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3:驚雷(1 / 3)

喝彩聲和吵嚷聲彙成了喧鬧的海洋。肖山突然一陣眩暈跌倒了。全場為之驚駭。熱鬧的氣氛頓時凝固了。肖山被人扶起來,臉無血色。陳政委跑到前麵,喊,“快!快送醫院!”肖山睜開眼睛,無力地擺手:“不必。繼續進行,不要掃了大家的興!”主持人機警地圓場:

“好!現在進行第六項:跳舞!”

人們嘩嘩地散開。入席的入席,看熱鬧的退到了門外,禮堂中間空出很大的一片,和著優美的旋律,舞伴們翩然起舞。肖山勉強與童琳跳了一圈。

童琳被另一朋友邀去跳舞的時候,肖山叫來劉向東,對他耳語:“你看著安排,我去休息室躺一會兒。”轉身去了。

童琳雖人在舞場,心卻在丈夫身上,勉強跳完一曲,急忙跑去找他。左找右找找不著,去問劉向東,劉向東指指休息室,她便急不可耐地跑去了。

肖山正看詩稿,聽她在門外說話,趕緊收好。童琳進去撲到丈夫懷裏,情急火燎地直要吻。肖山躲開,向門口示意,她不管,抱住他如癡如狂地吻起來。

肖山被她吻得喘不過氣來,想著她,想著詩稿,急躁得一把將她推開。童琳驚訝、生氣地看丈夫:“你怎麼啦?!不高興?不樂意?有心事?……”

“不,我頭疼。”

“是嗎?!”童琳伸手摸他的額頭,驚喊:“好涼啊!是不是感冒了,還疼嗎?疼得厲害嗎?”

他點頭。

“哎呀,怎麼不早點看一下,什麼時候開始疼的?”

“早上。早上起來就很不舒服。我想抗過去,不想越來越厲害,找了些藥服上也沒頂用。”

“剛才暈倒是不是因為頭疼?”

“嗯。”

“現在去醫院檢查一下,好嗎?”她滿臉的關切,疼愛地不住撫摩他的頭。

“不要緊,別擔心。我估計是‘腦震蕩’留下的後遺症。——這幾天太疲勞了,很少休息。”

童琳立刻理解到房事方麵去了,嬌羞動情地喊了一聲“壞”!又投入他的懷中癡癡吻起來。肖山被她弄得心蕩神搖,骨酥肉軟,但還想著“詩”,想著她,急躁不安地蜇動了幾下,抑製著將她輕輕推開。她溺情、疼惜地摟著他的脖子:

“怎麼?頭又疼了?疼得厲害了嗎?”

他含糊地嗯嗯著把她扶起:“琳,你出去應酬應酬,跳跳舞,我想一個人休息……”

“不。我不去。我要陪你,我哪兒都不去。要不咱們去看病吧?”童琳撒嬌說。

“不行啊,”他示意外麵,“那一攤子誰顧?咱們不僅不能走,至少還得有一個人在那裏應酬。我不去你也不去太不像話了。他們都是來為咱們助興的,不去人家會不高興。聽話噢,去吧,咱們在一起的日子長著呢。”

童琳覺得丈夫說得在理,但又舍不得離開,偎偎貼貼了一會兒,說:“那你的病呢?”肖山說:“不要緊,再疼也得堅持,事過了去看。”童琳吻了再吻,戀戀不舍地出去了。

肖山倒鎖了門,拿出詩稿,盡情消受那詩稿炸彈一樣的威力帶給他的漫天的迷霧與痛楚。這詩寫得如此淒切,使他仿佛看到了詩裏所描寫的情景……

“七月流火下長安,千滴血淚灑城南。”他仔細地句句咀嚼。“城南”自然是指留守處,她跑到那兒去找我說明她還不知道我轉業,可她為什麼找我呢?“灑”“血淚”是因為知道我結婚的消息,從詩稿的內容看是這樣的,可我結婚與她何幹?是她背叛了我,絕情地拋棄了我,使我飽受了感情的磨難,現在她又找我又說這樣的話,是何緣故呢?離婚七年了,那不堪回首的往事還曆曆在目,難道我結婚會影響到她什麼嗎?他用拳頭輕捶著又悶又痛的頭,心像貓爪子抓,像火在燙,百思不得其解。又看下句:“黃昏攜兒站街頭,仇恨滿胸愁滿天”,他依稀看到她們孤兒寡母在西安街頭彳亍,滿懷仇恨滿心愁無以寄托……這兩句猛烈地敲擊著他的心,“忽聞兒父迎新歡,心肝碎裂腸寸斷”,問題的症結就在這裏!然而,這一切又從何說起呢?誰是“兒父”?不是說孩子是他的嗎?幾年來我牢牢關閉心靈的大門,竭力不讓“兒子”這個概念闖進來。她那樣地刺傷我的心!然而她今天卻堂而皇之地稱我為“兒父”,上帝,我算是什麼“兒父”?我真是什麼“兒父”嗎?她領著孩子去找我就是因為這個嗎?如果是這樣,那她當年為何公然對我說:“那孩子是他的!我愛他!”這兩句話刺得我心裏流了多少血淚,……他回憶起當年睡在床上的那個嬰兒,痛苦得呻吟了一下,把頭靠在沙發後背上,深深地閉上了眼睛。

“願君盡亨人間樂,莫念吾兒淚漣漣。”

這句在他心裏重複地敲響著,像一根悶棒要將他徹底擊垮妻兒的孤苦無告,以及他們深深的怨恨都在劇烈的不安中,焦慮中,惶惑中,心像燒著了一樣灼痛……

隔壁,管弦樂隊演奏著狂放的迪斯科舞曲,童琳和舞迷們瘋狂地舞著。

餐廳裏,觥籌交錯,猜拳聲和哄笑聲響成一片。

天各一方,此時西安旅館裏,呆立窗前的白岩麵對雨簾,麵對想象中肖山結婚的情景,一任嫉妒、怨恨、絕望的蛇蠍齧咬她的身心,他對新娘子的脈脈溫情,他們愛的眼神、話語、舉止,以及即將來臨的新婚之夜,她都好像看得一清二楚,麵對這一切比麵對死亡還要讓她痛苦一萬倍。她渾身的肌肉麻痹了,僵硬了,一陣陣地抽搐,撕裂般痛楚,眼前一陣陣發黑。她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可她無法擺脫掏心挖肺般痛苦的煎熬。

肖軍那天著雨感冒,高燒躺在床上昏昏然睡著,眼角、腮邊還掛著一道道淚痕……

婚禮結束了,肖、童夫婦送走客人,乘小汽車回家,回他們溫馨舒適的家。

新婚之夜,童琳恣意承歡,肖山壓抑著內心的不安與痛苦,瘋狂地麻醉、埋葬自己……

多少年來,白岩心靈深處一直保持著春天,希望的光芒從未泯滅。可現在,她的精神塔基下陷了,心裏一片迷惘,一片荒涼,沉重的感情積澱無法消散,破碎的寸心無處寄寓,惆悵淒苦到了極點。

開學前,教師們都陸陸續續地返校了。白岩也早領著孩子回來了,她黑了,瘦了。雖在人前照常說笑,走路、做事仍幹脆利落,上課仍繪聲繪色,認認真真,可人們很快甚至見到第一麵就從她那寫滿憂傷的臉上發現了異常。她的笑裏沒有了以往的甘甜,往往嘴臉在笑,眼裏卻噙滿了淚水,這淚,在眼裏掙紮掙紮,隱忍隱忍,實在回不去要溢出來時,她便做出笑彎了腰的樣子乘機摸一把,或者抱頭竊笑——偷偷兒擠幹眼裏的淚水,令她難為情的是這淚剛剛擠幹又嘩嘩閃閃著出來了,於是她便笑著用手帕輕輕沾沾說:“最近這幾天不知怎麼回事,眼睛老霧,老酸……”同事們情知她的內心,不忍看她比哭還難過的笑,每每都無聲地散開了。

她不再動那把琵琶,不再夢魂一般去彈它,閑暇時隻愣愣地看一會,滿地滿院子尋尋覓覓地亂走,像是剛剛把一件珍貴的東西丟失了;黃昏的時候,她不再上那令許多小夥子嫉妒神往的小山崗,而一個人跑到小河邊,去傾聽那流水的嗚咽聲,同時把積攢一天的淚水傾落。

她的玉容像落了一場霜,明顯地突然憔悴了許多。由此種種跡象,人們確鑿無疑地猜測她出事了。好事者或關心她的人旁敲側擊:“白老師,您暑假在哪兒過?過得好嗎?家裏沒有出什麼事吧?……”

她胡亂搪塞,說自己在農村老家過暑假,參加了一些戶外活動;又說母親病重,她很擔憂等等。聽了的人都似信非信,有的很快便不以為然了。

匡文密切地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見她變化那麼大,猜測十有八九是她的“夢”破了,“夢”醒了,心裏既暗暗高興又隱隱作痛,幾次找她談心,想讓她把心裏的苦水倒出來,最好大哭一場,以減輕心靈上的負擔與痛苦,可她每次都委婉地回避過去了。他坐臥不寧,小心翼翼地從旁做些事情,以表示他的關切與同情。

不久,關於白岩婚姻的傳聞又風風揚揚起來。人們聯係以前的傳說,一個個說得神乎其神,好像他們見到過一樣。白岩被“桃色”傳聞染成了桃紅色,誰見了都投之以神秘、好奇或輕蔑的目光。匡文為之深深地氣憤和不平,幾次為她辯護,都被利嘴的人刺回來,空落個沒趣。他決心不顧一切地追求她,娶她為妻,一則了卻自己的心願,二則從感情上拯救她。他多次勇敢地向她求婚,但都被她婉言拒絕了。與以前不同的是,她不再理直氣壯地說“我有丈夫”這句話了。匡文並不氣餒,一如既往,無微不至地關心體貼她,給她創造愉悅身心的條件和機會,千方百計加深他們的感情。他們的關係漸漸親密起來,除了工作交往外還經常一起散步,談天,討論社會問題和業務觀點;外麵於是很快有了他倆“熱戀”的議論。匡文心裏暗暗高興,借機加大了對白岩的攻勢。

兩個月後的一天,野遊中,他再次向她求婚。這次她沒有馬上拒絕,望望天靜靜地說:“你不怕嗎?”他反問:“怕什麼?”她說:“你和我結婚,別的不說,光唾沫星子都把你淹死了。我結過婚,拖著一個孩子,而且還有那麼多閑言碎語……你正年輕,又沒結過婚,各方麵條件又都那麼優越,姑娘們追你還追不過來呢。這是關係你一輩子幸福的大事,你應該理智地選擇才對,萬萬不可……”

“別管我!說你自己吧。我結婚不結婚、幸福不幸福已經是次要的了!”匡文激動地截住她的話,“我最關心的是你。我想竭力把你從感情的死穀裏救出來,不願意你再這樣殘酷地折磨自己,再這樣長期地孤單下去。別人說什麼我不管,我相信你的人品!至於結沒結過婚,我不在乎。孩子我喜歡。要在乎我就做不出這樣的決定。——假期回到上海,爸爸媽媽都從‘牛棚’出來了,而且都有複職的可能,家裏人很多,爸爸媽媽過去的同事、朋友和親戚知道我‘而立’已過還沒有成家,都爭著搶著給我介紹對象,但我一個都沒有去看,也沒允許到家裏來,原因是我心裏有你。每次提起這件事,我嘴上對他們說:‘早著呢,我現在不想考慮。’而實際呢。每次我都在心裏對他們說:‘我已經有了,我已經找到了,她在我們學校,姓白,叫白岩,也是教師。’回去一月多我沒有不想你的時候。回來一見你是那個樣子,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心裏既高興又為你難受,更堅定了愛你愛軍軍的心。你是‘一日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哼……”她笑,“不,不怕不行啊。即使行得正,走得端……”

“怕什麼!我就不怕!”他堅定地說,“現在又不是過去,可以平白無故誣陷人,捏一句話把人整死。誰嘴不困了隻管說去,咱們走咱們自己的路。將來一塊兒回上海,遠遠地避開這裏,避開這裏的一切!你我都是大學生,都有自己的專業,現在上海正興文憑,各大學都缺教師,加上有爸爸媽媽幫忙,調回去不存在任何問題。到了上海,咱們把肖軍的姓名改掉,對人就純粹說肖軍是咱們的孩子,你對軍軍也這麼說,反正他又沒見過他父親的麵;我再注意培養和他的感情,相信用不了多長時間,我們之間會像親父子一樣,甚至比親父子還親;你換個環境心情也會很快好起來,會慢慢把這裏的一切忘掉,我愛你愛軍軍,咱們不受任何幹擾地生活才對,多幸福多快樂,多美啊!這對你對孩子對我都是再好不過的!答應我吧,相信我會給咱們全家帶來幸福!我有這個信心和能力!答應我!……”

白岩坐在一塊花草簇簇的石頭上,靜靜地聽著,眼裏升起希冀的光彩。

匡文看到了希望,激動地半跪在她的膝前,緊緊地握住她嫩軟纖細的手,情意熾烈地緊逼:“白老師,答應我,答應做我的妻子吧!我愛你!愛軍軍!愛你們母子!願意把生命的全部獻給你們!我發誓!”

白岩心裏泛起激動的漣漪,向著遠空,愁傷地微微點頭。

“啊,你答應啦!答應我啦!”

匡文躍起,熱淚盈眶地擁抱她,直要吻,她輕輕掙開,轉過頭去。匡文意識到自己過分了,忙道歉。

這一天他們玩得很快活,說了許多許多話。從此匡文更盡心盡力了,變著法兒討白岩歡喜。白岩的心情時好時壞,不可捉摸。他處處遷就,千方百計迎和她。這個三十歲的男人,還從未沾過女人的身子,自從得到白岩的首肯,便情急似火,春意如沸,夜夜做著如意郎君的美夢,恨不能早一天把白岩娶到手。半年時間過去了,愛情的烈焰快要將他燃燒成為一堆灰燼。他除了工作,感到生活中的一切都虛無縹緲,了無情趣,唯有她是一個真實,一個有意義的美妙的存在。他心裏唯有她,她喜他亦喜,她憂他亦憂,幾乎成為一個肌體。到了第二年春天,他感覺他們的感情已經成熟了,他也再不能忍受對她的等待,整天想著有個什麼法兒使他們的愛情進入實質性階段,最好一舉能使她成為他的妻子。他那麼浪漫地想象著,又實實在在地打算著。

這天下午,他獻給她一首情詩。閑談間突然想到了一個絕妙的實現自己夢想的好主意。他為自己這個主意而暗暗高興和激動,便按捺住臨走時對她說:

“白老師,從明天開始,三天之內你不要見我,也不要找我,三天之後,我讓你看一樣東西。”

她淒然一笑,點頭,說:“可不要太費心了。”

“放心吧,隻要你高興。"

匡文把自己那間不大的宿舍裝飾一新。牆壁粉得雪白雪白;平時改作業的桌子鋪上了漂亮的台布;新買的雙人床上鋪了繡花床單,疊放著整齊幹淨的被褥;床頭火辣辣繃起一個“囍”字;新買的幾件家具得體地擺在各處;正麵牆上別具一格地掛著一幅水墨畫:明月隱匿在密密匝匝的樺林裏,林隙站著一對交頸鹿,悠閑而默契;頂篷拉著鮮豔的彩帶,整個屋子雅致、馨香而熱烈。

匡文站在門口欣賞自己的“傑作”,舒展累得展不開的腰,一邊用手在後背上捶著,一邊欣喜地笑:“啊,終於成功了!”他跑去叫她來看,猜想她看見了會有多麼高興,多麼的興奮,說不定還會情不自禁地給他一個吻,給他更多更多他日夜夢想又難以的報償,一切也許就從此開始了。他想著心都醉了,快步如飛地向她房子走去。

她不在,他心急地到處去找。

校門口站著幾個年輕教師在聊天,見匡文出來了,一個個醋惺惺地笑:

“匡老師,什麼事這麼急?慌慌忙忙的……”

“我找白老師,幾位看見了沒?”

哄然大笑。

“白老師去了哪兒你還能不知道嗎?!”

“快當新郎官了吧?!”

“看把你高興的!一個人走著都笑嘻嘻……”

“還是匡老師有本事,總算把個白鴿子給逮住了……”

“心裏樂得很吧?當心點,不要讓別人又搶了去。”

幾個人七嘴八舌,匡文也不介意,笑了一會兒說:

“你們聊吧,我不陪了,你們真見了沒有?我有急事找她。”

幾個人隻笑不說。其中一個說:“報個喜期吧,否則不告訴!”

“就是!”另外幾人齊聲應和。

“這由不得我呀。要由我,就今天吧!”

“哈——不害臊!”

幾個人笑得更酸了,其中一個向南麵的小路指:“從這兒過去了。”

匡文顧不得再說笑,順著那條小道大步流星地走去。走到小河邊,不見她,又上了小山崗。

“啊!”他呆了。

隻見她依著那一棵杏樹,一往情深地癡癡東望。匡文像迎頭挨了一盆冷水,渾身涼透了,腿軟得一步都邁不動,呆站了一會兒坐下來。心裏喊:“天哪,她在想他!她怎麼還在想他?難道她心裏隻有他?永遠隻有他?我在白費心?在自作多情?我太沒有意思了,我還是罷休了吧!”

一隻蝴蝶飛到他的麵前,在他腳邊飛來飛去,翩翩起舞,最後竟落在了他的膝蓋上。他感到這是一個吉兆,輕輕愛惜地捉住,圈在手心裏,想:她是這一隻蝴蝶,美麗又漂亮,近在我的手邊,隻要我用心去抓,堅持去抓,她就會屬於我;如果我急躁,氣餒鬆手而去,她就會永遠地飛走。對,正是這樣。我一定要得到她!我一定要讓她像愛他一樣愛我!我絕不就這樣罷手!她已經離我不遠了!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相信古人的話。我會慢慢贏得她的心的。說不定她正在向他作最後的訣別呢。想到這兒,他把蝴蝶放了,站起來,一步步向她走去。

“岩,白老師。”他把手輕輕地搭在她肩上。

她驚愕地回過頭來,看他許久,淒婉地一笑:

“匡老師,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你就是到了天邊,我也會找到你的。”匡文把她扳轉過來,懇切地說,“岩,我求你:不要再虛幻啦!不要再折磨自己啦!你的愛人在這兒,在你的麵前,你正視他吧,你睜眼看看他吧,他才是真正愛你的人!”

她淒楚地低下頭,狠狠地咬嘴唇,很快,殷紅的鮮血從她的嘴裏流下來,淚像豆子般地滾落。

匡文掏出自己的手帕,替她擦血,無奈地痛楚地看著她。許久,說:“白岩,我想對你說幾句心裏話,請你不要介意:你就權當他死了吧!過去的事隻能是過去,糾纏其中隻能是白受罪。你們的事,盡管你回避對我說,但我還是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為那麼一個負心漢痛苦是不值得的。你應該正視現實!麵對現實!麵對自己的未來!已經那樣了,你還能怎麼樣?這樣下去對你對孩子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隻能把你自己搞得更苦。如果他也能像你一樣,那我匡文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我還纏你幹什麼。我也是一個男子漢,一個有血性的男子漢。我不是已經有好長時間沒有再找你嗎。可事實不是你說的那樣。他背叛了你,拋棄了你。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你還一味地……那就沒有任何意義了!人要有一點骨氣!要有一點精神!他能舍你,你為什麼不能舍他!愛是平等的,沒有什麼了不起!……難道你就隻能吊死在一棵樹上?就不能因情況變化而有所改變?為了你自己,為了兒子的幸福和未來,為了真心愛你的我,真心奉獻一切的匡文,你就振作起來,重新選擇吧!再這樣可可憐憐下去,隻能是害了你,害了兒子。”

白岩戰栗了一下,縮起肩膀,萎靡得無以言狀。

匡文疼惜地撫了撫她瘦削的雙肩,想起自己精心布置的房子,用不太魁梧的身子擁住她,推動她一步步向回走。

“記得我給你說的話嗎?我說‘三天以後給你看一樣東西’,今天就是第三天了,你回去看吧,一看你就知道匡文的心了。隻要它能使你寬慰、高興、振作,就是對我最好最大的報償!我現在……嗯……恨不能掏出心給你……”

她默默地走著,一言不發。

回到院子,肖軍看見媽媽,跑了過來。匡文撫摩他的頭,說:“肖軍,再玩會兒,我跟媽媽有點事,一會兒過來給你講故事。”

肖軍聽話地作個小鬼臉跑去玩了。

一個怪異的世界展現在白岩麵前,她一進門臉“刷”地白了。

“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匡文呆若木雞,臉“嘩”地紅了又很快變得煞白。“你不是……點頭答應嗎……”

“我沒說就結婚啊!這麼大的事,你也不跟我商量……”

“我沒有想到……請你不要再說了。”

“我隻是答應可以了解,可以接觸,並沒有肯定將來就一定嫁給你,更沒有答應現在就跟你結婚,你理解到哪兒去了?我根本就沒有這個思想準備,根本就……”

“你不要再說了行嗎!我求你!”匡文羞恥得無地自容,抑不住低吼。

白岩轉身出門,緊步走了。

匡文衝出門喊了一聲“白老師!”見她頭也不回地走了,回房失態地打自己,撕下“囍”揉成疙瘩扔進床底,打碎新買的花瓶,撕碎鮮花,伏倒在床上……

白岩回宿舍想了一會,覺得自己做過分了,怕傷了匡文的心,便叫回兒子,安頓他睡了,關上門向匡文房子走去。

匡文沒有關門,也沒有點燈,斜倚在床頭長籲短歎,白岩拉亮燈,站在他的麵前歉疚地說:

“匡老師,對不起,我剛才太魯莽,太不近人情了。我特意來向你賠情道歉,請你看在我心情不好的份上,原諒我,我不是故意的。”

匡文痛苦不堪地說:“怪你什麼?都怪我自不量力,自作多情,愚蠢……”

“匡老師!”白岩喊,“我不許你詆毀自己。你是善意的,這我知道。”她拉過一把椅子,坐在他的身邊。“我那麼做並不是看不起你。絕不是。相反我對你很敬佩,很信賴,特別感激你對我們母子的關心。要不是這一點,你想我會接受你的幫助,會允許你對我們好嗎?但是你要明白,這與結婚還離得很遠,還很遠啊!不瞞你說,我的心現在還在他身上。這不是我的願望,而是客觀事實,我無法一下子改變過來。二十年,二十年啊,我的心,我的感情,全都打上了他的烙印。我想改變也無法改變。如果我忽視這個事實,閉上眼睛糊裏糊塗和你結了婚,那害了誰呢?能說不給咱們帶來新的災難嗎?所以我說,咱們就算了吧,我不想耽誤你;你也已到了結婚的年齡,條件又好,就趁早去尋找屬於你自己的感情,屬於你自己的幸福吧,我不願意在婚姻大事上害了你。”

“你不要管我行嗎?我再說一遍。”匡文抬起頭來,握住她的手,“我覺得,咱們之間還是有緣分的,你是故意回避我。無論怎麼說,我還是要再爭取。隻要有一絲希望我都不會放棄。咱們再談吧,白老師?等你慢慢解脫出來,等咱們建立了共同的感情,然後再談結婚行嗎?現在我不再催你,逼你,一切由你決定,行嗎?事到如今,我已別無選擇了。我愛你,愛肖軍,你們倆已成了我的一切。請你看在我至誠的份上,答應我等待,答應和我一起努力!”

“匡文……匡老師……”她難為情地把手抽出來。“說真的,我不想再結婚了。我想就這樣和兒子相依為命,直至死。和他那樣了一場,最後都散了,以後還能怎樣。我的心已經灰了。請你不要再耽擱自己。如果你真的喜歡我,就請你把我當成好同誌,好朋友,咱們互相幫助,互相……”

“不!我不答應。那是不現實的。世界上沒有一成不變的東西,我相信你會改變的!”

“可希望不大;我也沒有力量去努力。過去的,夠我回憶了;未來的,我想把它毫不保留地獻給講台,交給後代——交給我的學生和兒子……”

“那不現實!白老師!感情沒有歸宿,什麼事都幹不成。你這種消極的感情自殺,會給你帶來不堪設想的後果。你看你這半年變化多大!一下像老了十幾歲!我不能眼看著你沉淪,眼看著你毀滅而不去管!外國人獨身是有客觀條件的。中國行不通啊!一個女人拖著個孩子,生活的壓力有多大你想過嗎?它非把你壓垮不可!我想不通你為什麼那樣固執,為什麼不能改變一下自己,至少有這個想法。你不要以為你這麼多年都過來了,今後也能過,不同啊,過去你有精神支柱、有希望,而今沒有了。你必須要有個歸宿,有個感情的依托。”

“那我……耽誤了你的青春,最終又不能解脫的話,那豈不是把你……”

“你不要管我呀!我說過了,為你,為你們母子,我寧願犧牲一切。寧願終身不娶!”

白岩一愣,苦笑搖頭,起身告辭回去了。

匡文想阻攔她又怕冒犯她,隻好起身相送。

夜,安詳而靜謐。月亮在寥廓的空間慢慢行走;群星明滅,有種無言的神秘感,突兀在幽暗的天空下,屋脊上,淡淡地牽著一抹似有似無的青翳。

“哦,明月呀,你可知道我的心!”

匡文望望明月,麵對白岩屋子裏射出的燈光,久久地侍立在空曠、寂寞的夜色中……

女人,當她擁有一個強有力的丈夫時,就會變得軟弱而又忘我了;即使是一女強人,也會產生一種依靠感,此時的童琳,無形中丟掉了風風火火的潑辣勁兒,在肖山的麾下變成乖巧而又溫順的羔羊了。

寬敞、明亮、闊綽的客廳裏,她手拿一本書,嫻靜地坐在丈夫的對麵,看他和一位朋友聊天。他們聊的是中國時政。丈夫精明獨到的見解,豪爽宏達的氣概,令她暗暗叫絕。“太屈他了,讓他當國家總理才不虧呢!”

他成了她崇拜的偶像,一個萬能的依靠。她事事問他,事事靠他,無窮無盡地從他身上吸收著知識和歡樂。唯一遺憾的是,他近來有些消沉,沉默寡言。婚前笑口常開,病間還滔滔不絕地給她講這講那,現在時間多了,身體好了,沒有人幹擾了,他反而不大說話了;除非她問的時候,才簡簡單單地說上幾句,而且像是在應付;有時甚至一連幾個小時地發呆。她覺得她的小巢裏象在失去什麼,但究竟是在失去什麼她也說不清。她方方麵麵地尋找原因,覺得一切正常,無可挑剔,便又怪自己多心、自尋煩惱了。

這天,她無事跟丈夫到他單位去玩,他忙著起草一個報告的提綱,她輕聲哼著小調這兒看看,那兒翻翻。無意間她信手拉開了一個立櫃的門子,發現裏麵放著一隻舊紅木箱。

“這是什麼?”她問。

他抬頭一看說:“箱子。”

“我知道是箱子,我問裏麵裝的什麼。”

“……”他隻管寫材料,連頭都不抬。

她又問了兩遍。

“……書,還有一些資料,幾件舊衣服,都是過去的,我忙得沒有顧上整理,隨便扔在那裏。”他說。

“書為什麼不拿回去?資料我可以幫你整理呀,衣服能穿的穿,不能穿的取出來送人,放著白占櫃子。”

他“專注”地起草稿子,像沒有聽見一樣。

她把箱子扶了扶,叫:“哦,好沉啊!”來丈夫麵前伸手:“把鑰匙給我,我打開整理。”

“你沒有看見我忙嘛,快去快去,以後再說,不要攪,把人思路都打亂了。”他很不耐煩地說。

“費什麼事嘛!鑰匙給我不就得了,又不要你整理。有說話的工夫早給我了。”

“你呀,真煩人。”他慌亂地在身上捏了幾下,恍然大悟說,“哦!你看我忘了,那鑰匙早沒了,早丟了,我說配一把還沒有顧上。”

她突然感覺他是故意不給,說:“費那個事幹什麼,反正已經不要了,砸了算了,我到下麵取錘子。”

“胡來!”他猛然抬頭,很不高興,“那都是我過去用過的,有紀念意義,放那礙你什麼事了?快玩你的去吧,別管這些閑事。”說完低頭寫材料,寫了幾個字抬頭見她還站在那裏看箱子,說:

“你閑得沒事幹了,幹脆,下去找小姚打羽毛球去,我趕緊寫完咱們倆個打。”

童琳嬌艾艾地走了。

那隻小木箱子從此進了童琳的腦子,她苦思冥想:那裏邊到底裝的什麼呢?為什麼那麼沉,那麼神秘?越想,打開箱子看個究竟的欲望就越強烈。

一天,吃飯的時候,她裝出很隨便的樣子問丈夫:“老肖,那把鑰匙……找到了嗎?另配了嗎?”

“什麼鑰匙?”

“就我上次在你辦公室櫃子裏看到的……”

“哦。你真心細,我早忘了。還沒有,——你問那幹什麼?我說了你別管。”

“我想去整理嘛。不知道則罷,知道了不整理像一件事沒有做,老放在心上……”

“沒事找事。閑得沒事我給你找幾個本書吧。”

“我就要看那箱子裏的書!”

“行。我抽時間配把鑰匙打開給你拿幾本回來。”

“我要自己取,取我喜歡的。”

“行。隨便怎麼都行,快吃飯吧。”

整個說話的過程,她仔細觀察丈夫,覺得他表麵的冷靜下包藏著一種緊張和不安,因此更疑惑了,更想打開那箱子了。

這天丈夫睡午覺,她偷偷解下他腰帶上的那一串鑰匙,火急火燎地騎自行車飛向他單位。

所有鑰匙都試開過了,可是沒有一把能打開那隻紅木箱;她又在寫字台,櫃子、床下到處找鑰匙,也沒有找到。因為擔心他醒來,便戰戰兢兢、急急慌慌地跑回去了。回去聽見臥室裏已經有了響動,便急中生智,跑去坐在一樓客廳的沙發上,作出悠閑自在的樣子,用鑰匙串上的剪刀剪指甲。丈夫從樓上下來,過來親親她的額頭,說:“我走了。”她這才調皮地款款地把鑰匙給他。

他驚奇地摸摸腰:“你什麼時候解的?我怎麼不知道?不是也給你拴了一個嗎?”

“我的早丟了。”

他不在意地便吻吻她走了。

看著他出門走遠,她捂住狂跳的心,曆險歸來般高喊:

“啊——嚇死我了!差點露了餡!”

童琳並不死心,整天留神丈夫,把家裏的東西一件一件“過濾”,一處處仔細“掃描”,預感那把鑰匙就在家裏某處。一天,翻箱倒櫃找時,發現在丈夫的一件舊大衣下擺夾層裏邊縫著個硬邦邦的東西,忙拆開一看,果然是把鑰匙,一下緊張得縮成一團。她想立刻就去打開看個究竟,但礙於丈夫正上班忍住了。以後幾天都沒有可靠的機會,一忍再忍,實在忍無可忍了。終於,這天丈夫回來說他要到省上去開會,第二天就走,她暗暗高興,心想:“這下有機會了!”丈夫一走,她就迫不及待地跑到他單位,用那把鑰匙把箱子打開了。

“啊!全是信。全是信!”她橫翻著,發現信封上那秀美剛勁的字全部出自於一人之手!“秘密就在這裏。秘密就在這裏!原因就在這裏!”她妒火中燒地翻著,不能自抑。

信是一遝兒一遝兒用紅綢帶紮起的,每捆上麵都貼著二指寬三寸長的海藍色的紙條,上麵標明是何年何月至何年何月,共多少封。她一捆一捆地抱出來,共數了十二捆,看樣子是一年一捆,其中1959年至1966年的這七捆最大,每捆都足有一尺厚。有些信封已經發黃。箱子裏散發出一股防腐劑的味道和衛生球味。她來本不想看,但禁不住強烈的好奇與誘惑,抽出一封來看。

親愛的誌強哥:

你好嗎?非常非常的想念你……

你托人帶給我的生日禮物——琵琶我已收到了。信也收到了。看了萬分地高興!謝謝你,誌強哥!謝謝你還記著我的生日,並且給我這麼貴重的禮物!聽你的戰友說,你為了買這把琵琶跑遍了整個西安市,一整天連飯都忘了吃。我聽了都感動得流淚了。誌強哥,你真好!你真細心,真懂人意,你怎麼知道我就喜歡這麼一把琴,夢寐以求這麼一把琴呢?難道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嗎?

近來我正準備選修音樂課,但信心不足,怕沒有那個天賦。現在我有信心了!因為我有了一把你給我的琴!有了你的囑咐和鼓勵!這是我克服困難和惰性的法寶。我一定好好學,以實際行動報答你。等你下次來北京看我時,我就用這把琴,為你彈奏最美妙的曲子。我還打算以咱們的愛情為題材,創作一首《愛情之歌》獻給你,以表達我對你的感激與熾愛。

你想知道我這會兒在幹什麼嗎?我懷抱琵琶,隨心彈奏,享受無比的喜悅。琴音似從我心裏流出的汩汩小河,直通向你,通向咱們甜蜜的過去和未來。……有這把琴伴我,我將來就是到了天涯海角,在任何惡劣的環境下,都不會寂寞,都不會孤單,都像和你在一起一樣……

誌強哥,知道我多麼愛你嗎!知道你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嗎?你是我的太陽,我的綠洲,我生命的甘泉。無論過去和現在,無論幹什麼事情,我隻要一想到你,隻要得到你的鼓勵,你的支持,就力量無窮,信心百倍。

我不能想象我失去你會是什麼樣子!——那恐怕是活不成了吧,至少也活不好。將來老了或死了的時候,倘若有人問我:白玉芬,你一生中最值得驕傲和自豪的是什麼?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我有一個好愛人!”倘若他再問:你這一生中最值得欣慰和高興的是什麼?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我有一個好愛人!”倘若有人問你呢?你會怎樣回答?也會這樣嗎?誌強哥,我愛你!愛你永遠永遠,一直到死!而且如果有來世,我還要乞求上帝,請他再次讓我們結緣。吻我誌強哥,一千次,一萬次,永遠不分離。吻我,吻我,我直想讓你吻……

童琳妒恨得心直哆嗦,把信狠狠地揉,狠狠地揉,揉成疙瘩扔在地上,痛苦地閉上眼睛,喘息了一會,又不由自主地抽出一封。

誌強哥:

我想你想得發慌,想得流淚……

……看了你的信,我心裏很不是滋味。你說的什麼話呀!“……我現在隻是個窮當兵的,可你已是一個大學生了,說不定哪一天我會突然複員,會變成一個土裏土氣的老農民,而你是吃國家飯的城裏人,那時咱們的距離多大。你肯定會嫌棄我。我為此深深地憂慮……”這是什麼話?這是什麼話呀!誌強哥,你怎麼會這樣想呢?你的憂慮太多餘了!你精明強千,好學上進,部隊領導那麼賞識、器重你,相信你一定會被提幹的,這是遲早的事情,是毫無疑義的事情!你要自信,一定繼續加油千,千萬不要灰心,不要鬆勁。功夫不負有心人。將來一定會有好結果的。即使萬一你提不了幹,回家當了農民,我也會照樣愛你,照樣嫁給你,與你同舟共濟,同甘共苦,你就一千一萬個放心吧。我白玉芬,不是那種沒有良心、不講道德的人。難道我不知道我的這個大學生牌子是怎麼來的嗎,要不是你的鼓勵和幫助,我連中學還都讀不出來呢,哪裏能談得上大學。我永遠不會忘記,1960年我家窮得吃不上飯,我因此輟學在家,是你從部隊寄給我四十八元錢,寫信鼓勵我繼續上學,叮嚀我千萬不要被暫時的困難嚇倒。我拿著你的信和你寄來的錢激動得哭了。因為那四十八元錢不是普普通通的四十元啊,它是你一點一點攢起來的。你每月隻有七元錢的零花錢,攢那一筆錢不容易呀!當時你家裏也窮得揭不開鍋,你爺爺和小妹都被餓死了。我是深知你的每一分錢的分量的!考大學那一陣子,我心裏一直在想:考不上就對不起誌強哥,就再也無顏見你了,所以就拚命地複習;考上以後趕緊寫信告訴你。你來信說你高興得哭了,這我相信。我完全相信。因為那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也是你的,是咱們共同努力的結果,是愛情的力量所創造的奇跡!所以我一直認為:沒有你就沒有我的今天。我的一切都是你給的。

我現在還一直在為你惋惜。要不是那年發生那件事,你要不是為我出氣打傷齊克軍,學校就不會開除你,那麼考上大學的首先是你而不是我。當時你是全校出類拔萃的好學生。不過話又說回來,要不是你被拒之校門外,你就不會去參軍;而要不是你去參軍,那咱們也會在不久一起輟學,也就沒有咱們今天的前途和未來了。因此,誌強哥,命運早將咱們連在一起了,咱們之間早就沒有了你我,你還憂慮什麼呢?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我們都是一個人,一條心,一個命運,誰都不會嫌棄誰,你說是嗎誌強哥?你現在,雖然離我很遠,可有琵琶伴我,它將奏出人間最美、最甜、最永恒的愛情之歌……

童琳無力地垂下手來,手落在大腿上,冰冷冰冷。此時此刻,她感到自己是那麼的渺小和虛弱,無比地孤單和寂寞,恐慌和震驚,心一陣陣發冷,像整個房子都結了冰,渾身都被封在了冰裏。過了一會兒,看看那一大堆信,又鬼使神差地抽子一封。

誌強——我萬分思念的親人、我的好哥哥、我的愛人:

你好嗎?我現在感到時間簡直是停滯了。為什麼你離我那麼遠哪,為什麼離你來還有十幾天呢,我再也等不下去了,一分鍾都等不下去了。我要你立刻來到我身邊,立刻來!……

明天就要期考了,我本來應該靜下心來好好複習,可我無法子掙——我想你。我太想你了。誌強,我恨不能你立刻出現在我的麵前,那樣我保證能考好……

知道你終於提幹了,我高興得流了淚,真想趕來部隊為你慶賀一番!我是窮學生,靠你供養的窮學生,我沒有太多的錢為你準備慶賀的禮物,隻為你買了幾樣點心,一瓶紅葡萄酒放著,等你來了和我的朋友們一起歡樂、慶賀;另外,我還為你準備了一首曲子,一首我自己作詞作曲、你聽了一定高興的歌。你來了我為你一個人彈,為你一個人唱,傾心地彈,傾心地唱……

誌強哥,你在信中把我說得那麼好,那麼重要,我都害羞了。要說愛情的力量,那是共同的,彼此的。我也有與你同樣的感受。我們太幸運了,有那樣一份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精神財富,在這個意義上,咱們是世界上最最富有最最幸福的人。你說你在我的鼓勵下,這幾年悄悄自學了大學文科的全部教材,我真高興!我真欣慰!我真佩服!真為你驕傲和自豪!咱們攜起手來,就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燦爛的明天屬於咱們,咱們一塊兒繼續奮鬥吧,直到永遠。

……

今天下午,因為想你,我又一個人跑到了臥佛寺。在那裏,我仿佛看到了咱們去年盟誓的情景。“天地非合一,斯愛永不移,若要有二心,天打五雷劈。”我猶能聽見。你明誓時虔誠的表情,大海一樣的深愛,我猶感於懷,無時或忘……

童琳“噝噝”地將信扯成了碎塊,氣憤地撒落一地。“討厭!討厭死了!惡心死了!為什麼看這些髒東西!”她暴躁地幾下把信扔進箱子,“哐!”地拉下蓋子,甩門而去。

童琳坐臥不寧地在家裏等丈夫,心裏一直都在想那些信。那些信讓她妒火縈回,咬牙切齒。丈夫回來了,她惱在一旁,不理不睬。肖山以為她故意撒嬌,就去逗,不想她真惱。

“怎麼啦?誰惹你生氣啦?”

“問你自己吧。我什麼都知道了……那麼神神秘秘的,我以為什麼寶貝呢,原來全是她的信!你心裏隻有她,根本就不愛我,隻是跟我做戲……”

肖山倒吸一口冷氣,“有話慢慢說嘛,激動什麼……”

“激動什麼?我能不激動嗎?你現在還保存那些信,這說明你還在想她愛她,這我能受得了嗎?結婚以後這些日子,我一直感到有種東西攪在我們中間,不知是什麼,現在我才明白了。事實擺在那裏,你讓我怎麼辦啊!……”

“什麼‘事實’?我隱瞞你什麼了?那些事我不早就給你講了嗎?跟現在有什麼關係?信也是以前裝好,一直放在那兒,我也沒有再看過。那天你看見了問,我怕你多心,就沒有說實話,打算你走後馬上銷毀,可是最近太忙了,給忙忘了。既然你已經看了,該怎麼處理就處理,說那麼多閑話幹什麼。”

“那就銷毀了吧。我要親眼看著你銷毀,一封都不留。要放著,我就認為是你留戀她。”她說。

“行吧。”他咬了一下嘴唇。

“聽你的口氣很勉強,不同意?不痛快?舍不得?那就留著吧!”

“行了,行了,一切由你決定吧!人都沒有了,我還要那些信幹什麼。”

“那就走吧,現在就去取,拿到後院去燒。”

“……好吧。”

肖山抱著那個沉重的紅箱子,猶如抱著一口棺材,一座山峰,悲愴地向前走著,童琳跟在他的身後。

淒淒苦風送來悠悠悲涼的嘯聲;天低雲灰,像要下雨了。來到一個片空地,肖山放下箱子,揭開蓋,把信一遝兒一遝兒捧出來,壘在一起,用打火機點燃。但信封太厚,燒來燒去點不著,他又打開捆兒,一封一封把信瓤兒掏出來,抖亂,放成一堆,再點。風助火威,一陣呼呼,那些信頃刻變成了衝天的火柱。他定定地凝望著,心在抖索,心在燃燒,心在哭泣。他不是在燒信,而是在埋葬他們神聖的愛情,在埋葬、焚燒他的心。淚湧出了眼眶,他直想放聲大哭。大火過後,他蹲下來?半跪在火堆旁,用木棍兒輕輕撥動裏麵沒有燒盡的紙屑。半片殘屑顫顫悠悠飛上他的膝頭,他拿起一看,隻見上麵寫著:“親愛的誌強哥,你好嗎?你想我嗎?你在幹什麼?你在幹什麼呀?!我想你,我愛你,你……”他的心抖了一下,撕扯了一下,不舍得把它扔進火堆,緊緊地攥在手裏,雙手攥著挨到臉上,淚滾進手裏……

“老肖,燒完了沒有?怎麼這麼慢啊。”站在不遠處等他的童琳很不耐煩地嬌滴滴地喊。

肖山忙鬆開手,把紙屑點燃燒了,悲痛地站起來,手裏攥著兩把灰。手緩緩鬆開,灰飛起來,撲上他的身,他的臉……

“別了,玉芬!別了,過去的一切!從此以後,我就是另外一個人的人了,就徹徹底底屬於另外一個女子了。”

他木然地走了,站在不遠處的她緊緊跟過去。

“老肖,燒得痛快嗎?我看見火害怕,所以就跑遠了。”

“老肖,你怎麼不說話?你的臉……怎麼那麼難看?我是不是難為你了?”

“老肖,你後悔嗎?你怎麼……流淚了?”

……

歲月匆匆,1978年暑假就要到了,匡文抓緊周旋,一方麵追白岩,一方麵寫信做家庭的工作,以求得假期帶白岩母子回家。

匡文的父親是位飽經滄桑的老幹部,剛剛官複原職。他複信給兒子說:

“……你的信我們收到了?關於你的婚事!我和你媽商量了幾次,覺得還是由你決定為好。你已不小了,應該能決定自己的終身大事。隻要你覺得滿意,我和你媽也就無話可說了。你們什麼時候回來結婚,提前告訴個準確的日子,家裏好做準備。我們早盼這一天了。至於那個孩子,你喜歡我們也會喜歡。爸爸媽媽尊重你的感情,尊重你的選擇,你就放心地把他們母子領回來吧,全家人都歡迎你們,等待你們。衷心祝願吾兒婚姻幸福美滿!……”

匡文把信拿給白岩看,以示誠心,並再次提出假期回家的事。白岩躊躇再三說:

“回去見見伯父伯母及弟妹們可以,但必須是以朋友的身份。回去如果他們大家喜歡我,喜歡肖軍,咱們再商量結婚的事情。”

匡文聽了高興得直跳,情不自禁地要擁抱她,被她委婉地拒絕了。

他們與其說是戀人,不如說還是朋友、同誌,他們從未有過情人間的那種親昵纏綿。匡文知道她心靈和感情上有傷痛,不願強迫她,隻小心翼翼地維護、關切,從旁加深、培養感情,等待有一天她情願接納他,以至成為他親愛的妻子。白岩理解匡文的心情,感激、信賴他,但就是心如靜湖,激不起一點愛的波瀾,心如死灰,燃不起一點愛的火花。她為此深深憂慮,不知將來該怎麼辦。有時不禁想,人為什麼一定要結婚呢?做朋友不是更好嗎?疑惑男女之間為什麼不能建立純粹的友誼。

啟程的日子一天天到了,白岩、匡文準備好了一切。可就在啟程前一天的下午,白岩突然接到了中共鳳陽縣委的一份紅頭文件:《關於給原鳳陽中學校長高鵬飛同誌和女教師白玉芬同誌平反昭雪的決定》,文件說:

“經專案組曆時一年多的調查,核實發生在1968年9月的所謂‘鳳陽中學校長高鵬飛與該校教師白玉芬通奸一案,純屬無中生有。經鳳陽縣委常委會1978年6月15日會議研究決定:推翻強加給高鵬飛和白玉芬同誌的一切誣蔑不實之詞,為他們徹底平反,恢複黨籍,恢複名譽。民政部門要妥善安置因此而致死的高鵬飛同誌的家屬、子女生活;恢複白玉芬同誌原教導主任職務,教育部門負責安排好她的工作。……”

白岩看了悲喜交加,哭作一團。她知道,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完了!

匡文來了幾次叫不開門,隻聽見裏麵有淒厲的哭聲,不明原委,驚訝、納悶至極,一直在她的門外徘徊轉悠,擔憂得一夜沒有睡覺。黎明時才回去倒在床上睡著了。

一覺醒來,見發車時間快到,慌忙提上行李去叫白岩母子。

白岩的門緊鎖著,門縫上夾著一張紙:

匡老師:

您好。我太對不起您了!原諒我不辭而別。你就一個人回去度假吧,我不能同您一塊回去了。您一定要原諒我,一定不要責怪我,我本打算回去的,可我現在有了更重要更緊急的事情——我要去除掉我心上的毒瘤,洗去我身上的汙垢。如果你真愛我,就請你等我回來,等一切都明明白地結束了,咱們再從頭開始……

祝你暑假快樂!

白岩

1978年8月14日淩晨

匡文不知她到底去了哪裏,去做什麼,一顆火熱的心頓時變得灰冷。他呆呆地望著她門上的鎖,依稀看到她母子二人坐車而去……

“唉——”他歎了一聲,氣餒痛苦至極,失魂落魄,沒精打采地獨自回了上海。

在夏日的熏烤裏,K城四周的青山飄弋起似有似無的淡淡紫煙,繞城南流的小河蒸騰起若隱若現的蒙蒙熱氣,樹葉耷拉著腦袋,人們滿臉汗津津的倦容。基建工地、汽車、摩托車和錄像放映點發出的雜亂無章的噪音,把一條“S”形街道置於喧囂、燥熱和不安之中。

坐落在街道南端的縣委大院仍然保持著往昔的寧靜。縣委常委會議正在進行,常委們圍坐一周,落地式電風扇交替送爽,室內一片肅穆。肖山主持著會議,威嚴而專注。會議提出一個議案:撥五千畝地皮給沿海一個涉外企業建工廠,開發本地蘊藏極其豐富的硝石資源。常委們神秘莫測地沉默著,沒有一個人發言表態。這個問題已在這樣的會議上研究過幾次,常委們認為這是肥水流入他人田,是一宗劃不來的事情,“自己的地皮,自己的原料,自己的勞工,錢卻大部分裝入別人的腰包。”因而思想一直達不到統一。沉默了一會兒開始竊竊私議。

“咱們的東西讓別人開發,還給那麼多優惠條件,難道咱們是傻子?五千畝地皮不少啊,做這樣吃虧的事情社會上不罵臭才怪呢……”

“沒錢寧肯沿街乞討,也不‘割地讓權’……”

“讓別人來挖咱們的寶貝,祖宗都不會答應!不挖遲早是咱們的。”

“吃虧事小,那些強盜進來不知要幹出什麼事!鬧得亂哄哄的,從此甭想有安穩日子過。”

“……出了事我不負責,我保留意見。”

……

嗡嗡一片,卻沒有人正式發言。肖山聽到一些刺耳的話不由生氣,耐住性子啟發、誘導,可還是沒有人大聲發言。肖山沉不住氣了,帶著憤懣慷慨陳詞:

“……表麵上看,這麼做人家是占了大便宜,可如果不這樣做,人家就不會投幾十億在你這裏建廠呀!人家不建廠咱們有什麼辦法可以變廢為寶,變寶為富?咱們一無大量資金,二無這方麵的人才,三無國際上先進的設備和技術,眼看是宏利卻得不到手,有什麼辦法?有什麼辦法?難道咱們就隻能這麼窮死嗎?!挖出來怕什麼,有什麼可惜的!那些東西在地下幾萬年,給誰造了福?不開發再放幾萬年,又有什麼用?那等於沒有啊!”

他拍桌子:“這件事就這麼定了!風險我擔!責任我負!想不通回去慢慢想去!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要阻止這件事情,除非把我這個縣長撤了!”

會議室氣氛緊張,常委們噤得縮起了腦袋。

肖山喝了一口水,平靜了一下情緒,接著說:

“扔不出孩子套不住狼。這麼做看起來吃虧,實際是有利可圖的。首先,原料和勞務輸出可以賺一大筆錢,可以安置一大批人就業,這是求之不得的!至於人家加工後賺的錢,咱們就不要再眼紅了。其次可以聯建工廠,帶動發展咱們的地方工業和鄉鎮企業。第三,也是更可貴的一點:可以充分利用他們優厚的資金和技術建設我們的縣城,大力發展科技、教育、文化、衛生、交通事業,改變和提高咱們人的素質。這比什麼都重要!可以說是天賜良機!咱們萬萬不可錯過。另外,……”

正當他洪鍾般的聲音震動大廳,激越的情緒懾服每一位同僚的時候,門邊的電話鈴刺耳地響了。作記錄的柳秘書過去接,一聽,敬畏地朝肖山:

“肖縣長,要您。”

“不接!就說正開會。”

柳秘書低頭悄聲說了,又抬頭向肖山:

“是政府辦劉主任打來的,說有要事。”

肖山皺眉,過去接住,不高興地問:“什麼事?”

“一個女同誌急著找你,等了兩個多小時了,是甘肅慶豐來的,還領著一個小男孩,那孩子特別……”

“哦!叫什麼名字?有多大年齡?”

“她說她姓白,三十來歲……”

“噢!……”

肖山“嗵”地跌坐在椅子上,手開始發抖,目瞪口呆。他的理智警告他:正在開會,有二十多雙眼睛盯著你。便咬牙鎮靜自己,按捺住激動低聲說:

“你叫上車子,把他們送到賓館,安排住好。就說我正開會,隨後就到。”他鄭重地說完,掛了電話,轉過身來。開會的人不約而同地呆了一下,驚訝地發現:肖山臉色蒼白頭上冒著冷汗,神情掩飾不住地惶恐,回到位子上許久說不出一句話,沒了剛才的神采和興致。會場出現了難堪的寂靜。他點燃一支煙吸了起來——熟悉他的常委們都知道,他平時主持會議時是從不吸煙的。

“今天就開到這裏,大家回去想想,下次再議。”他宣布。宣布後覺得有些唐突,接著補充:“關於這個問題,我剛才講了許多。也給大家一些考慮的餘地,爭取下次達成統一的認識。”

同僚們怎麼走的,什麼反應,柳秘書怎麼走的,什麼反應,他都一一沒有在意。他的心早成了一鍋沸水,一鍋把他灼得糊裏糊塗的沸水。他離開會議室,夾上文件就大步流星地上了街。走著走著,忽然想:就這麼去嗎?天這麼熱,路又遠,碰上劉向東怎麼說?別人見了怎麼說?他們不會有想法嗎?幹脆等向東回來問明了,再去也不遲。想到這他刹住腳步,遲疑片刻,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啊!太熱了!”

他解開上衣,打開風扇,衝風扇站著,無比感慨地自語:“她來了!她怎麼會來呢?她來幹什麼?她也結婚了嗎?她怎麼還找我?她明明知道我已經結婚了呀!……

此時此刻,他渾身燥熱,涼不下去,強烈地感覺到她是他生命裏唯一值得重視的女人,唯一的愛人,過去的疑慮和怨恨已完全煙消雲散,所有的隻是無法控製的激動、慌亂和急切。

“玉芬!玉芬!玉芬!……”

他無數遍地低呼著她的名字,悲喜交加,無以名狀。自己已為人夫,過去的愛情,過去的她……他離開風扇,撲向窗戶,撲向賓館的方向:

“玉芬,為什麼找我?!上次為什麼給我捎那樣一份‘情’?為什麼?!這次我一定要當麵問清你。你這次來是看我呢,還是別的什麼事情?還是別的什麼事情??”

熱戀時海誓山盟的情景又浮現在他的眼前:他到北京看她,正在讀北師大的她,陪他遊曆北京名勝。一天來到臥佛寺,他問:“玉芬,知道臥佛的故事嗎?”她笑著搖頭。“相傳八國聯軍侵略北京時,曾想把它劫走,可想盡法子卻未能搬動。”他說,“我對你的愛情就像這臥佛,堅定不移,信嗎?”她嫵媚地搖頭笑:“不信!”“哦?不信?你不信?那我們起個誓吧,誰違了誰受罰。”她笑著默許了。他虔誠地跪在臥佛麵前,拱手:“佛祖在上,請應驗我的愛情,我發誓:天地非合一,斯愛永不移,若要有二心,天打五雷劈!”她也跪下來,雙雙叩頭,相視而笑。

接著是那可怕而恥辱的一幕的閃現,他忌諱地搖搖頭轉過身來,傷神地倒地沙發裏,受傷的心靈啟開一條縫,鮮血淋淋漓漓地流出來。怨恨又重新升起。“要不是她,要不是她!何有今日!為何又來找我!為何又來……”

電話鈴響了,他懶得去接。他的心太困倦太煩了。響了幾巡,他煩躁地拿起。是妻子,她嬌聲嬌氣地責問:

“你在幹什麼呀?怎麼還不回家?!”他翻腕看表,知道遲了——下班時間都快過了半個小時。

回到家,見妻子擺了一桌豐盛的美味,強提興趣,故作驚奇:

“咿,今天怎麼……”

“你猜。”她笑。

他腦子裏像亂麻,什麼都猜不來,隻好說:“告訴吧,罰刮我的鼻子。

“今天是我的生日。你卻忘了!”她甜甜在笑著飛起刮了他的鼻子。

肖山恍然大悟。“對不起,我太粗心了。”

“沒關係,隻要心裏有就行了。”

“那當然。”他替妻子斟了一杯酒,向她舉了舉自飲,“祝你生日快樂!”

“謝謝!”她歡笑,自豪地撫摸凸起來的肚子。

飯後他說要出去一下,她撒嬌阻攔。他說:“是公事,非去不可,一會兒就回來了。”她拉住不放,說:“要去一塊兒去,不去就都不去。”

他推開她的手,不由分說地要走,說:“該你去的我自然會帶你去,不該你去的就不要強求。”

她生氣了,跺腳:“哪裏還有我不該去的地方?該不是有什麼秘密吧!要不就是嫌我懷孩子醜。”

“你不要胡說嘛,公事,公事!你不必去,去了不合適,我不去又會誤事的,懂嗎!”說著就要抬腳出門。

她一把拉住:

“誤就誤了。有什麼誤不起的!為什麼不早辦!我不是給你說過嗎,下班以後不準辦公事。八小時以外是我的!”

“你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你以前不是這樣嘛……”

“什麼樣子?誰讓我愛你愛得那麼深!”她撲上去抱住他的脖子,偎在他的身上,“除了上班,我不願意你離開我一分鍾。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盼望你能記著,能送我一樣禮物,像去年那樣慶賀一番?可你不但忘了,還回來遲了,現在又要一個人出去,讓我在家裏受寂寞,你,你忍心嘛!”

他內心一片焦灼,忍住站著,深感身為人夫的苦楚。

“不知為什麼,”她困了,下來摟住他的腰,小鳥依人般偎在他懷裏,“這幾天我老心慌,老心急,老心驚,像要發生什麼事似的,莫名其妙,一驚一慌就是一身汗,細想什麼事也沒有。今天下午下班以後不見你回來,我就急得受不了,眼皮一直跳,六神無主。結果怪極了,在電話裏一聽到你的聲音,心一下放下來,一下安穩了,一點也不急了,眼皮也不跳了,一切都好了。你一進門屋子都好像亮了許多。你看你的作用大不大!看在上帝的份上,看在我生日的份上,看在我心急對寶寶不利的份上,你就不要出去吧?行嗎?剛才你說要出去,我一聽心都縮成了一塊,難受得要命……”

他驚訝地抱直她,同情憐惜地看了許久,心更亂了,心裏更難受了。“那就不去了吧。”

她歡快地飛起吻了他。他建議一塊兒出去走走。她當然樂意。

他們穿過街區,童琳買了些李子、香蕉、山楂之類提在手上,津津有味地吃著依在丈夫身邊,哼著曲子,好不愜意。

他們一起上了蓮花山的涼亭。這裏是縣城的製高點,登上亭子可以鳥瞰全城。

彩霞滿天;寧靜的山野飄溢著幽幽的花香;幾隻小雀兒在亭旁的樹枝上欲歸不歸地啁啾著。童琳蝴蝶般飛撲蝴蝶,又采擷許多野花玩。隻要丈夫在身邊,她就有無窮的玩興。肖山獨自坐在亭下的木欄上,久久凝望賓館那高聳入雲的“奶頭”形標誌,猜想她此時在幹什麼,是不是急切地等他,心如彩雲飄去……

是夜,肖山失眠了。他翻來覆去睡不著。童琳偎在丈夫懷裏睡得又甜又香。黎明時分,她起來小解,回來又嬌昵地鑽在他懷裏睡著了。肖山裝作睡實的樣子,偷看她凸起來的肚子,無邊的歉疚湧上心頭,覺得結婚以來自己還一直在想另外一個女人,實在是對不住她。提醒自己:你已是這個女人的丈夫了,她把一切都給了你,她正懷著你的孩子,你要對得住她,要為她負責,千萬不可再想入非非。隨即痛下決心:明天去見她一定要理智,一定要表明態度,隻問明她的來意和那些不明白的事情,明個心思,絕對不敢再生出別的事來;若她有困難來找,一定果斷處理;並且讓她徹底忘掉自己——權當自己已經死了。

十一

劉向東把白岩母子送到賓館,安排住進一間高級套房,陪他們母子用過晚餐便回去了。

白岩囑咐兒子不要遠離,見來人就叫她,自己進浴室洗澡。

浸在溫熱的水裏,蕩悠悠,飄忽忽,有一種陶醉的舒適感。享受這久違的快樂,她無意識地沉入了遐想……

她正坐在席夢思床上發呆,忽聽有人敲門,忙去開。進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她日思夜想的“丈夫”。望著他,她真想撲入他的懷中,但想到他已是再婚的人了,便氣惱扭頭而去。他跟在身後動情地叫:“玉芬!玉芬!”

想到自己此次來的初衷,想到自己並不願慪氣、鬧事,並不願重溫舊情,而是為了了卻心思,明白了斷,便按捺住感情大大方方地回轉身,矜持地約他坐在沙發上,從容地,慢條斯理地從小提包裏取出那份紅頭文件交給他。

他看了一眼標題,臉“刷”地黃了,迅急地看完全文,驚愕地抬頭看她:

“這是你的來意嗎?你就要對我說這事?”她冷漠地點頭。

“你不是要組織一句話嗎?不是投狀要求組織調查處理嗎?這就是了。我給你拿來,讓你明白一切。多少年來,我蒙冤受屈,受盡淩辱。來自別人的,我可以忍受,可以咽下去,而來自於你的,我無法下咽,無法不了了之,所以千裏迢迢來。隻要你明白了,清醒了,我就是死了,也瞑目了!活著也不心虧!”

他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不住地搖頭,囁嚅:“不可能!不可能!那不可能!”忽然目光犀利地盯住她:“你不是親口對我說那些是真的!全是真的嗎!你……”

“那是氣話!氣話!是我故意氣你!故意報複你!知道嗎?”“啊!在那樣的情況下你用那樣的話:氣’我?‘報複’我?那能站得住腳嗎?怎麼可能?為什麼不解釋而要‘氣’?而要‘報複’?為什麼……”

“我為什麼要解釋!我為什麼要解釋?我能解釋清楚嗎!我從何解釋?”她突然激動得站起來,紅著臉衝他嚷,“難道你對我沒有一個起碼的了解!起碼的信任?!當時人都拿‘男女作風’整人,這你也不是不知道,而你為什麼還要侮辱我,逼我?當時亂紛紛的,說什麼的都有,我知道那一切的一切背後都是什麼!你回來又是那樣一副樣子,我哪裏有解釋的餘地和機會呀!當時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啊!我從何解釋,怎麼解釋?……”

“那你也不該用那種話‘氣’我‘報複’我!我當時……”

“那是我的本意嗎!那是我的本意嗎?!”她激動得直跺腳。

他愣在了那裏,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1968年8月16日夜裏,”她鎮定了一下情緒,痛心地慢慢地坐下來回顧。“我們學校院裏突然出現了一張誣蔑我和高校長有‘男女作風問題’的大字報,把我們說得一無是處,給我們的名字上都打了“×”。我第二天早上上操時偶然聽見有人議論,跑去一看當時就氣暈了。幾個學生把我抬回去。我醒過來哭得死去活來,氣憤難抑,想去找他們說理,可那上麵署的是‘革命群眾’,我去找誰?過了幾天,又接二連三貼出了許多,有些還貼上了街道。人們議論紛紛,弄得我抬不起頭,說不起話,幾個要好的教師也躲避我,疏遠我,鄙視我,一向尊重我的學生也起哄鬧事,羞辱我。我羞辱難當,真想一死了之。可我想世上還有一個你……還有兒子……”她哭開了,哽不成聲。

“……我鼓勵自己活下去,撐下去……相信組織會關心……會調查……會處理的。不想大字報鋪天蓋地,沒完沒了,越貼越凶,幾次都貼到了我門上,還傳來風聲,說要給我掛牌遊街。我忍受不了,便想讓你……回來保護我,拯救我,剛出去發電報,恰巧收到了你‘已啟程回家’的電報。……你不知道我當時有多高興啊……嗚……嗚……我又哭又笑,說‘這下不怕了,這下有人保護我了’……嗚嗚……沒想到你回來是那麼一副樣子……你進門把提包狠狠地朝地上一甩,鐵青著臉,憎惡地盯我,……盯了十多分鍾!我的心都給你盯涼了,盯碎了,我真想一頭撞死在你的麵前!你盯夠了二話沒說出了門,我知道你去看那些大字報了,拉不是個拉法,叫不是個叫法,眼睜睜地看著你去了。你走後我一個人跑到山後的河邊,放聲大哭了一場。……我想不通啊……我想不通你為什麼不相信我,為什麼懷疑我……我真想把天哭塌!……嗚……嗚……哭罷回到房子,想你還沒有吃飯,又邊哭邊給你做飯。飯做熟等不見你回來,就去給孩子喂奶。不想你看了大半天回來……氣勢洶洶地坐在凳子上,我趕忙把孩子放下,舀好飯,雙手遞給你,你連理都不理!你連理都不理啊!我絕望了!我徹底地絕望了,心如刀絞,氣恨衝天,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也一句話都不想再說。當夜你一直坐在椅子上,一夜都沒有上床睡覺,好像看見我怕髒似的。第二天又出去看大字報,我像熱鍋上的螞蟻,惶惶不安地轉來轉去,吃不下,睡不著,委屈痛苦得無法。難以忍受的是你回來又雪上加霜,不問青紅皂白地指著我的鼻子嗬問:

“‘白玉芬,說!說!——為什麼那樣賤?為什麼那麼賤!為什麼要做那種事情?是不是我不在你耐不住寂寞?或者為了別的什麼?說呀!’”

“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我當時真想打你兩個耳光!可我忍了。我眼睛睜得大大的,陌生地看著你,嘴唇抑製不住地痙攣,心裏一陣陣發疼、發涼,根本不想說話。你忽地轉過身去,走到床邊,麵對熟睡的兒子,陰森森地盯著他,手哆哆嗦嗦地伸出來,像要撲去掐死他。我一個箭步跨上去推開你。你趁勢抓住我的胳膊,惡狠狠地盯著我:‘說!是怎麼回事?是不是真的?你們到底鬼混了多長時間了?這孩子是誰的?是誰的?!’我被你激怒了,徹徹底底地激怒了,產生了強烈的報複欲,狂怒地掀開你:‘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我愛他!孩子也是他的!’你打了我一記耳光,一下癱倒在地上,臉成土色,灰蒙蒙的眼睛盯著我,我分明感到你是要我改口,要我解釋。可我偏不願意!我寧願你痛苦!心裏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