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許多方麵,胡適也絕非冷冰冰的人:他懷念周作人,不止一次到監獄看他;喜歡南港的小學生,為國民學校捐巨款;讚助北平的助學運動,也破例賣字;聽說一個年輕朋友的褲子進了當鋪,立刻寄去一千元……從這些小故事上,我們可以看到胡適為人熱情的一麵。但他的熱情絕不過度,熱情的上限是中國士大夫,下限是英國紳士。他在講課時,天冷了,看到女學生坐在窗邊,他會走下講台親自為女弟子關窗戶,這是他的體貼處,但當女學生瘋狂地追他的時候,他絕不動心,他隻在給張慰慈的扇子上寫著:“愛情的代價是痛苦,愛情的方法是要忍得住痛苦。”在這點上,也許那寫Marriage and Morals的風流哲人會笑他,不過在保守的中國,他在這方麵是白璧無瑕的。
沒有疑問,胡適之是咱們這時代裏的一個好人,他有所不為、他潔身自愛。按說以他的英年盛名,風雲際會,四十年來,高官駟馬,何求而不可得?何至於在車聲震耳的紐約寓樓,以望七之年,親自買菜、做飯、煮茶葉蛋吃?試看今日國中,有他那種“本錢”而肯這樣做的能有幾人?自己欠別人錢,又退回政府送他的六萬美金宣傳費,試看今日國中,能有幾人?無怪乎蔡爾德(M. W. Childs)說他是Sage of Modern China了。
顯然,以胡適今天所處的地位來看,他還不是一個過時的人。過時的人社會早把他遺棄,至少不再重視他。可是從報章上、談天上、“名滿天下,謗亦隨之”的流言上,我們知道他還是一個毀譽交加的新聞人物,可笑的是亂罵胡適之的人和亂捧他的人一樣,統統抓不到癢處!一個稍有現代化頭腦的人,一看就知道胡適思想隻不過是一個“開放社會”(open society)所應具有的最基本的必要條件。說他叛道離經則可,說他洪水猛獸則未必。甚至在某幾點上,我們還嫌他太保守、太舊式,想不到這些平淡無奇的起碼言論居然還不為人所容,這真是中國社會的大悲哀!
說真的,在另一方麵,我真希望胡適之是過了時的人了。胡適之不過時證明了我們四十年來沒進步。學術與時代的進步比個人來得快才好;學術與時代趕過胡適之總比還讓胡適之賣老命來得好。胡適之是一個豪邁的人,他若能看到學術與時代跑到他前麵,他又何吝於自己是個落伍者?
丘吉爾最愛引用的一句老話是希臘史學家布魯達克所說的:“對他們偉大領袖無情,是強大民族的特征。”胡適之是我們思想界的偉大領袖,他對我們國家現代化的貢獻是石破天驚的、不可磨滅的。雖然這樣,我仍希望我們的進步能向他投擲我們的無情,隻有這樣,才能證明我們是一個知道長進的強大民族。
1961年12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