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篇長文裏,他鼓吹“說老實話”,攻擊“腐敗家庭”、攻擊“死板板”的法律、攻擊“處處反乎人情”的虛偽宗教、攻擊“許多陳腐的舊習慣”——道德、攻擊社會對特立獨行的“搗亂分子”的壓迫、攻擊他最恨的“那班政客”。他一下子攻擊了這麼多傳統的醜臉,所用的,隻不過是一個西化文人手中的一杆新槍。
很快地,非常明顯地,胡適把他走的路放寬了,文學革命很快地從一個目的變成手段,又從手段導出許許多多的目的。在短短的兩三年間,他用新方法整理了斷爛朝報的中國哲學史,澄清了浮誇淫瑣的文字障,創立了新式標點,宣傳了《不朽》論,介紹了實驗主義,攻擊了孔家店和舊式的父子問題,改革了不合人情的喪禮,鼓吹了女權和新的性觀念,最後印出了《嚐試集》,把中國文學帶到了一條新路與生路,在南社橫行、排律成風的規模裏,使老朽們麵對了新詩。
這兩三年的努力簡直是奇跡,一篇文章帶起一個思潮,一個思潮引起無數的響應而彙成一個運動,每個運動都以《新青年》為源頭。這時候,胡適代表了開明進步中國人的心聲與良知。
在南方,一位深思遠慮的革命領袖把眼光投射到北京。他肯定了這“一二覺悟者”所引起的“思想界空前之大變動”。他在民國九年寫信給海外同誌,告訴他們“欲收革命之成功,必有賴於思想之變化”。他極力讚美從北方起來的那個變化,還為它起了一個美麗的名兒——“新文化運動”。
民國八年間,有件事情對胡適來說可能是不幸的,那就是五四運動。五四運動把胡適所希望的一個單純的文化運動轉變為政治運動,擾亂了他那為中國建立非政治的文化和思想基礎的夢想……(略——編者)胡適於是“看不過去了,忍不住了”,“方才有不能不談政治的感覺”,而“發憤要想談政治”。在第三十一期的《每周評論》裏,他發表了他的政論的導言——《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他認為:
“主義”的大危險,就是能使人心滿意足,自以為尋著包醫病的“根本解決”,從此用不著費心力去研究這個那個具體問題的解決法了。
這是胡適第一次走出書齋來談政治,可是談得非常礙眼,北方的社會主義者、南方的無政府主義者都罵他,這是很自然的事。因為思想的訓練不同,看問題的方法自然兩樣,胡適著重的是一點一滴的解放、具體的問題、必要時的存疑和個人的獨立思考的機會。胡適選擇了一種non-punitive reaction,對國家大事,訴諸理智而非情緒,重實證而反對狂熱,他勸人不要為了“目的熱”就導出“方法盲”,因此,他澆了別人的涼水。他也知道自己惹人討厭,於是他自比做一隻烏鴉,孤獨地唱了一個小曲兒:
我大清早起,
站在人家屋角上啞啞的啼。
人家討厭我,說我不吉利。——
我不能呢呢喃喃討人家的歡喜!
——《老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