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播種者胡適(2)(2 / 2)

1926年的冬天,胡適在歐遊道上寄了一封信給徐誌摩,他強調:“不妄想天生狄克推多來救國,不夢想捷徑而決心走遠路,打百年計劃。”“我想我們應該發憤振作一番,鼓起一點精神來擔當大事,要嚴肅地做個人,認真地做點事,方才可以對得住我們現在的地位。”(《歐遊道中寄書》)當時他準備“回國後即積極做工”。回國後雖在新月社、北大複興和獨立評論幾方麵有過積極的表現,但理想中的百年計劃的“大事”還沒有機會施展。直到抗戰後就任北大校長,他才提出了“爭取學術獨立的十年計劃”,要想“在十年之中建立起中國學術獨立的基礎”。他認為“要做到這樣的學術獨立……中國此時應該有一個大學教育的十年計劃,在十年之內,集中國家的最大力量,培植五個到十個成績最好的大學,使它們盡力發展它們的研究工作,使它們成為第一流的學術中心,使它們成為國家學術獨立的根據地”,“隻有這樣集中人才,集中設備,隻有這一個方法可以使我們這個國家走上學術獨立的路”。(《獨立時論》,1947年9月28日)這個意見一出,立刻得到國中熱烈的批評和討論,大家至少承認聽任高等教育與學術自然演變是不好的,有計劃地發展是避免不了的。但是很快地,大陸“變色”了,這個計劃也就跟著流產了。

十一年後,1958年的4月10日,胡適就任“中央研究院院長”。他以吳大猷先生所擬的《長期發展科學的方案》為藍本,經商討後,8月22日就獲得政府的支持,五個月後就正式成立了“國家長期發展科學委員會”,主席和副主席由“中央研究院院長”和“教育部部長”兼任,象征著最高學術機構與最高教育機構的合作。從1959年度到1961年度,隻靠著不能算多的台幣,非常有限的美金,一個執行秘書,三個專任職員,就把這個計劃奠定了事實上的基礎,“使這件百年大計在最艱難的環境裏有一點微細的開始”,這不是中國現代史上的大事嗎?

1961年1月29日,在“國家長期發展科學委員會”的委員會議上,胡適說了一段很令人深省的話,他說:

……這是一個起點,一個有希望的起點。在這樣很困難的情形之下,我們能夠有一億一千萬台幣用在“長期發展科學與技術的研究”的開山工作上麵,我們至少可以說科學在自由中國已開始得到“重視”,開始得到“資助”了。我們當然不可感到滿足,我們至少應該感覺我們的責任之大。我們應該感覺古人說的“任重而道遠”五個字的意義。為國家計劃發展科學,這個責任“不亦重乎?”我們的任務是“長期發展科學”,“長期”“不亦遠乎?”……兩年的工作,隻做了一點探路的工作、開路的工作。從今天起,我們可以平心靜氣想想這條“遠路”的藍圖了。(《發展科學的重任和遠路》,《新時代》第一卷第二期)

這才是胡適的真精神!能夠抓到這種新精神而加以肯定,我們才能肯定胡適在中國現代史上的真價值和真貢獻。我們隻消肯定他在文學革命的貢獻、新文化運動的貢獻、民主憲政的貢獻、學術獨立和長期發展科學的貢獻,我們就可以“論定”他對我們國家走向現代化的貢獻了,除此而外,一切都是餘事!

在上麵一係列的肯定裏,我必須抱歉我沒有肯定胡適在學術上的地位。在邏輯上,我說這話並非意謂我在否定他。我隻是認為這屬於胡適個人的小問題,或者他影響下的那個“新樸學集團”的小問題。梁啟超說胡適“學問成家數”,至少我個人,我不承認在嚴格的尺度下,胡適是“哲學家”和“史學家”,我寧願承認他是一個褪了色的詩人、一個落了伍的外交家、一個最卓越的政論家、一個永不停止的真理追求者。但是他對幾個重大問題追求的“純度”,也許還是有問題的。例如以一個曾經“很熱烈地頌揚西方的近代文明”的人、一個曾經主張“全盤西化”的人,居然花極大部分的時間與精力在東方“學術”的考證上、辨偽上,而美其名曰“打鬼”、曰“解放人心”、曰偷關漏稅的思想方法訓練,這是不能叫人心服的!如果我們說他所以如此,乃是為了滿足他個人的一點“曆史癖”“考據癖”,我們反倒會同情,反正他的天才過剩,不浪費一點,他是難受的。

他不在推行“全盤西化”上認真,卻在吳稚暉筆下《〈國故〉的臭東西》上認真,認真搞他自己筆下的那種“開倒車的學術”,寧肯犧牲四五十條的“漫遊的感想”來換取《白話文學史》的上卷,毫不考慮兩部著作對世道人心孰輕孰重,這是他的大懵懂!以他唱重頭戲的地位,四十年來,竟把文史學風帶到這種迂腐不堪的境地,脫不開乾嘉餘孽的把戲,甩不開漢宋兩學的對壘,竟還披著“科學方法”的虎皮,領著“長期發展‘科學’委員會”的補助,這是多麼不相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