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3:驚雷(2 / 3)

“‘肖誌強,懷疑吧,我讓你懷疑個夠!’”

“你愚蠢地折磨著自己,扭曲掙紮,起來撲到床上痛哭。我不忍你那麼痛苦,心裏忽然生出憐憫,過來拉你,想對你改口,對你解釋,可你感覺到我的手熱,倏地像躲瘟神一般躲遠,眼睛血紅地衝我喊:

“‘滾開!滾開——!滾得遠遠的!少來碰我!’”

“我的心又被你刺傷了,我擦幹淚默默地走過去,坐在椅子上,橫下一條心:不理你!永不理你!任你痛苦!任命運發落!怎麼都行!”

他一邊聽,一邊揮拳狠勁地砸茶幾,痛心疾首。

“那一天晚上我破例睡了一個好覺,睡得又沉又香,好像一點負擔也沒有了。半夜醒來不見了你,心裏很納悶,也很害怕,忙起來找。黑天黑地的,院子、河邊轉了一圈,不見你我更害怕,也開始後悔起來。此後五、六天我到處找,到處問,能找能問的地方全找問了,找不到你,我氣恨交加地哭,打自己……第十天給你們部隊打電話,才知道你已回去了。我知道你誤會得深了,就趕緊給你寫信解釋,可每次寫好信都因想起你鬼迷心竅的情形,想起你嫌惡、辱罵我的話語,自尊心作祟,又氣恨地撕掉。那些日子,我幾乎天天都在給你寫信,寫了撕,撕了寫,寫寫撕撕,有時邊寫邊撕邊哭,紙屑撒落一地,真是悲不可言,委屈憤恨萬分。我多次找領導要求查處,可沒有人當回事。一個月後,縣教育局領導找我談話,說組織上處於對我的關心和愛護,把我的工作調了。我也沒有問調到了哪裏,隻提出讓組織盡快調查處理我的問題,就同意了。

“深秋的一個早晨,我抱著孩子,搭坐一輛手扶拖拉機,來到一個偏遠的山區中學。那裏不通車、不通電,條件差得沒法說。我和孩子剛去住在學校後院的破廟裏,晚上點一盞小油燈,昏暗可怖,四壁青麵獠牙的神像鬼像,嚇得我和孩子睡不著覺;冬天沒有烤火條件,又空又大的破廟四處漏風,常常凍得發抖,縮在一塊;夏天遇到下雨到處漏水,我們東躲西藏,無法安身。在那種情況下,我不停地給各級組織寫信,催促落實我的問題。第二年開春後的一天,縣政治部一個叫劉旬的打電話給公社,叫我去一趟,我以為是事情有了眉目,就背著兒子高高興興地跑去,不想一去就給扣住了。他們把我和兒子關進一間陰暗潮濕的小房子,整整審了七天七夜!硬逼我承認與高校長的所謂‘男女作風問題’,我死不承認,他們就打我,罵我,戲弄我,拿我開心,罰我長時間地站,我的腳都站腫了。當時我和兒子都染上了痢疾,都脫水了。他們還是不放。最後實在沒有辦法我從實寫了一個材料,可他們一看說‘交不了差’,繼續審,想盡一切辦法誘逼。我總不能說假話呀!他們實在沒有辦法,實在沒有指望才把我們放了。聽說就在審我們期間,高校長不堪辱沒,在一次掛牌遊街中一頭撞死在電線杆上,腦漿灑了一地,慘不忍睹。我回去得知消息以後痛哭了一場,跑去找墓地祭吊,沒有找到墓地卻在街上碰到紅衛兵扛著掛有‘死不改悔的大流氓、資產階級教育黑幹將高鵬飛’牌子、戴著高帽子、塗得斜眉吊眼的稻草人遊街,我氣恨悲痛萬分,想衝上去跟他們講理,可想到寄在別人家的兒子,想到我一個弱女人那樣做的下場,忍痛掉頭哭著跑回去了。……高校長那麼正直高尚的人,全省教育界都有美名,待我像待親閨女一樣,沒想到最後竟落了那麼個下場!……好在高校長的夫人是明白人,她在危難中對丈夫堅信不疑,說她心裏有一麵鏡子,還多次給我寫信安慰。”說著掏出幾封信給他看。

“1970年除夕,我意外地收到了鳳陽縣政治部發來的‘離婚判決書’,真如五雷轟頂,頓時天昏地暗,醒過來整整哭了一夜,邊哭邊寫上訴狀子,寫好第二天一早背著兒子啼哭上訴。當時正值大年初一,狂風大雪,寒氣逼人。我打聽到地區政治部主任家裏,當著他們全家人大哭一場,表示我堅決不同意離婚,並把狀子呈給他。回去又哭了幾天,病了一場,差點送了命。等不到消息我想到了死,可我丟不下兒子,又怕死得不明不白,因此打起精神一封接一封地給組織寫信,要求、呼籲他們盡快處理,解決,改判不離。可一封封信都如石沉大海,杳無音訊。沒有結果我不好去找你,就一直盼你主動回來,盼組織早日調查處理,作出結論,直至去年領兒子找你。我以為你也在等我,在等組織公正的結論,沒有想到你……你……”她哭得氣咽聲絕。

……

“媽媽!媽媽!天黑了,我不知道燈的開關在哪兒,你洗完了沒有?快出來開燈呀,媽媽,我怕,媽媽!”

兒子稚嫩的聲音打斷了她的哭訴,她“嘩啦”一聲從水裏起來,淚聲應:“哎——兒子,稍等一下,媽媽這就出來。”水早涼了,她冷得渾身哆嗦。室內一片漆黑。

跳出浴盆,摸索著開了燈,看見大鏡子裏的自己淚流滿麵,一副淒慘樣子,不禁又傷心地哭了。

兒子蜷縮在沙發裏睡著了。她心疼地抱起來,放在床上給他解鞋帶。

“軍兒,對不起,媽媽把你給忘了,你都到哪兒去玩了?”

“我哪兒也沒有去,一直站在門口等爸爸。”

“噢!兒子!……”

淚,線串般地滾下來。

“媽媽,你怎麼哭了?爸爸不來了嗎?”

“不是。爸爸來。肯定來!爸爸說話是算數的……”

“那怎麼還不來呢?劉叔叔說爸爸隨後就來的嘛……”

“媽媽也不清楚。快睡吧。來,媽媽給你脫衣服。”

“我不睡。我要等爸爸。睡著了爸爸來我就不知道了。”

“乖兒子,睡吧,爸爸來了媽媽叫醒你,聽話,噢。”

“媽媽,咱們去找爸爸行嗎?爸爸離咱們這兒多遠呢?能找到嗎?他在哪兒呀?他在幹什麼?”

“……”

“媽媽,咱們去找爸爸行嗎?媽媽!去行嗎?”

“……”

兒子見媽媽不吱聲,大聲再大聲地纏著問,直至看到媽媽呆呆地輕輕搖頭,淚又滾下來,才沒精打采地脫衣睡覺了。

夜闌人靜,萬家燈火。

白岩站在陽台上,麵對無際的夜,寂寞的夜,孤獨的夜,焦灼的夜,淚似泉湧。

“誌強,你為什麼不來看我們?難道你連這點情分都沒有了嗎?我千裏迢迢帶兒子來,你卻這樣待我們,你竟能狠下這個心!……別人都有家,都有丈夫,別的孩子都有父親……都有歸宿,可我和兒子……卻像無家可歸的孤雁……誌強啊……”

她直站到天明。

十二

肖山天不亮就起床,把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剛要出門妻子醒來了。

“走這麼早?”她睡意蒙矓,懶洋洋地問。

“上午有會,”他說,“我提前去準備一下。你再睡會兒吧,還早呢。”

童琳再睡了一會兒,起來梳洗畢,鎖好門準備去上班,這時柳秘書騎自行車風風火火地來了。他是童琳的心腹,是她在一次下鄉時“發現”,回來推薦給丈夫才調到縣委辦公室的。柳秘書對童琳感恩戴德,殷勤百般,平時投其所好,為她幹這幹那,來往甚是密切。

“童姐,”沒人時他一直這麼稱呼。“我……有件事……專門來告訴你。”柳秘書下車氣喘籲籲,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什麼事呀?把你急成這個樣子!”

柳秘書機警地向前後左右觀察了一陣,嚴重地:“快,快開門,咱們進去說。這兒說話不方便,看誰聽見了。”

“哦!有那麼嚴重嗎?我正準備去上班呢,時間都過了,咱們邊走邊說吧,不要緊的……”

“不行。不行!那話不是隨便說的。你快開門,我進去一說你就知道嚴重性了。”

童琳見他緊張得變顏變色,忙打開門,讓他先進行,自己進去關了門。

柳秘書添油加醋,繪聲繪色地把肖山昨天接電話的情景描述了一番,童琳大震。

“童姐,我把你當親姐看,對你的事最關心了。昨天這事,我當時就有感覺,但不敢告訴你:怕落閑話。回去想了一夜,覺得不告訴又於心不忍。萬一要有個什麼事,你說我知道又不告訴你,豈不愧良心。你以往對我那麼好,我就是為你落個閑話也不要緊,所以今天一大早跑來了。本來起得很早——昨晚一夜都沒睡著,但怕肖縣長在家,當著麵不好說,等上班時間過了才來。童姐,你想想:那來的如果是正常客人,他怎麼不叫到家裏來?卻讓住賓館,而且又那麼激動,特意讓劉主任叫車送到賓館,安排住好,還說他隨後就到,顯得很關切。會也隨之散了,可想而知!我們肖縣長一向嚴謹,很少這樣激動過,所以我覺得很奇怪。……”

“你說得對,柳秘書。你應該早告訴我!應該昨天就告訴!拖到現在……可怎麼辦呢?真糟糕!”她意識到是她來了,是那個沒見過麵的情敵來了,所以急得團團轉,兩手不住地互相攥著,妒恨羞辱得麵頰通紅,好像丈夫已經去了,已經在她那裏了。

“來得及,童姐,”柳秘書安慰,“說不定肖縣長還沒有去呢。”

“怎講?”

“昨天散會以後我一直盯著他,他在街上打了個轉,不知為什麼又回去子,回到辦公室就再也沒有出來,直到下班以後。晚上我到賓館我爸那裏問了一下,我爸說他一直在門房,沒有見肖縣長來。要去就看今天早上……”

“對,有可能。說不定現在已經去了。他起得很早,離家已經快有兩個小時了。我說他怎麼起那麼早呢,原來他……怎麼辦?柳秘書?我心裏很亂,你快給我想個辦法。”

“嗯……”柳秘書尋思片刻,說:“要不這樣吧,你在家等我,我去單位偵察一下,看他在不在,在就罷了,不在我問一下看幹什麼去了,問清楚,我回來咱們再商量,再行動,否則現在情況不明……”

“不行不行。那太慢了!太遲了!你快推自行車帶我走。快!“快!快!”

“去哪兒?”

“去賓館。快!”

“現在去妥嗎?你知道他……”

“不要說話!快快快!”她火急地跺腳,不由分說,急不可待。

柳秘書趕快推自行車出門,帶上童琳飛快地跑。

“我要以最快的速度趕在他前麵!”

“萬一要他已經去了呢?”

“那我就直接衝進去!不知道是誰呢,說不定是虛晃一槍。”“……恐怕不妥吧,我今天不給你說才好呢,萬一給肖縣長知道了……”

“染不上你!騎快點!再快點!你怎麼騎得這麼慢?出了事我擔當,你怕什麼!”

“那就一言為定。到任何時候你不能暴露是我說的。”

“好吧,放心。”

柳秘書把童琳帶到賓館門前,驚慌地向裏外觀察,見沒有熟人影子,才趕緊騎車走了。

童琳笑嗬嗬地進到門房:“柳師,您見老肖來了沒有?”

“沒有。好幾天都沒有見他了。快請坐!”

這柳師就是農村來的柳秘書的父親。童琳一聽心“噔”地放下了,笑笑,說:“我們倆約好在這見麵,他到哪裏去了?”

柳師“哦”了一聲,誠惶誠恐地給她搬椅子、倒水。

童琳心不在焉地與柳師說話,暗暗注視門外動靜。

九點一刻肖山坐車來了。到門口下車,讓司機兩個小時以後來接。剛要進門驀然看見妻子從門房出來,驚得打了個愣怔:

“噢!你……怎麼在這兒?”

“沒有想到吧?”童琳的臉通紅,憤懣地盯視。

肖山心裏一抖,難堪地笑:

“我……來這……”

“‘開會’是嗎?”

“嗯,是……哦……不是,我是來……看——個人。”

“昨天晚上要看的那位?是嗎?我真不該攪了你們,讓你昨天晚上急得一夜沒睡著,所以今天早上……”

“琳!”他見她什麼都知道了,大驚,抓住她的胳膊,溫存地哀求,“咱們回去說吧琳,既然你已經知道了。我實際……沒有別的意思,隻想去看她來幹什麼,順便問幾件事情……”

“那你為什麼騙我?為什麼騙我!為什麼?說呀……”

“小聲點,琳!小聲點!我求你!你這樣大呼小叫讓別人聽見了……”用身體、胳膊擁她,推她回去。

童琳慪氣甩開。“說不清我不走。我就要在這兒嚷嚷,讓人家都知道你做這種事情……”

“咦——!別!別別!”肖山著急地捂住妻子的嘴,“回去我給你解釋,解釋不清你怎麼處罰都行!你現在這樣讓別人看見笑話。快走,回,回去我給你從頭至尾細細解釋。”

這時,賓館院子出來幾個人。童琳怕其中有認識丈夫的,氣咻咻地自個前麵走了。肖山跟在後麵。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著,誰都不說話。走了一陣,童琳肚子隱隱作痛,下墜難忍,走不動了。肖山見妻子腰凹得很深,屁股像企鵝一樣擺來擺去,走得很艱難,上前扶她說:

“琳,你站在邊上休息一會兒,我去打電話叫車子。”

“擔當不起!你要叫自己坐,與我無關。”說著倔強地甩開他的手,仍向前擺去。

“我叫就是為你,你不坐,我……也隻好走。”肖山跟著又走了一截,見豆大的汗珠從她耳際滾下來,實在不忍又拉住,指近旁的小陵園說,“琳,咱們去那歇會吧,歇會再走。”

她肚子挺得老高,實在走不動了,便順階而下,跟丈夫進了陵園。

陵園花草茂盛,一派清香,寧靜而肅穆。幾個亭子格外峻屹。

童琳進去坐在一簇紅玫瑰旁林蔭掩隱的紅木椅上,臉上布滿了嬌艾與怨氣,全身起伏喘息,扭頭不理肖山。

“琳,你何必這樣!何必這樣!”他半跪在她的膝邊,柔聲說,“我之所以那樣,還不是為你好,為咱們的孩子……”

“鬼知道!為了我好還變著法兒騙我?”淚滾下來,“什麼意思嗎?人家眾叛親離,實心實意地跟你,……而你卻做這種傷人心的事情……”

“琳,你不要胡想,不要誤會嘛,我並沒有做什麼傷人心的事情,一切都明擺著,不是你完全不知道。問題是她來了,我不知她來幹什麼,怕你多心、生氣,所以想暗暗處理這件事,想在你不知道的情況下很快處理好。不想倒讓你生氣、誤會了。你看這……唉!早知這樣我就給你說明好了。你長腦子也不想想:我既然留戀她,愛她,又為什麼跟你結婚?認識你之前七八年時間我們誰也沒見過誰,連一封信都沒有通過,有情我們不會早聯係嗎?何必等到今日?我早就給你說過,從我愛你之日起,從我們決定結婚之日起,我就完全是另外一個人了,就和過去的感情一刀兩斷了。我是說到做到的人。絕不騙你,絕不做傷你心、對不住你的事情,這一點請你放心,也請你相信我。”

童琳聽了心裏好受多了。她需要的就是這幾句話!有這幾句話她心裏就踏實了。可她佯裝不信,轉過臉去。

他著急地抱住她的腿,把頭深深埋進她的懷裏,不知再怎麼說才好。

“事情怎麼辦?她還在等你,我不放心。”童琳沉沉地說。

“現在我也不知道,你說吧。”他關注地抬起頭。

“咱們一起去見她行嗎?去把事情給她講明,讓她知道咱們已經結婚了,而且我又快要生孩子,讓她馬上回去,以後不要再來。”

“那行嗎?妥嗎?……她恐怕受不了,說不定反倒會把事情弄壞。我一個人去吧,去看個究竟,問個明白……”

“哦!你還想一個人去,看把你便宜的,怕我礙著你們……”

“童琳!你怎麼胡說!我不是在跟你商量嗎?我是怕咱們一塊兒去……她見了受不住刺激,或者有些話不方便講……”

“兩個人去不行,就我一個人去吧。”

“啊?你一個人?”他呆了,心裏猛縮。“有些話她恐怕當著你不好說……”

“管她好說不好說,我又不願意聽。她能說什麼?她有臉說什麼?隻要她離開這裏就行了。我隻要達到這個目的。”

“當然……可是……”

“怎麼?你不同意?想聽她說話?想單獨跟她見麵?心總不死?……”

“不,你不知道情況……”

“我不知道什麼情況?你不都給我講了嗎?難道你還有什麼‘情況’瞞著我?”

“不是。不是!你別亂猜疑。我是怕你把事情處理不好,弄巧成拙,最後搞得滿城風雨……”

“那你就放心吧!你才不知道:我們女人的心最容易相通了,你不看《家》裏的梅表姐和瑞玨,還有……”

“那是小說,是電影,不是現實生活。現實生活可不一樣。再說那反映的是三十年代的事情,那時的婦女受‘三從四德’的束縛和影響,和現在根本不能相比了……”

“你別說洗了!你是存心不讓我去?存心……”

“那倒不是,隻是不放心。隻要你……有信心,想去就去吧,我依你……”

“好吧。我明天就去。行嗎?”

“……”

“行嗎?!”她口氣上帶了勁。

“行吧。但要注意方法,注意分寸,不要過分傷她……”

“看把你心疼的!難怪我嫉妒!”

他恐慌不安地看她。

“這樣行嗎?明天早上我收拾一下,你上班以後讓馮師開車過來,把我送到賓館,過兩個小時來接。行嗎?”

“……唉,行吧。”

“好,那咱們現在就回,我已經不累了。”她說著站起來,折了一枝玫瑰花拿在手裏,“興奮地,躍躍欲試地搖著,玩著,前麵走了。她心裏這一會兒很自豪、很得意,覺得自己終於攬住了馬頭,製止了丈夫與前妻的難以預料結果的會麵。她覺得這對她太重要了。男人女人在一瞬間是什麼事都可能發生的。何況他們原來是夫妻,是恩愛夫妻!怎麼也不能讓他們相見,永遠不能,這是最主要,最最重要的。我就是要阻止他們,讓她盡快地走,盡快地離開。”童琳想。

肖山坐在椅子上站不起來。他多不情願妻子去見她啊!可又有什麼辦法能阻止她?強烈的擔憂和遺憾,揪扯著他的心。

她走了一截回頭見丈夫還坐在那兒,揮手召喚:

“老肖!快走吧!回家!”

他站了起來,失神跟去。

十三

童琳準備去見白岩,把自己精心地打扮了一番。一大早,便乘丈夫的小車來到了賓館。

賓館院內有座三層單麵小樓,幾排平房和一座高聳入雲的古塔。這塔是唐時留下來的,與院內現代建築很不協調。

白岩住在二樓的“貴賓室”裏,焦灼、惱火地等他來。聽見有人敲門,以為是他來了,忙對鏡理妝,不料,打開門出現在她麵前的不是他,而是一個美麗天真的陌生女子。她失望地一愣,搖頭說:“對不起,你找錯門了。”就要關門。童琳“噯噯噯”著掀住,羞羞答答地說:“我就找您。”

白岩驚詫:“找我?”

童琳謙然微笑點頭。

“你是……”

“我姓童,叫童琳,是肖山的……妻子,我想找您談談。”

“哦?!”白岩倒退了一步,不能抑製地嚴厲地盯著她,很快掃視她的全身,當看到那個凸起來的地方時,觸電般地哆嗦了一下,轉身先進去坐到了沙發上。

童琳被盯得紅了臉,怯怯地跟了進來,恭敬地小學生般地端坐在她的麵前。

“上帝,這太殘酷了!這太不合情理了!——他為什麼讓她來?為什麼讓她來??是想用她的年輕美貌比我氣我嗎?!這太絕情太冷酷了!我受不了這種侮辱啊!他怎忍心這麼做!怎麼不問青紅皂白地這樣做?”白岩不能抑製地又掃了一眼那個大肚子,心裏怒潮湧天,翻江倒海,難以平靜。“肖誌強啊肖誌強,這就是你所謂對我愛情的忠貞!這就是你所謂誓言的印證!……‘天地非合一,斯愛永不移,若要有二心,天打五雷劈。’今天,天是天,地是地,你卻讓這乳臭未幹的女孩腆著個大肚子來見我!你……你……你真卑鄙!真無情!你真……你真……”

童琳屏住呼吸機敏地打量著白岩,感到她素雅之中隱露嬌媚,沉靜之中蘊藏多情,秀美無比,風雅絕倫。淡藍色並不嶄新的絲布衣服穿在她纖巧的身上格外得體;秀發在腦後恰到好處地盤起一個髻,額頭飽滿玲瓏而光潔,給人一種超凡脫俗的美感和一塵不染的清爽氣息……她頭微微向裏偏著,目光蒙矓沉靜,櫻紅的雙唇輕抿,不露半點神色。童琳猜不透她的心思,不敢出聲說話,隻著迷地細讀她的美貌,暗暗驚慕,自慚濃豔。

許久,許久,白岩冷冷淡淡地問:

“你找我幹什麼?”

“我想求得您的諒解。”童琳不知自己哪來的這句謙卑至極的話,覺得很不舒服但也無法收回或改變。

“要我諒解你什麼?”她緊跟著問,目光咄咄逼人。

“我……我是說……”

“要我諒解可以,但你必須首先給我說清楚:你是怎樣誘惑我丈夫,怎樣把他弄到手的。是不是先懷了孕然後脅迫他結婚?”

“你!你怎麼能這麼說話?我是抱著一片誠意來的,我不想和你吵,我隻想心平氣和地和你談談,把話說清楚……”

“當然要說清楚!我就讓你說清楚!你把別人的丈夫勾引了,還敢自己投上門來,你真夠膽大的……”

“不!大姐!沒有,我沒有……”

“沒有什麼?沒有勾引他是不是?那他怎麼會偏不偏落在你手裏?說!怎麼會落到你手裏?”

“怎麼能是‘勾引’呢?我們是自由戀愛,自願登記結婚的呀。你們不是……早離了嗎?”

“那是形式上的事情!是一場誤會!一場誤會!事實上我們誰都沒有從對方心裏走開。這個情況你知道嗎?”

……童琳傻眼了,啞口無言了。或許是從心底默認,或許是被她突如其來的威勢震懵了,沉重地負罪地無地自容地低下頭,毛茸茸的大眼睛無助地慌張地在地上看,頭上像壓了頂磨盤,脖子都直不起來。腦子嗡嗡一片,什麼都想不來。

“你回去好好想想。”白岩像審訊一個犯人,神情嚴肅,義正詞嚴,毫不客氣,“看怎麼辦,早拿你的主意!反正我和我丈夫到任何時候都不可能完全分開。我們的感情不是一般的。即使你現在硬纏著他不放,將來也絕沒有好結果。他的心永遠是屬於我的!將來終會回到我和孩子的身邊來。請你明白點!自重點!看長遠點!”

童琳徹裏徹外地潰敗了,沒有勇氣再看對方,渾身上下象爬滿了小毛毛蟲,難受得發抖。她坐不住了,用手扶住後腰,艱難地站起來,無聲地敗興地向門口走去。走到門邊,按住門框,微微回頭看她,萬分地不甘。“難道我做錯了?這麼回去意味著什麼?我缺德嗎?我不該愛他嗎?不該和他結婚嗎?”她想,強烈地想:“他是離婚了呀!他是孤身一人啊!我是同情他憐憫他才愛上他並和他結婚的啊!我沒有錯呀!我是他名正言順的妻子呀!我不該這麼理短詞窮,我應該理直氣壯地向她宣布,應該理直氣壯地回擊她!……哦天哪,我太軟了!太無能了!我的真誠,我的誠意已經被人無情地利用了!耍弄了!我真幼稚,真不諳人事!老肖說得對,電影和現實生活不一樣。我不該模仿電影中的形式。這樣回去後患無窮啊!”

就在這當兒,童琳肚子裏的小生命劇烈地跳動,似在給自己的母親鼓勁。她勇氣因之大增,渾身一陣烘熱,痛恨地罵自己:“笨蛋!傻瓜!糊塗蟲!快回去!回擊!”隨著這喊聲她回過頭,走到白岩麵前不是味兒地說:“哎呀,你真有吸引力,我還舍不得離開你,還想再坐一會兒,再聽聽你的教誨,你真不愧是高級知識分子。”

白岩不屑地抬眼看時暗驚:對方沒有了剛才的畏怯、慌悚與躲閃,反而變得沉著、冷靜,挑釁味十足。

“你要幹什麼?”白岩冷峻地盯住童琳,“我不願意和你多說,沒事出去!就我前麵說過的那些話,你回去冷靜地想想,想好了自己做決定。”說完氣憤而厭煩地扭過頭去。

“該想的我已經想了,用不著你叮嚀。我這兒還有幾句話沒有說完,說完自然會走。你果真以為我舍不得離開你嗎?自作多情了吧!”童琳軟軟地說著坐到原來的位子上。“對你,我還是有所了解的。過去聽老肖講了許多關於你‘迷人’的故事,後來又讀了你的洋洋幾萬言情書……”

“什麼?你看了我的信?在哪裏?你有什麼權利?”白岩驚駭狂怒地質問。

“哼……”童琳憨稚地孩子似的笑說,“在我家裏。我丈夫讓我看的。閑來無事看著玩,許多地方……咯咯咯咯……把人能可笑死,肉麻死。老肖說:那不過是一堆廢紙,有什麼看頭,嫌髒拿出去燒了算了。我說可以。所以我們就抬去野外,一火燒了。現在一頁都沒有了,你不用害怕我們再笑你……”

白岩緊閉雙目,心在流血……

“我還忘了告訴,老肖他……不願意見你,因為你過去……”她故意躲閃隱晦,好像難以啟齒似的低頭揉著手說,“他說……怕見了輿論不好。另外,從他個人感情角度講,他說他也一點不想見。所以,他央求我來,目的一是讓你見見我,知道我們已經結婚了,孩子都快出世了;二嘛……他讓我告訴你,說他已是有婦之夫了,讓你不要再有想頭,快點回去。免得時間長了別人說閑話,對他影響不好……”

“你給我住口!”白岩怒嗬,“我不相信他能說這種話!你在這胡編什麼?!沒事出去!出去!”指門。

“你不要著急嘛,我還沒有把話說完。”童琳不慍不火,繼續說,“另外,我還要對你再說幾句:你看得見的,我就要生孩子了,就要當媽媽了,請你看在咱們都是女同誌的份上,不要再打我丈夫的主意。盡管他很堅定,主動對我說了你來的事,又一再地向我表白,可我總有點不放心。如果你再賴著不走……”

“放肆!”白岩跳起來,“我是來見我丈夫的!不是來見你的!你算什麼東西敢來對我說這種話!”

“你說我算什麼東西!”童琳“嘩”地拉了臉,不相讓、不示弱地也站起來,“算‘流氓’,算‘破鞋’,算‘作風不好’,算‘勾引’人夫的缺德鬼?是不是?明確告訴你;我是肖山的妻子。名正言順的妻子!而你呢?你算什麼?偷偷溜到這兒來纏三磨四,想勾走我丈夫,還說我‘放肆’,真正放肆的是你而不是我!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膽敢在我麵前‘丈夫’長‘丈夫’短,把我當傻子欺,要知道他現在是我的丈夫,而不是你的丈夫!既然你有那一份情,那一份意,為什麼背叛他?為什麼幹那種見不得人的事情?既然幹了,既然背叛了他接著又拋棄了他,那就痛痛快快,各走各的吧,為何又來幹擾他的生活?!有什麼顏麵再來這裏與他稱夫道妻?!不用我說,你自己想想吧,想想你做得怎麼樣?算不算放肆!算不算一個放肆的蕩婦!”

白岩早痛苦無力地跌在沙發裏,此時臉色煞白,深深地閉著眼睛,不堪地搖頭。

“……還說我勾引你丈夫,我看是你如今跑來想要勾引我丈夫!流氓成性!豈有此理!”

童琳看對方已徹底潰敗下去,已毫無還手之力,恨恨地嘟囔著甩門走了。

樓梯邊一個小男孩興致正濃地玩耍,她剛走到他身邊,小孩興奮地抬頭叫:“媽媽!你看!”見不是自己的媽媽,做了個可愛的小鬼臉,縮了一下腦袋。她心裏“轟”的一聲,停步注目,見那孩子酷似丈夫,特別是那顆眉心痣跟丈夫的一模一樣,隻是這顆比那顆小了點;鼻子,臉型……沒有不像的。孩子見她看,忙調過小屁股,背轉身去玩了。

“他們還有兒子?!天哪?他以前怎麼沒有對我提起過?他還有多少秘密?!”

童琳又跟過去,蹲下來問:

“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

“肖軍”

“你爸爸叫什麼?”

“我不知道。”

“你是跟誰來的?”

“媽媽。”

“就那個房間的嗎?”她指203。

“就是。”他回頭看了一下說。

童琳惱火煩心地站起,妒懨懨地下了樓梯。

回到家裏,肖山焦急地問妻子:“情況怎麼樣?”童琳敷衍說:“談得很好,正如我想象的,達到了預期的目的。”肖山追問詳細經過,她艾艾道:“開始她對我有點冷,後來……我用誠意和熱情打動了她。就這樣。”

“她沒有說她……來幹什麼嗎?”他問。

“她說她不知道咱們結婚,要知道就不來了。大概……大概是想重溫舊情吧。”她白他一眼,“她沒好意思細說,我也沒好意思細問。”

“哎,你應該問嘛。那你們都談了些什麼?詳細說說,你怎麼說?她怎麼說?你是怎麼打動她的?”

“哎喲,你問這麼細幹什麼嘛!”童琳餘火未熄,煩躁地喊,“我心煩!心煩:我現在不想說話。知道嘛!”

肖山愣了,“我不過問問嘛,你……是不是你們談得不融洽?是不是……”

“我心煩,你別問啦!我心煩!我心煩!我心煩呀!”她煩躁不堪地直跺腳。

“好好好,我不問了。你休息,我去做飯。”

這天晚飯後,肖山又約童琳上了蓮花山。童琳一路回憶她們舌戰的情景,用想象製造更加殘酷的場麵,鬱鬱地,一路沒有說一句話。肖山心事重重,走在前麵,沒有情趣說笑,也沒有顧及身後的妻子。

上了亭子,肖山的全部心靈及目光一下撲向了賓館。他靜立良久,才坐在了前一天坐過的地方,目不轉睛地凝望那個高高的塔尖,想象兩個女人中午見麵、談話的情景,以及可能觸及到的談話內容,想得出了神。童琳在亭子周圍望了一會兒,歎了口氣,過來挨丈夫坐下想她的心思。坐了一會兒她感到氣氛特別沉悶,沉悶得令她窒息;一陣陣涼風吹來透心的清冷,又見丈夫呆呆的,像定了“格”一樣,不禁問:

“老肖,你想什麼?”

他沒有反應。沒有絲毫反應。

她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拉他肩膀,大聲:

“我問你話呢!你聽見了嗎!你呆了嗎?想什麼呀?看什麼呀?”

他轉過頭,癡眉愣眼,回不過神,支吾:

“你問什麼?……哦……我太熱了。這兒納涼,挺舒服的。”

“我問你想什麼?你聽清了沒有?為什麼不回答!”

“回答了呀。沒有想什麼。在納涼。”為掩飾,他擰妻子的鼻子,“小孩子,讓我靜一會兒吧,給我一點安靜吧!”

童琳不樂意地、悵然地歎了一口氣,忽然想起中午在樓梯口遇見的那個小男孩,妒忌地睨他:“老肖,你對我還有秘密!還有沒告訴的重大事情。”

“沒有啊。什麼?說出來吧。”

“你有一個兒子。是不是?”

“誰說的?”

肖山忌諱地緊皺雙眉,不悅地看她一眼,輕輕地搖頭。

“你還想騙我嗎?騙不了的——我親眼看見了!他大概有七八歲,長得跟你一模一樣!我相信無論誰見了都會這麼認為的,實話告訴我老肖,為什麼對我保守這個秘密?為什麼?我當初知道也許罷了,也許能接受,因為那時我跟你沒有什麼關係;可現在知道了我怎麼能受得了,老肖,你秘密太多了!你的事情太多了!我現在倒好像不了解你了。你說說,你為什麼明明有兒子卻說沒有,卻要矢口否認?為什麼?……”

肖山眼裏迸發出異乎尋常的光彩,抓住妻子的胳膊欣喜地:

“你親眼看見了?你真的親眼看見了?在哪兒?他幹什麼?具體說長的什麼樣子?你該不是看花了眼吧,我……我怎麼有點不相信?不敢相信?……”

“怎麼啦?你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有兒子?或者說,你故意蒙哄我,想不承認?想賴過去?不!我不相信你的話,我相信我的眼睛。我沒有看錯,我沒有眼花。他長的不是一般的像你,像極了。他也長著一顆眉心痣,跟你的位置也一樣。他在樓梯口玩,見我過來以為是他媽媽,抬頭喊了一聲,讓我看見了。我當時很驚訝,心想你有個兒子怎麼沒有對我提說過?還蹲下來細看了一會,越看越像,問他叫什麼,他說叫肖軍,我問他跟誰來?他說他媽媽,我指203房間,我看了一下點頭說‘就是’。還會有假嗎?我看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哦!天!我有兒子!我真有個兒子!他真是我的!”他喜悅地站起來朝那個古塔喊,眼裏、臉上的光彩與晚霞相輝映,顯得無比地耀眼。

她恍然大悟,剛要發問他轉身又抓住她的肩,激動地問:

“童琳,你看清了?他長得像我?也有我這麼——顆眉心痣?是嗎?是嗎?”他失態地指自己。

……她妒恨得手兒發麻,頭兒發暈,直愣愣、恨兮兮盯了他許久。“告訴我:昨天、今天中午、還有前天下午,你帶我到這裏來幹什麼?是不是遙望那個塔頂,睹物思人,是不是?”

肖山眼裏的光亮忽然消失了,軟軟地愧疚地坐下來。“你沒有說錯,我是在看那兒,是在想他們。我主要是不明白……她來幹什麼……”

“想你!想你!想你!你去看吧!去問吧!去相會吧!”

“討厭,我是說……”

“‘討厭’?啊?你嫌我討厭!好啊,你的心思全跑到她那兒去了,還嫌我討厭!我白守了個空架子……那麼好,為什麼不早到一塊兒去,什麼好東西嘛,臭流氓……”

“童琳!你太過分了!”他忽地站起,氣咻咻地瞪她,轉身獨自走了。

童琳抱住柱子嚶嚶地哭起來。結婚一年多,他還從來沒有對她大聲說過話,變臉嗬斥更沒有過。她知道一切都是因為她的到來,心裏嫉恨得要命。哭著哭著,她忽然覺得他去找她了,一氣之下真的去找了,泣哭著急忙往回趕。回到家見丈夫躺在床上,這才鬆了一口氣,才把一顆懸著的心放下來。

十四

又過了三天,柳秘書偵察回來說白岩還沒有走,童琳一聽急躁不安。她怕丈夫在上班時間偷著去看她,又怕丈夫與她電話聯係,處心積慮地想辦法監視、考驗丈夫。處處設卡,嚴密監視他的一舉一動。

電話鈴響了。

肖山接起來“嗯”了一聲。對方不作聲?隻急促地喘息,像是緊張至極,又像是激動萬分。

“誰?”他謹慎地問。

對方不吱聲,還是不吱聲,還在透不過氣似的喘息。

他想把電話放下,但感到蹊蹺,想知道是誰,是什麼事,又沒有放。“誰?誰呀?快說話。”他又小聲催。

“……我。”這個聲音幾乎是顫出來的,極模糊,極輕的女音。

“你是誰?”他急問,心不由跳起來。

對方沒有回音,一個勁地難以抑製地呻吟般地急促地喘息著。

“說話,快說話,你是誰?”“我……姓白。”很快,很輕,“白”字是極其羞澀地帶出來的不清晰的字音。

他的心戰栗了,臉和全身“唰”地烘熱,不由自主地極輕柔地問:

“你在哪兒?”

對方喘:“賓……館……203。”

他也開始喘,變音變調地:

“你……什麼事?”

“我想……見你……”聲音顫抖,輕微得難以聽清。

“什麼時候?在哪裏?”

“現在,賓館203,我……等你……”

肖山遲疑了一下,情不自禁地低聲應:“行。……我馬上來。”

“哐!”對方重重地把電話摔了。

肖山如夢方醒,大徹大悟;頓覺是妻子在捉弄他,頭上冒出一層冷汗。

“真蠢啊,真蠢啊!明明聽出來不是她的聲音,明明感覺不是她,為什麼還要一再……這一下可了不得了!這一下又麻煩了!”

肖山正膽戰心驚地自責自恨,童琳氣惱惱地進了門。他佯裝低頭看文件,裝著沒有看見她,等著受罰。

“你怎麼不出去呀?我以為你早去了呢。”她說,譏諷地盯他。

“去哪?你說去哪?”他一本正經地抬起頭,沒事兒似的。

她“噗嗤”一聲笑了,笑得忍俊不禁。“你這個人……真好笑,我激動、緊張,你比我還激動、還緊張。你什麼意思嗎?我不放心,想打電話試試,沒有想到你……簡直……難道你沒有聽出是我的聲音嗎,把人想糊塗了,是不是?……”她邊說邊笑,笑得流出了眼淚,直用手帕擦。

他見她笑,倒鎮靜了,放心了,沒有那麼害怕了,趁勢煞有介事地說:

“你真以為我沒有聽出你的聲音?我早聽出來了。你一出聲我就聽出來了。我是故意跟你開玩笑,看你還要耍什麼花招。把你童琳那個聲音嘛,我聽了多長時間了,就是變化上一千種一萬種,看我肖某人聽不出來了。自作聰明你!”

“得得得!聽出來沒有聽出來我不知道!我沒有感覺!或者是聽出來也糊塗了,顧不得了!一個‘白’字把人都懵了。……打電話之前,我真希望你一聽就把電話放下。摔了最好。那樣我就放心了,就相信你了。沒想到你比我想象的還差勁!還糟糕!……可惜我當時沒有帶錄音機,沒有把你的聲音錄下來,讓你自己聽聽,嘰嘰咕咕的,多肉麻!我還從來沒聽過你那樣講話。哦——天,我為什麼要試你呢,為什麼要知道你的心情呢,你知道我現在心裏多難受嗎?刀子捅上還比這好受呢!我簡直不敢回想。”

她的笑凝在了臉上,又慢慢消失,臉上寫滿憂慮、失望和苦楚。

“你知道嗎,我說那個‘白’字的時候,心都提到了半空,真怕你那樣,真怕你說那樣的話,結果你恰恰那樣了,恰恰那樣說了!……你讓我今後還怎麼相信你,還怎麼放心呢?我本來不想過來,可我怕你沒有聽出我的聲音,接完電話真的去了,所以才急急過來。你……你太讓我失望了,你心裏根本沒有我。隻有她,這讓我怎麼……”她說著流下淚來,一副委屈的樣子。

“你呀!唉!早知如此我把電話摔了就好了。這下倒好,還弄假成真了。”

“你愚弄我?我自己不清楚!我是小孩?!是傻瓜!……”

“哎呀,你……你讓我怎麼說呀,那就怪我吧,求你諒解吧!……”肖山支支吾吾著,解釋了大半天,童琳充耳不聞。中午回去又舌戰了半天,以至弄得兩個人連飯都沒有吃成。

接連幾次,肖山被妻子捉弄得再也不敢去看白岩了,甚至連打個電話的勇氣都沒有了,隻在心裏暗暗地惦念、著急。

白岩一日三秋地等肖山,咬緊牙關等肖山,堅定不移地等肖山。她不相信他真會像她說的那樣絕情;一定要等他來,用事實回擊他,與他明確徹底地了斷。就在童琳走後的那天晚上,她通宵未眠,氣憤至極,惱恨至極,羞辱至極,焦躁至極,痛苦至極,發瘋似的在房子整整轉了一夜,恨不能自盡,恨不能自滅,折磨煎熬至天明,突然發現鬢邊添了一抹白霜。她不敢相信,細細辨認、擦拭,竟是白發!她驚恐萬狀,又痛哭不已。

這天,童琳打電話把劉向東請到家裏來,熱情招待後說:“向東,你給咱們辦件事去。是這樣:老肖的一個遠房親戚來了,帶著個孩子,住在賓館,想等著讓老肖給她調動工作,老肖很為難,讓我去看了一次,解釋了一下,本來話已經說清了,可不知為什麼她還沒有走。老肖讓你去給說一聲,就說他到外地開會去了,近期回不來,讓她快點帶著孩子回去,等著也沒有用。她來這裏都八九天了。”

“你說的那位,我見過,那天她來辦公室找肖縣長,是我把她帶過去住下的。肖縣長不是說隨後就去看嗎,去了沒有?”

“沒有。問題就在這裏。他太忙了。加上想著見了麵話也不好說,所以沒有去,隻讓我去了一趟。”她說得很輕鬆很自然,說著順手拿出一遝錢,放到劉向東手裏。“你去了就說老肖接到緊急通知,到省上開會去了,會後在省城還有公事,估計一月以內回不來。說老肖走前托你來送她,看她有沒有什麼困難。有的話讓你幫助解決,沒有就早點回去。就這麼個意思,你看著辦,盡量說巧妙點,不要露了馬腳,更不能讓她看出是我讓你來的,我不願落閑話。另外,你千萬不要提調動工作的事,以免傷她的麵子,這是我講給你聽的,你知道就行了,聽懂了嗎?”

“懂了,那麼這錢?”

“你看著辦吧,用得著就用,用不著帶回來算了。這錢是老肖讓給的,怕她路上有困難……”

“行行行,知道了。我這就去。”

劉向東信心滿懷地出了門。童琳追到大門口喊:

“哎,向東——辦好了回來給我說一聲,我今天上午不去上班了,專門在家裏等你的消息!”

“哎——!知道啦。”劉向東應聲騎自行車走了。

白岩等得正心焦,見劉向東進來,強顏微笑,讓座倒茶。

劉向東坐下,謙恭熱情地寒暄了幾句,便婉轉地把童琳叮囑的那一番意思倒出來。

白岩一聽惱火萬分,緊緊地攥著衣襟,盡力不使滿腔怒火噴發出來。此刻,此時此刻,她完全相信童琳那天的話了,身心被無情的屈辱感焚燒著,撕裂著。她抑製再抑製,抑製再抑製,等他說完,僵直地站起來,穩住情緒和聲音,淡淡地說:

“行吧。那我現在就走。我也沒有困難需要誰幫助。謝謝!”

劉向東見白岩起身準備走,忙掏出那三百元說:

“大姐,你看,這是我們肖縣長臨走時交給我的,讓我給你,留作路上用。”

“我不需要。你拿回去,就說我謝謝他了。”

白岩拉上兒子出了門。徑直走到登記處去結賬。劉向東急步趕上來擋到她的麵前,說:

大姐,你看,這房子是我安排住的,由我來負責,你要走就走吧,不要管結賬的事。”

白岩臉上沒有表情,說:“還是我結吧,我自己住了的,讓你結算什麼,謝謝你。”躲開走。

“大姐,大姐!你……”劉向東硬擋住,恭敬地輕輕把她拉到一旁:

“大姐,你看,事有事在,你不要生我們肖縣長的氣。他有他的難處,你要體諒他!他對你其實還是很關心的,隻可惜身不由己。他最近確實太忙了,才沒顧上來看你。他為此其實很內疚呢……你硬結房費是不是在生他的氣?如果是,那就大可不必了。你剛來要住小房子,是我硬給你安排了大套,現在又要帳,讓我多為難。”

白岩聽完,二話沒說,走到服務台:

“服務員,結賬。”

“幾號?”

“203。”

“幾天?”

“九天。”

服務員很快開出了票,總共364元。

白岩取錢包,劉向東趕緊向服務員搖頭擺手,服務員不理解劉向東的意思,愣眉愣眼直看。這時白岩取出了錢包裏所有的錢,點過餘下兩元,其他全部交給服務員,轉身領。兒子走了。

劉向東欲喊又止。遺憾地搖搖頭,看著他們母子走遠了,這才忙又回去向童琳報告。

劉向東給童琳報告後回到單位,在樓道裏碰見肖山,興奮又體貼地湊到跟著悄聲說:

“走了。已經走了。我看著走的。”

肖山皺眉地:“神經兮兮地,什麼走了?”

“她走了。”

“誰?”

“就是你那個親戚……”

“你怎麼知道她走了?!”

“你不是讓我送嗎?讓我……”

“我讓你幹什麼了?”

“讓我……打發她走啊!”

“我什麼時候說了?在什麼地方說了?你這個劉向東,搗的什麼鬼!我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混過!”肖山大發雷霆。

劉向東自覺上當,嚇得縮起腦袋,誠惶誠恐。

“是您夫人……童琳她……”

肖山一聽夫人的名字,頓時像皮球上紮了一針,一下軟了,無力地向他的辦公室示意:“走吧,進去說吧。”

劉向東進去關上門,把童琳如何如何給他說,他如何如何去對白岩說。白岩又如何如何走的全部經過,一一向肖山說了。

肖山聽完問:

“你看她的情緒如何?”

“情緒……很不好。我把話一說,她臉‘嘩’地白了,又紅了,脖子都像轉不過向,很委屈很氣憤的樣子,看上去是硬撐著,硬憋著,盡量不表露出來。……這我能看出來。”

“她沒有說什麼嗎?”

“基本沒有。我已經告訴你了,就那樣。”

“哦……”肖山僵了——樣。

“她那麼年輕漂亮的,怎麼幾天就把頭發給白了。”劉向東尋思說,“剛來那一天我印象好像沒有啊……”

“不會吧?……你記清了嗎?白了多少?”

“多倒是不多,就鬢角邊一筷子寬的一點,但看上去很刺眼。我今天早上一見就大吃了一驚,第一次見她時沒有白頭發呀!……好像她這幾天一下老了許多。”

肖山屏住呼吸好大一陣子沒有說話,呆了似的。

劉向東想起了一件事,不禁嘿嘿地笑起來,像是對肖山,又像是自言自語:

“人真怪啊!那孩子……怎麼長得就像你。像極了。不知道的人見了還會以為是你的兒子呢。”

“哦?向東,你說什麼?啊?!”

肖山似乎沒回來神來,立眉瞪眼地問。

“對不起,你不要生氣。我……我胡說。”

“沒有,我沒有生氣。我就想聽實話。你說吧,向東,這裏沒有別人,就我們兩個。你實話告訴我,那孩子怎麼回事?長得真像我嗎?有什麼特征嗎?”

“是啊。有啊。他就是長得像你,像極了。你這顆眉心痣他也有。活剝一張皮是你。那一天他們娘兒倆一進辦公室,還把我給嚇了一跳,我一看以為是你兒子來了,讓坐了,看了好久,越看越像。所以等了一會兒趕緊給你打電話。如果不是這個原因,我怎麼會把電話打到常委會議室裏。”

劉向東的話引起肖山對童琳那一番話的回憶,不禁為沒有見到他們而萬分地遺憾。

“要是你見一下就好了。”劉向東又說,“那個孩子確實像你,你要見了肯定能把你嚇一跳。”

“是嗎,……唉!”肖山煩亂地站起,看看手表說:

“向東,你出去給童琳打個電話,就說我今天下鄉檢查工作了,不回去了,讓她不要等。”

“那你……吃飯……”

“不餓,不想吃,我想一個人在這躺一會兒,靜一會兒。你回去吃飯吧,順便把電話打了。”

“行。那你……”

“去吧。”

肖山關門閉戶,在辦公室裏整整待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出來,眼圈青紫。

十五

“白岩瘋了!”

人們都這樣驚奇地傳說。

隻見她披頭散發,不修邊幅,神情癡呆;脖子時常一抻一抻,像得了噎食病;鬢角全白了;不時莫名其妙地傻笑。講課沒了神采和注意力,講著講著就忘了。一次講《孔雀東南飛》,先是把書舉得高高的,擋住臉邊講邊流淚,後來竟伏在課桌上失聲慟哭……

這樣的事情發生得多了,學生和家長們開始議論紛紛。後來學校換了她的班主任。再後來,又全部停了她的課。她閑暇無事,便呆呆地坐著,一坐就是一天;不顧自己和兒子的吃喝;有時到河邊、後院、田間地頭胡亂轉悠,嘴裏哼哼著悲涼的調兒,口水從嘴角流下來也不知不覺,她明白自己病了,但自暴自棄,願意瘋,願意傻,心想瘋了傻了就不痛苦了。

匡文回去度假時給父母說了白岩的情況,父母很同情,安慰了兒子一番,托人給他另找對象,但匡文不同意,說還要回去等白岩。不久回來,一看失望了,要求調到慶豐中學教書去了。

一直暗暗替白岩照料兒子、暗暗注視她一舉一動的看門老漢原首榜一天找到了白岩門上,無聲地輕輕地遞給她兩瓶藥——維他賜保命(女用片)。白岩驚了一下,回頭傻傻一笑,舌根直直地問:

“給我這個幹什麼?”

木訥油黑、嘴角向左抽著的醜陋老頭眼裏閃著淚光:

“孩子,你應該吃點藥了。如果你看得起我老漢,你就把這藥收下,按時按量地服;如果看不起,你就把它當著我的麵,甩了或砸了!”

白岩訥訥地低頭看藥瓶上的“說明”,隻見注著:“治療精神分裂症特效藥”。她抬頭望著老人,淚水嘩嘩地流下來。

“原伯伯!我服。謝謝您老!”

老漢滿意地點頭,用油膩汙黑的袖子抹了抹眼睛,默不做聲地彎著腰走了。

白岩從此果然依囑服藥,不是為了“保命”,而僅僅是出於對老人的感激。

原首榜以後又相繼送來一些其他類似的藥。服後,白岩的病竟很快得到了控製,漸漸地好了起來。

這天白岩燉了一隻雞,做了幾樣小菜,又買了一瓶白酒,請老人過來坐坐。老人樂嗬嗬地來了。

三人圍著一張小桌子。白岩恭敬地敬老人一杯說:

“原伯伯,這一杯謝您的救命之恩。要不是您,我這會子不知瘋成什麼樣子了!瘋了別的不說,我這小軍軍就要受大罪了。”

老漢笑得嘴抽到了腮幫上,眼睛眯成了一條線。“好!這酒我喝!十杯八杯我都喝!”接住吱兒一聲抿了。“再來!今兒喝他個痛快,喝他個痛快!”他揮臂揚手興奮地喊。

白岩連敬,他連喝,果然一氣喝了十多杯。

“軍軍這麼小,沒有他老子疼管,他媽再瘋了,那就可憐死了!”老漢感慨萬分地拍拍正在啃雞骨頭的肖軍的背說。

白岩感激地點點頭,“說到這兒可確實!老伯,幸虧您。來,軍兒,你也給爺爺敬杯酒。”

肖軍擦擦手上的油膩,接住媽媽斟好的酒,雙手敬說:“謝謝爺爺。請爺爺喝酒!”

老漢“哎——”的一聲接住抿了,放下杯子撫摩著肖軍的頭:“這孩子就是跟別的娃娃不一樣,又聰明又聽話,靈活得很,得人愛得很!”又低頭對肖軍笑說:“軍兒,以後你媽不在,你就往爺爺跟前跑,爺爺給你吃好東西。”

“謝謝爺爺!”肖軍仍在啃他的雞骨頭。

原首榜高興極了,又吃又喝,大嚼大咽,一會兒,便帶上了酒性,話多起來。

“女子,你不要看原大伯髒兮兮的,天字一號醜八怪,大字不識半個。可你原伯這眼睛亮著呢!——社會上的啥事,都瞞不過我。我早就看你是個好人,是個正派人!唯一的缺點是太老實,太軟弱,事事都硬往心裏裝,把自己往死裏憋?往瘋裏磨。這不好呀!這不好!”

他把眼睛閉得實實的,把杯子“啪”地蹲在桌上,高聲憤憤道:

“你別看我原首榜活得窩囊,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可我這心裏舒服。我從來就不服人!從來就不甘人欺!誰他媽的敢在老子頭上撒尿,老子非把他狗日的家夥拔了不行!天王老子我都不怕!去他媽的!活個痛快再說!”

白岩看他搖搖晃晃,手舞足蹈,大喊大叫,滿口的酒氣,忙起來攙扶說:

“原伯,您喝多了,我扶您回去歇著吧。”

原首榜順勢抓住白岩的手,一把把她拉了個趔趄,拉得坐到他身邊。“你給我坐下!我沒有喝醉!你以為我醉了嗎?你以為我在說醉話嗎?不要說這麼——點酒,就是三斤五斤灌進你原伯的肚子?都好好兒的。你不要怕,原伯今天要給你說幾句心裏話。我早就想說了,又怕你聽不進去,一直憋在心裏。”

白岩聞著他口裏濃烈的酒氣,看著他注了血似的眼睛和失態的動作,暗暗擔心,但又不敢違拗,隻得順從地坐下來。

“女子,你太軟弱了!太軟弱了!這沒有一點點好處!”他激動地說,“農村有一句土話:‘馬熊被人騎,人熊被人欺。’這話一點兒沒有錯!現在的人盡是軟處好取土。你硬一點他就不敢欺負你了,他就軟了,甚至怕你了。這是真話!伯給你說:如果你沒有做下啥輸理的事情,你就理直氣壯地跟他們鬥!鬥過了鬥過,鬥不過也出一口悶氣,鬥它個水落石出,人鬼分明!不要熊囊囊的,遇事光知道往心裏裝,光知道偷偷地哭,光知道糟踐自己。這不是做人的樣子!那樣頂啥用?幫了誰的忙?人家整你的人還巴望你死、你瘋,巴望你老這麼熊囊囊的。你偏不,偏要鬥,偏要活得氣氣剛剛,人模人樣。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

他說著狠狠地拍桌子,揚起酒瓶咕咕咕地又喝了一氣,嘿嘿一笑慨然說:

“人活一世,草木一春。沒有啥意思,還是放開痛痛快快地活。你伯我一輩子沒活好,”壞就壞在這倔脾氣上。要不是這不服人的脾氣,說不定也幹大了。現在省上的趙、孫、周,過去還不都是和我在一個戰壕裏爬著,我還是他們的連長哩。雖然我落到了這,一步,但我也不後悔。老伯這樣寡嘴失臉的都快二十年了。最近聽說正調查我們那一起案子,說是給平反呀。平就平唄,我也無所謂了。反正這一輩子已經完了!已經混下場了!”

他閉起眼睛,提起瓶子又咕嘟嘟灌了一氣。

“娃娃,原先跟現在不一樣。那時候冤就冤了,有理無處說,一句話說你‘反革命’就關了總了,你就有一千張嘴也說不過人,現在不同了。現在有政策,有法律,允許人說話,還等什麼?還怕什麼?還不快快地去爭!——失去的能爭回來就盡量爭回來,爭不回來電就罷了,盡心了,任他去,千萬不要折磨自己——這就是大伯今天給你說的揭底話!”

他閉上眼睛打了幾個飽嗝,站起來伸伸腰,堅決拒絕白岩的攙扶,出了門。

剛出門又返回來,抓住白岩的肩膀叮嚀:

“孩子,大伯的話你記下了嗎?挺起身板子做人啊!噢!”

“記住了,原伯!”

白岩望著深邃的夜色,心潮起伏。忽然,她轉身回房,拿起剩餘的烈酒,咕嘟嘟灌了幾大口,嗆得直咳嗽。肖軍在一旁拉住她:

“媽媽,你不是不喝酒嗎,怎麼喝這麼多?”

白岩揚頭大笑,又喝,直至喝光。她醉了,醉成了一攤泥,倒在床上直哭,直吐。聞聲趕來的幾位教師急得團團轉。

鬧騰了一夜,又糊裏糊塗睡了兩天。白岩起來明顯的精神好轉了。她到書店買了一本法律書籍和一些法律雜誌,夜以繼日地讀起來,讀著讀著興奮地歡呼,拍案,臉上溢起希望的光彩,眼底升起了自信與堅強……

她正式向學校遞交了“病休報告”,要求病休兩年,一方麵準備好好看看病,另一方麵想集中精力上訴她的案子,依法追回至今仍然合法的丈夫,懲治當年用大字報害她、拆散他們夫妻的壞人。

她的“病休”報告很快批下來了,月領百分之七十的工資,恢複的職務按她的要求取消。

十六

童琳懷疑丈夫與原配藕斷絲連,被愛情的壟斷欲和猜疑心折磨得鬱鬱寡歡,煩躁不安。她把丈夫哪怕是一分鍾的憂鬱、愣神、不快或煩悶,都歸咎於對前妻的懷念,追三問四,刨根究底,弄得肖山哭笑不得,心裏更煩躁,更氣惱。這個新誕生的家庭顯出了無形的裂隙。童琳不得不一邊做著各種臨盆的準備,同時努力彌合他們夫妻間的感情。

肖山忙於工作,閑暇或夜深人靜時,常思念白岩母子。童琳與劉向東的描述無時無刻不在他耳邊回響,他像真的見到過他們母親一樣,心時時係在他們身上。但出於對童琳的關切,及一個丈夫的責任感和良心,他盡量地克製著自己,不使這種感情外露,以維持家庭的平靜與安寧。

這天晚上,童琳有了分娩的征兆,肖山忙陪她住進了醫院。

童琳肚子疼得哭天嚎地,坐臥不寧,折騰了兩天兩夜還未生。肖山左右陪伴,盡力扶持,累得精疲力竭。第三天下午六時,她被送進產房,兩名護士和一名醫生給她接生,他被拒之門外。

產房傳出童琳慘烈的哭叫聲和拚命的掙紮聲,肖山焦急而恐懼,沒有想到女人生孩子竟是這般痛苦不堪。他不安地轉來轉去,恨不能衝進去頂替。

兩個小時過去了,哭聲如故,喊聲如故,他受不了了,忍不住敲門。護士打開一縫問:“什麼事?”

“大夫,請允許我進去一下行嗎?”

“不行。這是規定。”說著就要關門,他推住:

“大夫,我求你,請允許我進去看看吧!我進去一看就走,她實在受不了了。”

護士看著他焦灼懇切的臉,不忍地鬆了手。肖山進去撲到產床前,抱住妻子。

“琳!琳!堅持!再堅持——會兒。我想快了吧!”

童琳孩子似的哭,“嗚……我受不了啦……你快救我……你快給醫生說讓剖腹……我疼啊……我受不了……啊——啊——老肖……你看著把我疼死嗎……快呀!快呀!快給醫生說……快給我動手術!快動手術啊……我不行了……我受不了了……”

肖山眼睛濕潤了,心一陣陣揪痛,緊緊地,緊緊地抱住妻子,征詢地看大夫。

“快啦。宮口都開了四指了,馬上就生,生孩子哪有輕鬆的。太嬌氣了!需要動手術我們不知道!忍一點吧!”大夫不耐煩地皺眉。

“琳,聽見了嗎?醫生說馬上就生。堅持一會兒!再堅持一會兒!噢!”

童琳拚命掙紮,拚命哭喊。

護士示意肖山出去,肖山依依不舍地丟開妻子,疼惜萬分地倒退著出去了。

夜,冷清清,死寂寂,黑沉沉,陰森,可怕,不祥的預感在他心頭縈繞,他恐懼地拱起手,向高渺的星空祈禱:

“蒼天,保佑我妻子!保佑她快點生下來,平平安安地生下來!千萬不要出什麼意外!要真有意外了,我就無法對她父母交代了。蒼天,保佑我妻子,肖山求您了!……”他正在誠惶誠恐地囁嚅,隻聽產房傳出嬰兒呱呱的哭聲,他一個箭步奔過去,欣喜若狂地奔過去。產房門開了,一名護士奪門跑出,一名護士慌慌張張把孩子抱進“嬰兒室”,又慌慌張張跑過來。大夫大驚失色、手忙腳亂地在童琳下身動作。血腥味嗆人。肖山撲到妻子麵前,見她雙目緊閉,麵如黃蠟,身子微微地抽動,叫也不應,驚懼地問大夫:

“大夫,我妻子怎麼啦?!”

“產後大出血。”

肖山這才看到產床上血流如注。

“啊!……這怎麼了得!”肖山大驚,憤怒慌張地詰問:“

你們這是怎麼搞的?整整折騰了十多個小時,為什麼不早一點采取措施?你們負的什麼責任……”

“別嚷啦,救人要緊!把人心嚷亂有什麼好處,現在不是解釋的時候!”醫生帶氣顫聲說。

這時十幾位護士大夫抬著搶救器械忽忽跑進來,火速駕起,輸血的輸血,輸氧的輸氧,止血的止血,打針的打針,忙作一團。產房裏籠罩著陰森可怕的死亡氣息。

肖山又急又怕,頭上冒著熱汗,這兒看看,那兒看看,不住地喊:

“快!快搶救!怎麼會有這種情況呢!千萬不要出問題呀!快呀!”不慎碰了一個老大夫的胳膊,老大夫生氣地訓他:

“你吵什麼呀吵!站遠點!人命關天我們不知道急,不知道快!喊有什麼用!出去。”

肖山無奈地退到門外邊去,驚怕萬分,焦急萬分,貓腰在門縫裏看治療。

大夫、護士們無聲地緊張搶救著,一個個動作敏捷,表情嚴峻。似乎在竭盡全力和死神進行最後的拚奪。

一個多小時過去了,大夫們才一個個直起了腰。一個籲氣說:“不要緊了,大血止住了。多危險啊!”一個說:“不敢忽視,繼續觀察,把液體再給加上。”護士們提來吊杆,在童琳的另一隻胳膊上輸液。

大家都鬆了一口氣,立地觀察著。訓過肖山的那位老大夫走過來衝肖山笑笑說:“情況好轉了,你放心吧,剛才把你嚇壞了。我不該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