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馬特翻到前座,一把攥住方向盤,以防再次在車流中現身。然而,當世界在他身邊重現時,周圍卻是一片森林。

塑料罩子還在他手裏,他把它重新蓋在"重啟"鍵上,罩子就位時發出響亮的"哢噠"聲。

出租車的引擎還在嗡嗡作響。他熄滅引擎,鑽出駕駛座側麵的車門四下打量起來。一頭鹿蹦跳著跑向遠處,白色的尾巴一閃,沒入林中。

空氣裏有股奇怪的氣味。他聞了一陣才意識到那是因為空氣裏沒有汙染物,太過純淨的原因。他正在聞著這顆行星本身的氣味。

人都上哪兒去了?現代人應該能夠預測他將要出現的方位,空間上能精確到幾十米,時間上更準,能精確到幾分鍾,甚至幾秒種。那麼,歡迎委員會在哪兒呢?

看起來可不太妙。

出租車勉強還算有輪子。輪子上的橡膠已經消失,或者說已經留在了過去,隻剩下四個鋼製輪圈,被壓得微微變了形。

他點起火掛上檔,小心翼翼地在樹木和茂密的灌木叢中穿行。現在所處的方位應該在95號公路往東幾百米。看天色像是下午,於是他把車頭轉到東麵,沿著與太陽相反的方向行駛。

公路是突然出現的,是條柏油路,表麵坑窪開裂,小草從縫隙裏長出來,更誇張的是似乎還有小樹苗。

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但文明或許還沒有終結。或許,美國終於擺脫了汽車。

可人呢?人究竟都上哪兒去了?

可能是計算出了錯,這地方本來就一無所有。他調轉方向往南行駛,那裏的灌木比較稀疏。

開了一陣,他覺得餓了,於是他"啪"的一聲打開雜物箱,裏麵有一塊巧克力軟糖、半包滾燙的炒花生、一瓶清水、一把短管轉輪槍,還有半盒點357口徑的麥格農子彈。

他把槍放了回去,把巧克力軟糖吃了,花生準備留到晚飯再吃。下次再看到鹿時或許該一槍打死,然後用瑞士軍刀剝皮掏內髒。但想到真要痛下殺手或使出類似的野蠻手段,他不禁打了個哆嗦。

他停下車,又在雜物箱裏仔細搜尋了一遍。沒發現火柴,也沒有打火機。

生鹿肉片,多誘人啊。

油箱裏還剩四分之一的油,讀數顯示燃料電池還能堅持77英裏。回劍橋應該不到50英裏——如果他們的計算沒錯的話。

可是,如果距離超過50英裏,時間也超過了177年呢?

馬特又往下開了幾英裏,前方出現了一輛廢棄的小汽車。他停下車,心裏隱隱有些害怕,走出去時隨手帶上了手槍。

周圍沒有打鬥的痕跡,可車子從裏到外都被剝得精光,輪子沒了,座位不見了,引擎蓋開著,燃料電池也不知去向。

塑料車身呈暗粉色。他覺得這車有些年頭了,原本的紅色經過幾十年的風吹日曬變成了現在這種顏色。

難道世界已經完了?某種終極武器讓地球重新回到原始狀態?

不可能一下全毀的。可能還有人幸存下來,以偷竊為生,或者說,以回收廢物為生。

小汽車的後備箱已被強行拆開,裏頭空空如也,連個備胎都沒剩下。他不由想到該去檢查自己那輛出租車的後備箱。

後備箱裏有一個備胎,還有個小的工具箱,可能用得上。此外還有個背包,裏頭有司機的錢包,大概裝了800美元。還有一副眼鏡、幾粒藥片、一個筆記本,乍一看屏幕是黑的,他舉起來對著太陽細看,幾秒種後,上麵顯出了一頁活動春宮畫組成的索引。

他翻看了幾分鍾,漸漸來了欲望,可裏頭突然出現了一個酷似21歲的卡拉的女孩。他感到一陣傷感,欲望也隨之冷卻下去。

他那會兒在想什麼呢?直接拒絕她不就行了?或者幹脆接受也行。可當時就是心急火燎地想拋下一切,跳進未知。

他把背包扔到後座,繼續往前行駛。

一路上,廢棄的車子越來越多。無論開到哪裏,眼前似乎總停著一兩輛外觀斑駁的車。

這地方以前是牧場和農田吧?這樣的土地要經過多少年才能變回森林?他記得小時候跟著大人到過巴黎郊外,那裏在一戰時發生過一場惡鬥,密集的槍炮將樹林夷為平地,隻有一株傷痕累累的幼苗還站立著。戰後150年,當年的幼苗長成了一棵巨大的橡樹,周圍立著一片體型較小,但高矮相同的樹木。

眼前這條路的路麵和路基上都沒有樹,說明還有人在使用,可能是路麵下方的土地經過了特別處理,不利於樹木的生長。

他拐過一個長長的彎道,接著就看見了兩百米開外的一個男人,他騎在馬背上,身子前麵還坐著個孩子。他們一望見馬特就急匆匆地跑進了樹林。

馬特從車窗裏探出腦袋,喊了一聲:"等等!我不會傷害你們的!"他開到兩個人剛才跑開的地方,停下車子,側耳傾聽。周圍靜悄悄的。"我不會傷害你們的!"他又喊了聲,"我隻想和你們談談!我需要了解點情況!"

他等了會兒,還是什麼聲音都沒有,於是就開著車子繼續上路。開著開著,他握著方向盤睡了過去,結果撞進了一堆灌木叢裏。

天快黑了,今天就開這麼遠吧。他不想打著燈光開夜車,那樣太顯眼了,而且還費電。他吃掉了花生米,還喝了幾小口水。

馬特從後備箱裏拖出一條油膩的毯子裹在身上,翻來覆去動了兩下,想找個舒服點的姿勢睡一覺。天色暗了下來,車頂上映出了一片星光。夜空中滿是星星,亮得簡直不自然。樹林裏窸窸窣窣地響著,大概是動物吧。他鎖上車門,把槍放在手邊。

清晨時分,他在嘰嘰喳喳的鳥鳴聲中醒來。有幾頭鹿正在附近吃草,其中有些還很幼小。馬特打開車門,兩頭成年鹿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然後一跳一跳地逃進了樹林。

小解之後,他聽見了水在岩石上潺潺流動的聲響。他拔下車鑰匙,帶著手槍和水瓶前去打探,剛走到路邊就發現了一眼泉水。他接了滿滿一瓶,喝了幾口,然後把瓶子重新灌滿。這水的口感相當甘冽,不過如果有汙染的話……反正他也別無選擇。

回到出租車上時,他有一種強烈的感覺:自己正在被人監視。

"有人嗎?"——沒有動靜。他鑽進車裏繼續上路。

又開了幾英裏,森林開始變得有規律的稀疏:最大的樹木都屹立著,但直徑一尺上下的都在齊腰高的地方被斬斷了。想必是砍下來生火了,或者造房子。

他繼續朝著波士頓的方向行駛,兩側的密林越退越遠,最後幹脆消失了,路邊隻剩下叢生的雜草和幾棵又大又老的樹木。

油表顯示車子還能再走21英裏時,他來到了一片像是農場的地方——至少也是片耕地,一條破爛的岔路將它和大路相連,路口豎著塊牌子,牌子的左右兩邊刷著"禁止入內",中間畫著把風格強烈的突擊步槍。於是他沿著大路繼續向前開。

沿途又經過了五六個這樣的岔路口,全都豎著一樣的標牌。看到這些,他稍微寬了寬心——至少還存在有組織的社區,雇得起刷牌子的油漆工。

可能,也雇得起造槍的人吧。

又開了一英裏,前方出現了一個收費站。這時已經能看見廢棄的高速公路,左右八個車道,隻有中間的兩條可以行車。幾個收費站前麵都堵著磚瓦和灌木,隻有一個周圍是幹淨的。

他看了眼手表:7點01分。不知道這兒用不用夏令時。他把手槍插進腰帶,但轉念一想,覺得還是應該藏得好點,於是又把槍塞到了屁股和椅背之間——常人看不見,隨手夠得著。

他漸漸駛近,一個身穿製服的男人從收費站裏走了出來,站到了路中央,他的肩上掛著件武器。馬特又往前開了幾米,他解下武器,槍口向上斜放胸前。那是把古老的卡拉什尼科夫衝鋒槍。

他的身邊塊標牌,一看就是生手刷的:

前萬波土頓/收弗一米元

馬特伸手在口袋裏掏出一枚兩美元的硬幣。穿製服的男人接過硬幣,翻來覆去看了看:"是舊錢嘛,那輛舊車怎麼還能開?"

"找了些燃料電池,得再充充電。"

"哈,是嗎?"男人把硬幣放進口袋。他的脖子上吊了根繩子,上麵係了個錢包。卡拉什尼科夫衝鋒槍夾在他的手肘和身體之間,顯得相當別扭,他點了四個兩毛五的硬幣遞給馬特。硬幣亮閃閃的,像鋁製墊圈,一麵布滿了小號文字,"25"和"波士頓"交替出現;另一麵有個半圓,裏麵印著"我們信上帝",下麵還有"基督救世"幾個字,中間框著個微笑的耶穌,頭戴血淋淋的荊棘王冠。這幾枚閃亮的硬幣上沒有年份,但年代不會很久,圖案和文字都是噴印而非壓刻的。

守衛放鬆下來,把槍重新掛上了肩膀。馬特強忍住一聲釋然的歎息。

"要去波士頓?"守衛問道。

"是劍橋,MIT。"

守衛點了點頭:"那兒的人或許能幫你充電,他們有時候會來點真的魔法。"

"沒錯,謝謝。"馬特駕著出租車緩緩向前開動,守衛又低頭看起了書。那是本聖經,密密麻麻地插滿了書簽。

對一個不信神、不作禮拜的猶太人而言,前方將是一個有趣的世界。他還記得念三年級時央求父母讓自己和朋友們一起參加衛理公會夏令營的情景。這在當時成為了家中的笑談:瞧瞧,我們的小男生加入了衛理公會呢。可現在回想起來並不好笑。

收費站的那個男人可能代表不了現代人,但硬幣上的圖案可真不是個好兆頭。

他沿著州際公路往南行使,路麵依舊坑坑窪窪,但植物比剛才少了。和公路平行的磁浮軌道上築著鳥巢。這條路在他搬來波士頓時就是條綠色通道:地麵是州際公路,空中是磁浮軌道,軌道下方是平整的綠地,一條供自行車和行人漫步的小徑穿過精心養護的植被走廊,連通了波士頓和洛威爾。可現在,這一切都變成了崎嶇的森林。

看來是開不到劍橋了。磁浮站外有塊指著3號公路的牌子,上麵刷著"劍橋,18英裏"。而油表顯示車子隻能再開12英裏。

他剛才在立交橋上看見了路邊的幾個農場,但地麵上沒有任何城市文明遺留的痕跡。眼下道路兩側森林密布,路麵上也長滿了雜草。但公路附近沒有幼苗,沒有小樹,低垂的樹枝也都被砍斷了。

行至阿靈頓附近,才看到路上有些行人,時間大約是八點不到。他先是駛過了一輛裝著蘿卜和甘藍的馬車,然後是一輛乳製品車,裝貨的部分封閉著,淌著水。車主在他通過時都盯著他看,他向他們問好,對方充耳不聞。

淌水說明有冰。不用機器就能造冰?古時候,人們在冬天把河裏的冰切塊打撈出來,夏天到了就鋪上一層隔熱的鋸屑,藏在冰窖裏。現在的人也許又開始這麼幹了。

教堂的鍾聲敲了八下。馬特的手表顯示8點05分。

他駛進了城裏。城裏有的人在人行道上行走,有的騎著自行車在路麵的坑窪間穿行。街邊的店鋪要麼釘著木板,要麼早就敗落了,隻有一家賣聖經的店還開著。

路人的裝束似乎沒什麼變化。就算穿著現在這套短袖襯衫和牛仔褲上街,也不會有人對他多看一眼。

油表指向1?0英裏時,開始"滴滴"響了起來。事實上,標誌"電量低"的燈已經閃了幾英裏了。他在一個標著"偵池"的路口向右拐彎,然後順著斜坡往下開。車子在離開小湖約一個街區的地方"吱嘎"一聲停下了。

湖對麵原本是他母親住的地方,現在成了一棟公寓樓,多數窗戶都用木板封著。

他從後座上拿起出租車司機的背包,把全部家當一股腦塞了進去:時間機、手槍、彈藥、水瓶、兩張珍貴文物、司機的錢包、色情筆記本等等,統統裝進去藏好。這些東西或許能賣大價錢,但也有可能一文不值。聖經店裏大概不會有什麼色情讀物。

工具箱又大又沉,差不多有十五磅,但或許能派上用場。他把毯子卷成一根緊密的圓柱體,夾在腋下。帶著這些,得花兩小時才能走到MIT,也可能得三個小時。

有幾個人正在停車場的一頭釣魚,看著像是一家人。他們派出了其中最小的成員——一個男孩——前來偵查出租車駕駛員的情況。小男孩過來了,先是狂奔,接著小跑,繼而行走,最後幹脆拖著步子挪了過來。他到了馬特跟前脫帽行禮,頭發剪得相當外行。

小男孩大概十來歲,穿著打滿補丁的衣服,不過倒是很幹淨。"先生,你在釣魚嗎?"

"沒有。我想開車去MIT,但車子沒油了。"

"油?"——看來這個字沒能流傳下來。

"我車子的燃料電池用光了。"

男孩緩緩點頭:"我爹想問車子的事。你從哪兒弄來的,還有別的嗎?"

馬特望著遠處的那家人,他們也都望著這邊,聽著對話。那位父親友善地衝他揮了揮手。"呃,我自己過去和他說吧。"——正好趁機打探點情報。他也衝對方揮了揮手,然後跟在男孩身後走了過去。

那男人戴著頂黑色寬邊帽,身上的衣服也全是黑的,看樣子五十來歲。他妻子比他年輕,穿了條從脖子罩到腳踝的直筒連衣裙,上麵除了一個銀色的十字架,什麼多餘的花紋都沒有。男的身上也有一個,看樣子都是從薄金屬板上裁下來的。

"他要去MIT。"男孩告訴父親。

父親禮貌地和馬特握了握手,說自己名叫摩斯。"這麼說的話,這車子就不奇怪了,他們那兒有很多這樣的東西,這輛看起來最新。"他望著街上馬特的出租車說道。

馬特不動聲色地點點頭:"釣到多少魚?"

"就一兩條小的,"摩斯低頭望著透明的工具箱,"魚竿還有一根,但卷軸壞了,你能修好的話,就拿去碰碰運氣。"

馬特放下盒子和背包:"讓我看看,不保證能修得好啊。"

"亞伯拉罕,去。"男人招呼了一聲。男孩應聲跑開,去拿釣竿。

正好趁機打聽一下現在的情況。"你們都住在阿靈頓吧?"

"前倆月都住那兒,天冷前得回城。"男人的口音一點都不像新英格蘭一帶的。

"你是波士頓本地人?"馬特繼續問道。

"對啊,姥爺輩從卡羅來納遷來的。你家呢?"

"大半是劍橋人,也有俄亥俄的。"他不假思索地答道。

"俄亥俄州?"

"是挺遠的,"他開始信口胡編,"我父親想讓我上MIT。"

亞伯拉罕帶著釣竿和卷軸回來了。"線卡了,動不了。"他邊說邊扯了兩把,線繃得緊緊的。

"讓我瞧瞧。"馬特接過這個新玩意兒,坐在地上研究起來。接著,他胸有成竹地拉過工具箱,取出一套小號螺絲刀。最小的那把菲利普的刀頭正好能卡進固定卷軸的螺絲。

"工具對了就好辦了。"父親懊悔地說了聲。馬特心想思路對頭就更好辦了,但這話他沒有說出口。

眼前的卷軸是個由齒輪、卡爪和凸輪構成的緊密係統,由頂部的按鈕控製,設計相當精巧。他打量著它,一邊撥弄,一邊輕扯魚線。凸輪似乎卡在了一個奇怪的位置,他輕輕按了下去。"哢塔"一聲,魚線鬆了。"行了,修好了。"他邊說邊把卷軸遞到摩斯麵前,並把剛才卡住的部分指給他看。

"是拉頭壞了?"

"我不知道它叫這個名字。"他將卷軸旋鬆,在裏麵滴了滴油,然後上到半緊。

"你在MIT工作?"父親問。

"以前是,"馬特決定冒險說兩句真話,"聽說過時間物理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