨的涼意用電動除草機除草。這機械馬特在照片上見過,他想走過去研究研究,看看這一台是博物館裏拿出來的還是新造的。但貿然接近一個年輕的單身女子可不太好,說不定看多兩眼都會惹上麻煩。於是他轉開目光,邁開步子,往河流的方向走去。

河也變了。現在的查爾斯河兩岸塞滿了搖搖欲墜的船屋,多數船屋不過是停在岸邊的浮台,估計早晚都會下沉,這些看來都是23世紀的學生公寓。男女分別住在不同的區域,放眼望去,見到的多是年輕男性,女人隻有三兩個,全都穿著一身黑。

船屋都漆得花裏胡哨的,看上去很不協調——鮮綠色、橙色和紅色的牆壁並排在一起,牆上裝飾著卡通圖像,有蠟紙印的,也有噴塗的。不出所料,沒有猥褻的內容,隻有用模板印得工工整整的聖經段落。有幾個地方胡亂掛著金屬片和碎玻璃,它們在微風中叮咚作響。有人在小提琴上安靜地練習音程。他年輕那會兒,在MIT的宿舍樓裏練琴簡直是找死,被人從窗戶裏丟出去是遲早的事情。

空氣中傳來淡淡的煎魚的香味,幾間船屋裏,有人正在捕魚,漁夫們懶洋洋地看著魚線,有一位還撒下了一張圓形的漁網。不曉得多久才能抓到一條生物工程造就的基督魚,基督魚會遊進這條通向大海的河裏嗎?

這個問題他大可以一直琢磨下去,但如果那些魚兒的確是生物工程的產物,那它們多半還是會待在本地。得搞些數據才行,想到這兒,他轉身穿過紀念大道,朝圖書館走去。

正對紀念大道的玻璃牆碎了幾處,但缺口都用疊在一起的玻璃瓶修補好了。原本的自動安保係統已經讓位於一位手持木棍的保安。他坐在大門口,看起來很和氣。

馬特沒對他說謊。"我沒有通行證。"

"要帶書進去嗎?"

"不會。"

"那也別把裏麵的帶出來。"保安說完這句,就讓馬特進去了。

圖書館裏到處是矮矮的書堆,桌椅都胡亂擺著,桌椅間的空地上放著些文件盒,盒裏的書都背脊朝上放著。文件盒裏的都是平裝本,被翻得破破爛爛的,擺放也看不出什麼順序。書架上都裝了玻璃,上了鎖;玻璃上都罩了層灰,裏麵的書名難以辨認。

室內沒有查閱書籍的電腦終端。不知道電腦發明前圖書館都是怎麼給書籍歸類的,應該會有索引之類的吧,把要找的書告訴管理員,然後由管理員代勞。

研究研究,或許能找出規律。他在那些平裝本裏翻看起來,結果發現和書店裏看到的沒什麼兩樣。

接著,他發現了一本薄薄的冊子,書名隻有寥寥三個字:《美國史》。他走到窗邊,一屁股坐進一張軟椅,打開書本翻到第一頁。

"元年元日,耶穌基督現身於美國總統的橢圓形辦公室。"

鄰頁上印著張相片,和他在馬革辛街上看到的那本聖經裏的那張一模一樣。

正文寫道:"幾個世紀以來,美國的男女都活在罪中,因其無知,其罪可赦"。一句話便將耶穌重臨前的曆史一筆勾銷。當時有少數人無視感官和內心的昭示,拒不接受重臨,元年戰爭隨之打響,戰後又爆發了"正念運動"。書上沒說運動持續了多久,甚至看不出運動是否已經結束。

相片裏的比利·卡伯特總統似乎在重臨前就已蒙上帝感化,因此耶穌才選中他的辦公室向世人現身。卡伯特隨後成了第一主教,繼而發起改革,精簡政府,其手法一半出於神啟,一般由基督親自授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