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山轉悲為喜,掏出手帕擦擦酸澀的眼睛和頭上的汗,搖搖頭說:“沒關係。我也急昏嚇昏了,沒有想到影響你們治療。你訓得對。你把我提醒了:我老那麼吵你們也會心亂的。”說到這裏他不解地問:
“哎,大夫,這種病……”
“是大崩,也叫大出血,子宮附近的主血管撐破了。”
“哦,那可以提前預防嗎?”
“不行。這是一種特殊情況。一般不會出現。也無法預防。出現了能及時得到控製就很不錯了。今天算你幸運,人,設備,血,都湊手。要有一樣不齊那就麻煩了。要命是一會兒的事。”
“哦,天!”肖山歉疚地看著老大夫說,忙又感謝。
過了一會兒,大部分大夫、護士撤走了,剩下肖山和接生大夫、護士看守。清晨,迎著窗簾上透進來的陽光,童琳啟開一線眼睛。肖山驚喜地喊;“琳!你醒了!你聽見我的聲音嗎?”
她掙紮著偏頭看他,極其微弱地“嗯”了一聲。
大夫示意他不要問,他隻好閉嘴坐著看。
下午童琳被搬進一個幹淨的單人房間?停止了輸氧,隻在輸血輸液。幾天幾夜沒有合眼的肖山疲憊不堪地伏在妻子麵前的床邊睡著了。病房格外寧靜。
睡了一會兒就醒了,肖山端坐在童琳的床前,望著她那蒼白的臉,扭成一綹綹的頭發,結了一層血痂的嘴唇,深陷下去的眼眶,疲倦恬靜的睡態,輕輕地握住她的手。
她咬牙“啊——”的一聲把手抽回來,又把它平伸在他的麵前。
他一看她的手心全是鮮亮鮮亮的血皰,驚地問:“啊!這怎麼啦?”
“產床邊的把手磨的。”她說。
他心裏疼得一栗:“哦喲,天哪,怎麼磨成了這樣!可見你……還疼嗎?”
“不碰就不疼,一碰就疼得鑽心。”
“太慘了!早知這樣咱們就不要孩子了!”他說。
她看著他憐惜的表情,痛心的樣子,一股暖流湧進心間,幸福而甜蜜地笑了,明眸溢滿了深情。
肖山把妻子的手捧起來,小心翼翼地,愛惜地,輕輕地挨到自己臉上,心裏湧動著愧疚與愛惜的浪潮。哦,我太對不住她了,他想,她是因為我才受了這麼多的罪,她本來還應該是一個活潑可愛的少女呢。我的愛妻!丈夫的責任感與負疚感使他暗暗下決心:永遠忠於她,永遠報答她,做她的好丈夫。
“琳,餓了吧?你應該吃點了。”許久,他放好她的手,“我回去給你做飯,你躺著,我一會兒就來了,”像母親對她心愛的孩子似的,為她拽好被子,又叮嚀一旁的特護操點心。
肖山走後,護士深有感觸地說:
“你丈夫真好,溫厚,可靠,像一座山。他很愛你是嗎?看得出來。你真有福,遇了這麼一個知冷知熱、知疼知愛的好丈夫!真讓人羨慕。”
“是嗎?”童琳不無驕傲地支起無力的身子。
“當然是啦,不怕你吃醋。”護士說著隻管笑,“不僅知冷知熱,還長得帥。很像電影《人世間》和《忠誠》的男主角,很有魅力的。可見你的眼光不錯。”
“是嗎,你真聰明,看得一點不錯。我第一次見他,也是這種感覺。可惜賞識我丈夫的女人並不多。”
“我就是一個!”護士笑得蹦起來。
童琳開心地笑著,全把病痛忘到了一邊。“我可是一個醋桶子,你不要胡說,胡說當心我起來!”
“我看你不像!我就喜歡他這種溫厚成熟的男人!”小護士笑得要死,笑得流出了眼淚。
“我丈夫是不會輕易動心的,他是很專情的人。”
“我太喜歡了,我最反感見異思遷的男人。你等著瞧吧!我會向他發起猛攻的。”
“好啊,你敢!”
……
兩個人說笑得正歡暢,肖山提著飯盒進來了,她忙躺下,護士也不再說話了,他把飯菜一樣一樣取出、擺好,小心地一勺一勺喂她吃。童琳吃著想起剛才兩個人的笑話,不禁“噗”地笑噴了。護士知道她笑什麼,這時也忍不住了,捂嘴笑著跑出去。肖山被她們倆人弄得莫名其妙,問童琳:“你們……笑什麼?”童琳把護士的話大致敘述了一遍。肖山聽後詼諧道:
“你們為什麼都給我一個悲劇人物的印象?難道我天生就是一個悲劇角色?”
“我們隻是從外貌講嗎,隻是說你長得像《人世間》、《忠誠》的男主角,又不是別的……”
“行行行,吃飯吧,悲劇人物就悲劇人物,我本來就是,你們是說著玩的,不想歪打正著了。我很喜歡那個角色,可惜我沒有那麼幸運。”
童琳覺得他的話味兒澀澀的,苦苦的,後悔不該逗犯他的心病。
飯後,她提出要見女兒。肖山去給大夫說了。不一會兒女兒就被抱來了。她紅得像一朵玫瑰;油黑的嫩發自然卷曲著;嘴唇像一顆小小的紅豆;可愛的圓眼睛不住地看人。童琳喜歡得了不得,衝動地細細兒端詳,不由本能地羞羞答答地取出那豐碩白嫩的奶頭,試探地湊到嬰兒唇邊。不想這可愛的小生靈竟毫不客氣地一口吞住,使勁地有節奏地吮吸起來。
“啊——!”童琳喜悅地喊,初吻般的快感掠過她的全身。她陶醉地、興致勃勃地抿著嘴兒笑,貪婪地享受做母親的快活,臉頰泛出幸福的紅暈。
肖山在一旁高興得像個孩子。
這個年過四十、已有兩個孩子的男人,真正享受做父親的歡樂還是第一次。白岩生產時他在部隊,正集訓離不開。後來從信上得知她發生難產,差點要了性命,產後又患了乳癰,身邊無人照顧,吃了許多苦。當時隻知道了情況,想象不來是什麼情景,更沒有感受到做父親的喜悅。半年後回去,就遇到了那種情況,“大字報”上說孩子不是他的,她也那麼說,所以他就再也沒有做過父親的概念了。
這個孩子,他是用耳朵聽著長大的,是他與妻子共同經曆了生與死的搏鬥得來的,因此,他看著心裏無比的興奮和自豪,真正感受到了做父親的歡樂,臉上溢出從未見過的喜悅。
“啊!你看!她反過來看我!眼裏已經有光氣了!哦!太可愛了!給我吧,她要讓我抱她!”肖山站在床邊嚷著伸手抱起了女兒。
過了十天,肖山用小車把母女倆接回家裏。這個家,又充滿了溫馨、和諧與歡樂的氣氛……
十七
白岩托親靠友在城裏租到一問私人房子。住了沒幾日,女主人懷疑丈夫對白岩有意思,便故意尋釁鬧事,把他們娘兒倆攆走了。後又搬到在地區法院工作的弟弟家裏,弟媳妒恨丈夫太愛聽姐姐的話——事事征求姐姐的意見。把她放一邊了,也常鬧意見,白岩又不得不搬出來,住到了街西橋下的一個半明半暗的地莊院子裏。這院子的主人蓋了新房,老院子的窯洞都空閑著,就給他們租了一孔。有了固定的窩兒,母子倆便相依為命,肖軍就近上學,她到處走訪,順藤摸瓜地了解她當年受害的真相。
一天,她根據別人提供的線索,找到了在百貨商店當營業員的楊蘭了解情況。這楊蘭二十五、六歲,白白胖胖的,嘴長得特別甜,看上去很和善,很靦腆。見白岩問當年給她寫“大字報”的事,直言不諱地說:
“寫是寫了,可那都是齊司令讓寫的呀,內容也是他提供的呀。好多都是他先擬好了我們抄一下;抄的人多,又不是我一個。”
“哪個齊司令?”白岩問。
“就是‘紅三司’的總指揮、總司令齊克軍唄。我們都習慣地稱他齊司令,從來不叫他的名字。”
“齊克軍?齊克軍!”
白岩的心裏炸了鍋,“轟”的一聲,好像一切都明白了。眼前立時浮現出那一晚的情景:
傍晚校長高鵬飛到她房子,與她商量教學上的幾件事情,剛走齊克軍進來了,他詭秘地煞有介事地告訴她:高校長已列入黑名單,馬上就要揪鬥了,讓她盡量離他遠點,以防有染。她聽不聽地仍在改她的作業,等他說完不屑道:“管他哪,好好兒的,何必呢。無聊透頂。”
齊克軍沒趣地笑笑,見她不理,酸溜溜地過來纏她,她不耐煩地斷然拒絕。他索性動起手來,直把她逼到牆角。她被逼急了,打了他一記耳光。他氣恨恨地摸著被打的臉,扔了一句“走著瞧吧!”便走了。當天晚上,校園裏就出現了那張大字報……
“齊克軍!齊克軍!齊克軍呀!原來是他!竟然是他……他都說了些什麼?他都給你們說了些什麼?”
楊蘭抿嘴直笑,笑得臉都紅了,不好意思說出來。
“說呀,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我都不害羞,你還羞什麼,又不是你自己的事,事情都已經過去了,我隻想了解了解情況,明個心,沒有關係。”
“怎麼說呢,真不好意思。……他說他和你是小學同學,直到大學畢業,你的什麼情況他都知道,都一清二楚。說你在小學的時候就……就……就就……”
“怎麼?說吧,大膽地說,不要害羞。你我都已是成人了……”
“說……說就那麼個了……壞了的意思,耍流氓的意思。他說有一次你和你們班一個男同學趁下大雨在教室裏……那麼個,讓他和一夥同學發現了,抓住了;還說那個同學為了報複,把他打了一頓,因此被學校開除了。”楊蘭說得很吃力,鼻尖冒出了一層細汗。
“他還說了什麼?過去的事,說說也無妨,說吧,全說。”
“時間長了,我都記不清了。他說的多得很呢。我記的最清的是……他說他一天從你房門前過的時候,親眼看見你和你們學校的校長……那麼個……那一攤子事。多得很,我們都寫到了大字報上,都貼出去了。他說這是‘任務’,是教育和挽救你。他搞了好幾個底稿,讓我們先抄,抄好傳出去再抄,有一段時間,我們那一派就專門做這個事。我記得有一次……一個底稿上有這樣的話,說你欺騙革命軍人,和高校長懷上孩子了才結婚,那上麵有許多數據和時間,詳細的很,最後算下來,剛剛你和那個軍人丈夫結婚不到六個月就生孩子了。還有……還有說你們經常在一塊,因此高校長都把他老婆趕回鄉下去了。……說教師們早有看法,隻是敢怒不敢言。反正多得很,多得沒法說,一個底稿一個樣子,一個樣子一種內容,抄得我們都臉燒得沒有辦法。好多同學爭著看,爭著抄,興趣大得很。但是有一個秘密決定:誰都不準說出去是齊司令擬的,大字報上也不準出現他的名字。那時候我、劉惠、齊天明、荀一凡、魏仁斌、錢浩選,這些同學是內線,是直接聽他指揮的,有些他口述給我們,我們寫好後他修改,修改好再傳出去。外麵的人都不知詳情,隻糊裏糊塗地跟著抄,有時一天能抄幾百份,貼得到處都是。當時我們還都感到很神秘,很神聖,不敢向外說,現在無所謂了。你不信了去問劉惠、齊天明他們吧。”
“這個流氓!無恥的流氓!我沒想到他竟這麼歹毒!竟下了這麼狠的手,不是以前口口聲聲說愛我嗎!我這一次非跟他算賬不可,非跟他較量到底不可!”白岩想,便告辭了楊蘭,又去找了劉惠、齊天明等幾個“內線”人物。他們提供的情況和楊蘭的大體一樣。白岩由此確鑿無疑地認定:是齊克軍害了她。她義憤填膺地去找他,了解到他已調任地區司法處處長,近日正在省上開會。她又急不可耐地去了解導致他們夫妻分離的那份所謂“離婚判決書”的來曆。
她找到了原鳳陽縣政治部的辦公室主任張浩。張浩說:
“你丈夫返回部隊前,曾給政治部寫過一封信,信的大概內容是:要求組織盡快查處你與高鵬飛校長的通奸案,查清如果是假的,就請組織公開澄清,為你恢複名譽,並嚴懲破壞他人名譽者;如果是真,就請組織判你們離婚,並嚴懲破壞軍婚者。當時沒有引起人的注意,隻作為一般信件閱後存了。過了半年多,齊克軍升任為政治部主任後,有一天問這封信,(不知他是怎麼知道的),我拿給他看,他大發雷霆,說:這是對革命軍人的極大不負責任,馬上查處,並要親自抓這件事情的落實工作。後來不到半年,那個判決就發了。我當時也不明白為什麼那麼判,可人家是主任,一手遮天,一手蓋地,說蓋章就蓋章,說發就發。有什麼辦法?!”
“又是齊克軍!”白岩氣得咬牙,“我這一次非和他算賬不可!絕輕饒不了他!”
“你說什麼?”張浩張皇地站起來,“你可不要牽扯上我!可不能暴露說是我給你說的。人家現在還是我們的頂頭上司,知道了給咱撚一點土,咱可就受不了了。”
“……哼……”白岩蔑笑,“對不起,我想讓你給我出庭作證,就你剛才跟我說過的這一切……”
“不不不不!那千萬使不得!千萬不能!你不知道,我現在正在關鍵時刻,萬一把人家齊處長得罪了,那就一切都完了!千萬不能!我是看你可憐,看你老實,也確實感覺到你這個案子當年處理得不對,才給你透露了這些,如果你對外暴露我,那我就再什麼都不敢說了。而且我要收回我說的一切。”
“那麼說,你還知道一些情況,還沒有把話說完?”
“我就是再有也不敢說了,說得越多你越暴露我,對我越麻煩……”
“放心吧,我不會暴露你。我說話算數。我剛才是故意試你。你們這些人……唉!怎麼說呢,……一點正義感都沒有。唯恐樹葉下來把頭打了。所以這就更助長了壞人作惡的氣焰,為他們做壞事開了綠燈。如果你們……唉,說什麼呢,我能埋怨你們什麼呢,你們也有你們的難處,和那些人相比,你們還算是好人,還算是有良心的人。我也體諒你們的難處。你們也很不容易。說吧,把內情告訴我。咱們君子協定:我不暴露你,但你對我講實話。”
“行!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可不要騙我。除我上麵說的,再就一點沒有說。就是成立了個專案組,說是調查處理那起案子,其實,什麼事都沒有做——根本就沒有調查,不知是誰憑空搞了那麼個簡單的‘報告’,根據報告開了個會就定了,隨後就發了。後來……收到一些你的來信,還有別的地方轉來你的信,齊主任全讓存了。以後,政治部撤銷時,他讓全部銷毀了。就這些。我知道的,全部說完了。”
白岩二話沒說,起身就走。她又去打聽當年接她上訴狀的原地區政治部主任的下落。原來他是現任地區公安處處長。白岩找到時,他已認不出她了。
她提醒:“那年大年初一晚上,下著大雪,刮著大風,我背著個孩子來到你們家上訴,進門哭得說不成話,您和您夫人扶我坐到火爐邊,讓我休息會慢慢說……”
“啊噢……我想起來了!那就是你呀,怎麼一點都不像了。”白發如銀、滿麵紅光、微微發胖、高大魁梧的老處長驚得坐直,打量白岩,“那你現在……情況怎麼樣?”
“情況很糟。”白岩忍住淚說,“我來問你:那一年我上訴的那個案子……你是怎麼處理的?還有那份上訴狀……”“……啊噢,你不知道,那件事情我本來很重視的,本來準備正月初三上班就辦,可你走後,正月初二晚上我就被抓了。當時狀子就裝在我上衣口袋裏,一去就搜身,給搜了去,還因此給我定了一條罪狀呢——說我有意庇護壞人,準備為壞人翻案。還有其他莫須有的罪名,一進去就坐了七年。上前年出來重新工作。唉!說什麼呢,”他歉疚地直搖頭,直砸桌子,問:“那你的案子後來怎麼樣了?你今天找我……?”
白岩痛心得閉上了眼睛。她還能說什麼呢?她還能說什麼呢!她還能怪他什麼呢?他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哪裏還能顧得了她呢?!她長歎道:“還那個樣子擺著。對方不知道情況已經結婚了。我今天找你主要是了解情況。既然那樣,我還能說什麼呢,這樣吧,你以你公安處長的身份給我寫個證明材料,證明我在接到那個離婚判決的第二天就找你上訴了;證明那個判決沒有法律效力,因此我們夫妻沒有離婚。至今還是合法夫妻。行嗎?寫這麼個證明行嗎?你知道的,你清楚的:咱們國家的法律是兩審終審製,第一審判決下了以後,如果當事人在規定的期限內上訴,第一審判決就不發生法律效力了;隻有第二審判決——即終審判決下來,才是有法律效力的判決。我收到一審判決第二天就上訴了,而且當場交了上訴狀;但至今我沒有見到任何形式的另外的判決,這就是說:判我們夫妻離婚的那個所謂的第一審判決是個沒有法律效力的判決——我和我丈夫現在還是合法夫妻——法律應該承認和維護我們的這種合法關係——廢除一切與之相背離相抵觸的關係。這就是我要你給我證明的一切。”
“啊噢——”處長為難地撓頭,“你說的這些事情都合適著哩,也完全符合法律條文的規定。不過,我不能證明效果——後果——惡果,隻能證明何年何月何日何時在何地你向何人以何種方式上訴過;何人又因何故沒有使這種上訴及時奏效。我隻能客觀地這麼反映,這麼證明。至於別的,法律部門自會依法做出結論,我就不多寫了。那是明擺著的,一推就推出來了,懂嗎?這麼寫,實際就是不做結論的結論。”
“那也行吧,就依您說的寫。您寫好我來取。以後還有麻煩您的時候,必要時,請您出庭為我作證。”
“可以!完全可以!反正責任不在我身上,怎麼都可以。反正都是受害者。”
白岩約定來取的時間,告辭出來又去找齊克軍。司法處的人說齊克軍到慶豐賓館開會去了,於是她又趕到賓館。
賓館正開千人司法大會,齊克軍正在大會上講話,她無法接近,就出來站在大門外等候。
晚飯後,開會的人三三兩兩出來了。白岩認出了夾在人群中的齊克軍。他左右逢源地講著什麼,顯得老練自如;頭頂脫了發,肥胖得幾乎變了形。看上去比他的實際年齡要大十多歲,好像有五十多歲一樣,晶亮的小眼睛依然放著綠光。他出了大門,趕上前麵一位慢悠悠、風度超然的老者,恭敬地叫了聲“王廳長”。那位老者偏頭向他微微一笑,站住準備和他說話,就在這一瞬,白岩猛不了插在齊克軍麵前,冷冷地逼視他。齊克軍打了個冷怔,向後退了一步,“你……你……”地辨認。當認出是他的仇人時,虛弱地難堪地笑不是,怒不是,尷尬地看老者。老者目光犀利地看了他一眼,有些懷疑地不高興地轉身走了。齊克軍閃開白岩跟上去,極巧妙地向老者耳語:“上訪的!”老者“哦——”了一聲,理解地點點頭,豁達地微笑:“你應付吧,我隨便走走。”
白岩又來到齊克軍身邊,目不轉睛地無聲地鄙視他。
齊克軍臉火辣辣地轉過身來,很不高興地:“玉芬,你看你,找我連個地方都不看。有事咱們以後談吧,這兒人多,我也很忙,你看……”
“不行!我就要在這會兒談!就要在這談!看你有什麼辦法。”
她指腳下,眼裏射出仇恨的青光。這光如刀子般捅向齊克軍。齊克軍明顯地哆嗦了一下。
“玉芬,你該不是……故意跟我……鬧事吧?今天這場麵……你可千萬不敢胡來。有什麼話咱們好好說……”
“那就看你了!你若說真話則罷,不說真話,哼!休怪我不客氣!”
齊克軍堆起笑臉,賊眉鼠眼地四下觀察,用下巴向一個無人的角落示意:“走吧,咱們到那邊去說。”
“不行!就要在這!”她斬釘截鐵,不容違拗。“我知道你愛麵子——偽君子,今天這麵子要也是你,不要也是你。如果你能乖乖地老老實實地回答我提出的所有問題,那我就給你點麵子;如果不老實,想耍賴,那我今天非把你的‘人’皮剝到這兒不可!讓你的無恥麵目曝光。”
“玉芬,咱們都是老同學了,你何必……你看……影響多不好,不看僧麵看佛麵嘛,我畢竟……畢竟……”
“畢竟什麼?畢竟是‘處長’、是‘老同學’是不是?!你以為我今天還認你這個老同學,還會上你的當?還會輕饒你嗎?”
看著白岩強牛抵牆根的架勢,齊克軍怕極了。難堪地朝左右行人窺視,悄聲:
“你要問什麼?快點。小聲點。”
“老實說,1968年8月16日夜裏,慶豐中學院子的那張大字報是誰寫的?是不是你?你得逞不了就出去幹那種事?”
齊克軍一下軟到了路邊,蹲下發覺有入看他,又連忙站起來,汗刷刷刷地冒出來,滾下來。是我捏造好,是我趁黑夜無人貼出去的。”
“為什麼寫?為什麼幹那種缺德事?
”“……你知道的,我就不細說了。”
“說!我要你親口說出來!”
“那為晚上我到你那裏,你對我……很冷,我心裏就窩火;加上你打我耳光,我回去氣得受不住,再加上陳年老賬,一氣之下就……編了那麼些假話,請你原諒,我真該死……”
“那你恨我可以,憑什麼拉上高校長?高校長虧你什麼了?”
“……沒有,沒有憑什麼,都是胡捏的。……當時高校長被列到了名單裏,任務分給我,我正愁沒處下手,正好……正好想到整你得拉上一個人,就……”
“一箭雙雕了?”
“……”他心虛得直縮脖子。
“那以後怎麼又呼啦啦出來那麼多‘大字報’,那又是誰操縱搞的?”
“嗯……”齊克軍無可奈何地看看左右行人,頭上汗淌得像蚯蚓般蠕動。“是我……有些是我……編好讓那些娃娃們抄的。有些不是。你知道,那時候的人都像瘋了一樣,一挑開頭兒,都一夥聲,一傳十,十傳百,越傳越多,越傳越真。再加上那些和高校長不睦的人,也都趁機編了一些……”
“你沒有下任務?沒有組織?”
“開始搞了一些,後來就自然而然了。我再沒有管。”
“沒有再管?那我和肖誌強的婚姻怎麼會被拆散?這又是何人所為?”
“這……這我不知道……”
“耍賴我就要扯你臉上的皮了!說不說?”
“好好好,我說!我說!你小聲點嘛!”齊克軍一聽對方聲音高,嚇得魂都飛了,忙作揖似地求,“那一段,人都把那事當成了真的,都想為軍人出一口氣,都要求判離。我夾在中間沒有辦法,隻好同意了。”
“是嗎?不是你假借民意,利用職權,公報私仇嗎?”
“……”齊克軍看著散步歸來的人,搜尋“王廳長”的影子,狠狠咬了一下嘴唇:“對,是我利用職權,利用肖誌強以前寫給政治部的一封信,下硬手判了。我是為了報仇。”
“好啊齊克軍!你總算達到目的了!你總算把我們夫妻拆散了!我原以為你是個人,沒有想到你禽獸不如!真卑鄙!真歹毒!真下流可恥!你的心比狼心還狠啊!……過去你口口聲聲多麼多麼愛我,要怎樣怎樣讓我幸福,我差一點兒上了你的當!沒有想到你是這樣一副麵孔,這樣一副心腸!我白玉芬今天就是千刀萬剮了你,也不解恨!”
“知道,玉芬!你不要再說了,請你饒了我吧。隨後你怎麼處置都行,今天就不要再說了。你看行人都過來了,看見咱們倆站在這多不好。你就給我顧點麵子吧!我求你!玉芬!”
“怎麼?嫌我站在這影響了你的麵子?玷汙了你的名聲?天知道咱們倆個誰純潔!誰高尚!你這個卑鄙肮髒的東西!……”
“不不不!玉芬,我求你!別那麼大聲,快告訴:要我幹什麼?——我承認我卑鄙,我下流,我無恥,我歹毒,我肮髒,我幹了不少壞事,我拆散了你們夫妻。你要我幹什麼都行!我願意按你說的一切去做,以減輕我的罪過,使我的良心稍有平安。這幾年我的良心、良知也很愧疚!你說吧,快點。”他雙腿不時地神經質地哆嗦,焦灼萬分,可憐巴巴,求饒地乞望著她,時不時斜眼看一下散步歸來的人。
“你還有良心、良知?哼!”白岩睥睨,“把你上麵說過的一切情況,變成書麵的,一式兩份,一份交給組織,一份交給我。能做到嗎?”
“能能能!絕對沒問題!”齊克軍雞覓食似地點頭。
白岩看著他的滑稽相不禁惡心。“什麼時候交東西?是我來取還是你送?說清楚。”
“我會開完就寫,爭取這一周寫成。……下一周星期天中午,你到我單位來取。我等你。”
白岩轉身走了。
齊克軍如釋重負地聳了下肩膀,掏出手帕擦幹汗,活動了幾下臉部肌肉,使勁眨眨小眼睛,又大模大樣地混入了散步歸來的人流……
一周以後,星期天中午,白岩到司法處去取材料。
齊克軍洋洋自得地蹺腿坐在辦公室桌前抽煙。白岩推開虛掩著的門進去,徑直走到他麵前,無聲地冷冷地伸出手。齊克軍坐著沒有動,大趔趔地笑著指指沙發:“坐下吧。”
白岩看他那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心裏暗驚,依然伸著手,憎惡地厲聲:“給東西!快點!我沒有功夫閑坐!”
“要什麼?說說看。”齊克軍眨眨鼠眼,流裏流氣地上下打量她。
“材料!材料!材料!你裝糊塗還是怎麼啦?”
“什麼‘材料’?蓋房子用的?還是……鋪路用的?或者做衣服?我答應過給你嗎?說清楚點。我怎麼不記得了?”
“齊克軍!你老毛病又犯了!上周你在賓館門前給我說什麼了?難道你……”
齊克軍故意裝傻,一副啥也記不起的樣子。十年前他拆散了白岩的家庭,以此解除了心頭大恨,那時以為一切就那麼神不知,鬼不覺地過去了,想不到鬥轉星移,形勢大變,一切又都暴露了。這個案子他是怎麼也難推脫幹淨的。兩年前平反調查時,他巧妙地以“工作失誤”、“群眾運動過激”等托詞搪塞過去。現在假若黑手落在白紙上,讓那真相大白於天下,即使他使盡了解數,避免了法律的製裁,人格上政紀上也是下不來的。他的聲譽就會因此而掃地。所以,打從那天他就不打算寫這個材料。他怎麼會那麼傻呢,他畢竟是在政壇混跡了二十多年了啊!
對於眼前的這個女人,他早已恨大於愛了。過去她曾使他那麼的神往,以至願意以生命為代價來求取她。可她隻愛他的仇人,死心塌地地愛他的仇人。這使他蒙受了人生的第一次恥辱,第一次致命的打擊,第一次死去活來的痛苦。那火一般的長期的精神折磨,使他的心態逐漸變異,以致至今都沒有能夠獲得真正的愛情與幸福,這讓他怎麼能不恨她呢。他曾發誓要報複他們。當他實實在在地實施了自己的計劃,將他們的家庭拆散以後,他的心境才稍稍地安靜了、平衡了;甚至她越苦他也就越舒暢。他簡直成了一個報複狂了。在這件事上,他深深地感激那種令人激動的環境和氣氛。要不是“文革”中有機可乘,他報不了那一箭之仇就死難瞑目了。“‘文革’萬歲!”他常常在心裏這麼喊。
他自認為自己是個有能耐的人,仕途上如魚得水,應付自若。從來沒有失意的時候,由一個中學教師一變而成為紅極一時大權在握的人。即使在清查“三種人”,許多同僚都紛紛涉嫌被停職審查的今天,他仍穩坐釣魚台,遊刃有餘地周旋著,尚不至於落得太狼狽。然而在感情問題上他卻是一個失敗者。他有時想,這大概與他的尊容不佳有關吧,為此他深深地恨他的父母,恨他們給他一對三角眼、一個上窄下寬的扁腦袋,以及那滿臉的橫肉。正由於這個緣故,情場敗北後,他恨肖家娘子給兒子的將軍相和那一派帥氣。他平時不願去想這些,嫉恨的潮頭襲來時,他便下意識地自我躲開。盡量給自己營造一個自信的、平靜的、滿意的,甚至矜持自傲的心態。“肖誌強算什麼,反正他們已經分開了,一切都等於沒有發生。”他經常這麼對自己說,一說感覺就稍微好受了。“精神不敗”是他永遠的法寶。他用它克服了不知多少次的感情的寂寞與失落。
今天白岩來前他做好了充分的準備。為了不讓單位的人見她,他前一天就安排全體職工去春遊了。他打算溫和處之,哄走為是。眼下正有幾個人千方百計找他的茬子,整材料想把他打入“三種人”,他心裏總一直在發虛。怕他們利用白岩來整他,說他破壞了軍婚。這可是非同小可呢。現在他正在挖空心思地想怎樣辯解為好。暗地琢磨,想她要這些東西的目的。
白岩見他坐著不動,也不說話,根本沒有給她材料的跡象,心裏猜十有八九他是要變卦子,後悔那天不該放過他,逼他當場寫出才好,不禁惱火湧上心來,憤恨地攥了攥拳頭,忍住等著看他怎麼說。
“坐著說話,何必呢。”齊克軍說,友好地笑笑。
“給材料!沒有二話可說!”
“急什麼,坐下,咱們敘敘,老同學幾年沒見了。”
“少說廢話,給材料!給了我馬上就走,沒有什麼可說。”
“……”齊克軍顯出尷尬為難的樣子,少許說:“我不知道你要什麼材料……”
“敢說!”白岩大嗬,“你可惡也可惡不到這個程度吧?那天在賓館門前你是怎麼說的?堂堂男子漢怎麼說話不算數!說,給不給?不給看我怎麼對付你!”
齊克軍嘴角抽動了一下,狠命地咬牙,抬眼看了看她,眼裏掠過陰冷的光。昔日情景從他眼前閃過,舊恨湧上他的心頭,耳聞她的厲聲呐喊。
“什麼意思?齊克軍,說話!給不給?”白岩又向前逼了一步,“你弄得我們天各一方,妻離子散,你還想逃脫罪責嗎?沒有那麼便宜!材料給了還好一些,不給我會想辦法讓你給的!你不要自作聰明!”
齊克軍一聽到關於那個家庭,腦子再次嘩地閃出當年的情景,禁不住惱怒地衝她:
“說話分寸點!要什麼呀!莫名其妙!”
“你問我要什麼?!要你的腦袋!你的腦袋還不足以抵償我的血債!難道你還不清楚嗎!你破壞了別人的家庭,你……”
“別提‘家庭’兩個字!我討厭!我什麼都沒有幹,什麼都不知道!你不要逼我!你說的話我通通不懂!要說,到一邊說去吧!”
“你在賓館門前怎麼不這麼說?你把你當時的狼狽相回憶回憶……”
“你管不著!我願怎麼說就怎麼說,隨心所欲,不關你的事。那些事純屬烏有。”
“齊克軍!你敢!你果真耍賴!”
她氣得暈頭轉向,氣得眼冒金星,喊著撲上去抓住齊克軍的衣服直撕、直拉,“走!走!出去到街上說去!讓人看看你是個什麼貨色!走——”
“啪!啪!啪啪!啪——”
齊克軍一急之下,左右開弓,掄圓了巴掌……
白岩頓時被打得口鼻流血,又被一隻雞似地提起摔到旁邊的沙發上。
“敢再來動我齊克軍,看我不把你的爪子剁了!長這麼大,就挨過你和肖誌強的打。當年肖誌強把我打得口鼻流血,皮開肉綻,我跪下求饒他都不肯!看看我頭上的這塊疤!這個仇我一天都沒有忘!從那時候起,我追求你一方麵是我迷上了你這個妖精,而另一方麵也是更重要的一個方麵,是我想挖他肖誌強的心!想和他比個輸贏!給他一個致命的打擊,致命的報複。懂嗎!懂嗎?……當年聽到你們結婚的消息,我差點氣死!氣得整整睡了一個月!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終於等到機會了!機會終於來了!在那種情況下,我不報複你們我還等什麼!天助我也!我的目的達到了!我的報複計劃實現了!肖誌強看起來精敏機靈得很,勇敢強壯得很,可也有糊塗愚蠢的時候,軟弱無力的時候,他終於被我擊倒了。看著你們一家四分五裂,妻離子散,我才過了幾年順心日子!我才快活了幾年!這就是實話,你可以聽聽,想讓我寫材料,做夢!”
白岩氣得七竅生煙,怒火萬丈,掙紮著爬起來,披頭散發向齊克軍撲去。“我要撕了你的臉!我要拉你出去示眾!你敢對群眾公開講嗎?”
“啪!啪!啪啪!”齊克軍又打白岩,把她推倒在地上狠狠地踩、踢。白岩昏倒在地上,鼻子、口裏血灑一地,喘過氣朝門哭喊:
“來人啊!快來人!齊克軍打人啦!快來人啊!”
齊克軍冷笑著坐到沙發去,黑青著臉喘息……
門外沒有一點動靜,白岩絕望了。她一邊掙紮著爬起來,一邊不屈不撓地喊:“我要告你!我要告你!我要把你告進監獄!”
“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哼!告去吧,告到天上,落到地下,到頭來大不了一個不了了之。去吧!告吧!告吧!我不怕你!憑著你能把我告倒,我早倒了。”
白岩衝出齊克軍辦公室,血頭破臉地回了家。
一份狀子——一份告齊克軍毀壞他人名譽,破壞、拆散軍婚,徇私舞弊、枉法裁判、公報私仇的狀子,一份要求恢複和維護合法婚姻的狀子,重重地落到了地區人民法院的辦公桌上。
十八
華麗巍峨的廣州白天鵝賓館裏,莊嚴而肅穆的簽字儀式正在進行著,西裝革履的肖山與中奧廣州紅光進出口開發公司總經理友好地緊緊握手——正式簽訂了聯合開發、加工K縣硝石資源的長期合同。
在深圳賓館,肖山與中日土特產進出口有限公司總代理握手、簽字——以日方為主,在K縣南部山區用科學的辦法種植、加工木耳、黃花、果品等本地特產。
紫微微的晨霧裏,山野間傳來隆隆的爆炸聲和汽車喇叭聲。一輛輛載有開采設備的卡車開進山區,一隊隊從當地農民中招聘的合同製工人湧進山區;一支支當地建築隊伍車水馬龍地進駐山區;昔日的羊腸小道變成了蜿蜒的柏油大道;山川河穀架起了橋梁,昔日寂靜的K縣熱火起來了。兩年後,K縣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拔地而起,科技、教育、衛生、文化、體育、影視事業如雨後春筍,蓬勃發展;礦區生產如火如荼,數以千計的農民湧進礦區、城區和指揮中心經營商業、飲食和五花八門的服務業;南部土特產生產、加工形成體係,由日方經營管理,初見效果;農村土地承包後呈現出一派豐收景象,繁忙緊張的人們臉上布滿喜氣,充滿希望。
工作之餘的肖山沉浸在小家庭的歡樂之中。他們的小女兒已經兩歲了,長得聰明伶俐,可愛至極。取名肖暘。肖山視她為掌上明珠,寵愛萬分。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抱她,盡逗她玩,把一半的感情轉移到了女兒身上。女兒對他也格外親熱,格外會逗人。父女倆在一起就如兩個頑童,玩得沒大沒小,沒完沒了,樂趣無窮。
童琳漸漸消退了對白岩的妒恨,精神恢複了正常,整天樂嗬嗬的,除了工作,就回來與丈夫、女兒一起玩,照顧家務,又像以前那樣笑口常開了。
這天晚飯後,兩人正逗女兒玩,童琳無意間說:
“但願我們能長久這樣,多快樂!”
“那還用說!”肖山也無意地應。
“我就怕不是啊。”
“為什麼?”“也不為什麼。隻不過說說而已。世間萬事都沒有個定格。你看社會上,那些感情特別好的夫妻,往往為了一句話半句話,或者一件事情,就一下分開了;而那些感情不太好,甚至根本就沒有感情的夫妻卻白頭偕老了,你能說清這是為什麼嗎?誰能把握住這一切?”
肖山心裏“轟”的一聲,想到了他的第一次婚姻。想到了她,心裏像是被蜇了幾下,很不好受,但他假裝跟女兒玩得歡,掩飾、蒙混過去了,沒有被童琳發覺。
“再比如她吧,賣關子賣得那麼凶,那麼盛氣淩人,最後還不是一場空。”
“誰?誰賣關子了?”
“她唄,就你那個寶貝。”
……肖山轉頭逗女兒,沒有說話。
“她那一副美人胚子,連我都差一點給迷住了,再不要說男人。誰能經得住,肯定都給迷得團團轉了。正因為這一點,我才一直不能放心你。如果她是個……平常的,那我就絕對不會那樣擔憂了。加上她那一番話,搞得我好長時間心裏不得安寧。”
“她說什麼了?……噢,壞!我的乖女兒!”肖山急得想聽,裝作逗女兒不在意地引。因為他知道她的特點:不願丈夫在意前妻的事情,一旦在意就妒得冒火了;而一直不在意,一直不提起,她反想起記起地說。
不知是因為妒恨還是羨慕,白岩的影子一直縈繞在童琳的心裏,一直困擾、威脅著她的生活。婚前她著迷地神往、幻想她的美貌與才智,婚後又覺得那麼憎惡,她全身心地營造著自己愛的小巢,唯恐情敵闖進來。有時也不乏得意心理,自慰,僥幸,但更多的是妒忌和猜疑。有了女兒後,丈夫的情緒一天天穩定起來,對她也更加關懷和體貼,這無形給她吃了定心丸。丈夫毫不在乎她剛才說的話,她又喉嚨癢癢,不由說:
“……不知她是什麼心理,都什麼時候了,還膽敢當著我的麵與你稱夫道妻,說什麼,我和我丈夫到任何時候都不可能完全分開。……即使你現在硬纏著他不放,將來也絕沒有好結果。他的心是永遠屬於我的!將來終會回到我的身邊來。’……說的話可多了,我也記不大全了,大概都是這種意思。你說她荒唐不荒唐?她走了以後我老想這幾句話,總也想不通,越想越生氣。她憑什麼說這種話,憑什麼那麼狂妄,真是厚顏無恥。我後悔我那一天給她的麵子太多了,對她太好了,否則她怎麼敢那麼大言不慚,狂妄自持。老肖,你說說,她為什麼敢那麼說?要是我,就不敢——那麼背叛人,做那種事情,今天人家都另改門戶了,她又……”
肖山把臉從女兒身上調過來,木然地下床,趿上鞋到隔壁屋子去了。
童琳以為丈夫過去取東西,打住話頭等他,好長時間還不見他過來,便“老肖,老肖”地叫,叫不應又下床去看。
小小書房氣悶煞人,有種說不清的陰鬱。肖山直挺挺站在窗前,目不轉睛地凝視遠方。
童琳進去,走到他身邊,疑惑地上上下下打量他,覺得他高大挺拔的軀體裏像隱藏著什麼,眼睛沉得很深很深,看得很遠很遠,像是剛剛流過淚,眼圈有些紅。她打量了許久,他居然沒有發現,甚至煙頭燒到了手,也毫無知覺,稍一栗扔掉仍站著。她幹咳了一聲,他才被驚醒,回過頭來。
“想什麼?想她嗎?我的話把你的心思逗犯了,是不是?”她眼裏倏地冒出了妒火。
“沒有。”他無奈地、悲哀地很快看了她一眼,盯著天花板說,“今天晚上有個會,非我參加不可,我實在……太累了,下午推了再推,沒有推脫,現在就得去,還得講幾句,我想怎麼講。唉!煩死了。”說著出去走了。
童琳跟出門外,看著丈夫遠去的沉重身影,心裏掠過一股涼意;一種失落,那個已漸漸淡去的可怕的影子又加重色彩回來了。她惆悵地攥手,悔不該剛才多嘴。
“他為什麼還會……怎麼辦呢?我為什麼老是無法完全占有他的心……他到底需要什麼?要怎樣?……我怎樣才能……”
童琳久久地想啊,想象定到了門框上一樣,女兒在樓上拚命地哭、她都沒有聽見。
肖山心裏亂極了,亂得一塌糊塗,不知自己在想什麼,胡亂地在街上轉,直轉到了離城不遠的夢河邊。這河之所以叫做夢河,傳說是因為一個人做夢走進河裏,再也沒有出來。肖山在河邊慢慢地轉悠著,任涼風吹亂他的頭發,兜起他的襯衫,撫理他的心紋。
河麵在夕陽下蕩著金波,一瀉萬裏,輝煌博大,很有節奏地發出嘩啦嘩啦動人心弦的濤聲,白雲變換著形狀悠悠向前,天空碧藍中隱有一條條彩帶。
肖山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望著河,望著天,想童琳剛才說的那一席話,想遙遠縹緲之中的那個她。
他原以為一把火把他與白岩之間的感情焚化了,埋葬了,卻沒想到她會更激烈、更活躍、更勢不可擋地潛入他的生活。那些信原先放在那裏,嚴嚴實實地封著,他平時很少去翻看,然而自從啟封、燒毀,卻都一一地變成了活的靈魂,時時出來折磨他。他常常分析他們母子兩次找他的原因,想那一份厚重的不同尋常的“情”的含意,偷偷咀嚼那首血詩,想劉向東、童琳他們對小男孩的描述,心裏印滿了沒有答案的“?”,難以平靜。
為了平抑心情,他有時發狠對自己說:她是一個害人精,我的一切恥辱和苦難都是她造成的;要不是她背叛我們的感情,一切會是今天這個樣子嗎?我沒有理由想她,沒有理由掛念她。一切不是已經重新開始了嗎,那麼就正經八百地開始,正經八百地過下去吧。不要再去想過去!不要再想那個罪人!……然而無用。然而無用。
大千世界,泱泱眾人,有幾個人能夠自己說服得了自己呢?又有誰能完全按自己的意誌去支配感情呢?不能啊,感情是個怪物,一個頑固又可愛的怪物:你想攆它走時它偏偏不走,你叫它來時它又偏偏不來,人間恩恩怨怨悲悲淒淒大凡都與此有關吧;於是有了內心的矛盾與苦惱,有了陰差陽錯的現實與生活,有了無可奈何的痛苦與悔恨。明明自己心裏煩惱,還要表現得快活,否則妻子就敏感了。他就怕家裏起摩擦,最怕妻子那猜疑敏感的目光,最怕她心事重重鬱鬱不樂。他深深地被自己的感情之網套住了,困住了,包圍了,心裏有股難言的煩躁和苦悶。
這種狀況是他婚前根本沒有料到的,他婚前曾想入非非,以為童琳可以給他一切,可以使他忘掉白岩。然而,兩個女人兩條河,兩個多彩多姿的世界,誰也不能占有誰,誰也不能取代誰。白岩在他心靈深處的位置依然未變,而且占據著絕大部分,他無法一下擺脫掉,這使他與童琳相處以至做愛時,都時時處處伴隨著白岩的影子,好像她就在他們中間,就與他們一起說笑,或在一旁冷冷地看著他們,攪擾得他心神不寧,難以對童琳專情。他們之間雖然也有幸福和歡樂,但從來沒有達到他與白岩之間的那種程度,沒有那種特有的攝人心魄的情味,他常常感到自己在感情方麵對不住童琳,有負她的一片癡情,為此深深地愧疚和不安。
今天童琳的一席話觸犯了他的神經中樞,使他難以抑製複雜的心情。
夕陽墜入山後,暮色悄悄降臨,河邊襲來陣陣涼意,他孤寂地困頓地向四周看了看,慵慵地起身回去了。
十九
白岩把控告信交到法院後,領著孩子踏遍陝甘青的許多地方,曆經千難萬苦,灑盡辛酸血淚,尋找當年受害的知情人,取回一尺多厚的各種旁證材料交給法院。在如山的鐵證麵前,她自信齊克軍這次就是插翅也難逃了,丈夫也會重新回到她的身邊。兩年多過去了,還不見辦案結果,她急得三天兩頭上門去催。
臘月的一天,北風呼號,瑞雪紛揚,宇宙一片蒼茫。白岩圍著圍巾,在風雪中匆匆穿行,眉毛、劉海上落著厚厚的雪。
法院幾位幹警正圍爐烤火,議論白岩的案子,見她來了便一齊哄笑:“啊!說曹操,曹操到。”
白岩揭開棉門簾進去,帶進一股冷颼颼的寒氣。
“這麼冷的天,你不定定兒待在家裏,跑來幹什麼?”一個說,神情冷冷的,厭厭的,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來問我的案子。待在家裏急得很,現在還顧得什麼冷不冷。”她抖落圍巾上的雪,搭在椅背上,拉一把椅子過來,掩緊身上的藍布大衣,也坐到火爐邊烤手。
“嗚——”幾個幹警聽了她的話哄笑起來。“你還真夠熱心的呀,把那是個什麼大不了的事,值得你這樣嗎?”幾個人異口同聲地說。
“你們看著不大,不著急,那是因為火沒有燒到你們自己身上。燒到了,你們會比我還急,還熱心。其實人都一樣,誰能保住自己一生不出事。你們說是不是?怎麼樣了?上會了嗎?怎麼定的?”
“不知道。”一個說,“那是領導們的事,是上層的事,你去問領導吧。不過領導今天不在。就是在,你問也白搭,那能怎麼樣喲。”
白岩一臉的焦急,掠過一絲失望。“也太慢了。那不明擺著嗎,證據我都取齊了……”
“白岩,你何必呢,看你的模樣啦,看你的大學生牌子啦,條件那麼好,幹嗎不另找一個?隻在一個人身上打轉轉。找不找?找的話我們幾位給你幫忙,保證找一個稱心如意的。”一個方頭大臉,腮幫油黑的人邪膩地說。“要是我,我早找了,也不知你這麼多年是怎麼耐過來的……”
“找可以。當然可以。但必須先把我的案子落實了。”
“何必呢!你真是一個死心眼。那個所謂的案子能落實了嗎?你提出的那些要求根本就達不到嘛!”
“為什麼?為什麼??”
“還‘為什麼’?人家結婚了你……”
“我管他結婚不結婚。按法律條文辦,誰造成的問題再由誰給我落實回來。我們的婚姻在前,他們的婚姻在後,法律規定到哪裏,我走到哪裏,事情總得要有個水落石出,總得要有個公正的處理,合乎法律的解決!”
“哎呀白岩,你就別再死心眼了,我就不相信你那個男人有多‘美’,有多‘好’,把你迷到這種程度。哎呀……真是難以想象……我們幾個剛才還在說這件事情,都想不通這個問題,你說說,”坐在窗前的一個,酸溜溜地搖著頭,“你具體說說,你那個男人究竟怎麼個好法,怎麼個美法?”
白岩白了他一眼,皺皺眉,沒有吱聲。
“其實呀,”一個小白臉插進來,“男人都一樣。剝了皮都是那個樣子。你不信了……另找一個試試,都美得很……”
一陣怪聲怪氣的猥褻的笑。
白岩惱火地掃視他們,“你們還是國家執法人員,怎麼能這麼說話,這麼認識問題!這讓我怎麼看你們……”
“別那麼認真了,有什麼呢?”另一個忙辯解說,“話醜理端,實際就那麼個事情嘛。你怎麼就把個世事看不透呢?花好能幾天!趁能享受的時候不享受,到頭吃虧的是自己。——世上離婚的人一層子。你那個丈夫,再好再好,也已經是別人的了。你說你們的感情那麼深,那麼好,他怎麼也不和你一樣死等死守?和別人結婚本身就意味著人家變心了。……說句你不愛聽的話:人家摟著年輕老婆睡覺比在你跟前還美,早把你忘到九霄雲外去了!以我們的見解,你純粹就把過去的事忘了算了,一把抹過去,重搭台子重開戲——從頭開始——不信沒有他過得美!生活得快樂!天底下的男人多著呢……”
“就是啊,就是啊,何必吊死在一棵樹上!圖什麼!劃不來喲!”一個插進來幫腔。
“我們是同情你可憐你才給你說這些,別人還巴不得看你個水塌河漲呢!”
“依我的主意,快回去另找一個吧,快趁年輕美美兒過上幾年吧,再不就要自討苦吃了……”
“不聽你就去碰吧,再碰個十年八載人老了想嫁還沒人要了……”
“大實話,花兒能開幾日紅,女人嘛……”
……
幾個人七嘴八舌、爭先恐後地“進言”,一個沒有說完,另一個急著插上來,有時幾個聲音重疊在一起嗡嗡,白岩被吵得頭昏眼花,心裏一陣陣難受。也許是嚷累了,也許是看她沒有興趣,“大合唱”戛然而止,室內出現難堪的寂靜。坐在桌邊一直沒有插上話、音聲沙啞、有點口吃的一個打破沉默說:
“白……岩,你……是不是……想落下……貞……節的名?是不是……想……從一而……終?都……都都都……什麼時代了你……你還講……這個?……太……太過時了吧?你……”
“不要再說啦!”白岩氣憤地打斷,厲聲道,“你們就這樣理解事情嗎!有沒有正義感?有沒有責任心?有沒有法律意識?如果今天坐在這兒的不是我而是你們的姐姐、妹妹、妻子或母親,是她們無緣無故地遭人暗算遭人欺淩了,你們會怎麼樣?你們會怎麼樣?也這樣嗎?我白岩可以沒有丈夫,也可以再另找,但這口氣我非出不可!這個仇我非報不可!這個事非落實不行!我好端端的一個家給人拆散了,這口氣我能咽下去嗎!……”
“算啦算啦,別吵啦,吵得人耳膜子都疼,算我們對牛彈琴好了。”
白岩氣惱地站起身,圍上圍巾走了。
外麵風大雪急,白岩急急地走著,口裏噴出一股股白色的霧氣,怒號的北風挾裹著她,似乎要將她吞沒。
又過了半年。一天,法院來人通知白岩:院長當日下午兩點在民廳親自調解她的案子,讓她按時到指定地點等候。
她急切地提前去了。兩點整,院長手持公文夾,身穿審判服,佩戴肩章、帽徽金光閃閃地來了。他,看上去有五十多歲,中等個,身板挺直,臉膛黑紅,圈臉胡子刮得烏森森的,眼神沉靜而堅定,走路穩重有力,鏗鏘的腳步踏得地都動。
白岩坐在靠門的長木椅上等,見他進來的威武樣子忙站起來,緊張得呼吸都困難了。
“你叫白岩嗎?”院長徑直坐到對麵條桌後的位子上問,口氣比形象溫和得多。
白岩暗暗哈了一口氣,穩住緊張得顫抖的聲音說:“嗯,是的。”
“坐下,坐下坐下,咱們坐下來慢慢談。”聲音更溫和,形象也不那麼十分地威嚴了,幾乎變得平易近人。
“你的狀子我看了,那些旁證材料我也看了,”他說,“法院研究了幾次,還搞了一些必要的外調,決定由我來親自和你協商解決的辦法。聽說你催了好多次了,也在取證上花了一定的工夫,這我們可以理解,你是很重視這個案子的。”
他說著看白岩,白岩忙點頭。
“關於你這個案子,我們初步研究決定:以調解的方式來解決。這個你同意嗎?”
“調解?怎麼個調解法?”
“就是商量解決。達成相應的雙方都能夠接受的協議,不作為刑事案子處理。具體地說,就是給你補一筆錢,數目最少是一萬。”
“……”白岩驚得張口結舌。
“這些錢一部分由你原來的丈夫出——他應該負擔你們孩子的撫養費:從孩子一歲算起,到十八歲,根據他的情況每月付三十,累計大概就是五千四百多;其餘部分由法院負責落實,作為對你的補償。聽說你們生活很困難,有了這筆錢就可以暫時維持了。……”
“院長!院長……”白岩失聲喊,淚、火一齊噴出眼眶。
院長擺手製止:
“我還沒有把話說完,你不要急於發言。等我說完了你再說吧。需要補充說明的是:這個錢是暫時的,是一次性給你付清的。至於你孩子十八歲以後還不能自立,或者將來上大學、結婚,或者生病需要更多的錢,你可以再反映,我們還可以再給些;也可以再與你原來的丈夫交涉,給你再要些。就這樣。你同意嗎?”
“僅此而已?僅此而已?”
院長點頭。“同意嗎?同意就在調解書上簽字。”指麵前的公文夾。
“院長!你們怎麼這麼處理案子!”她驚懼激憤地站起來,“我的狀子上沒有提到要錢的事啊!難道我就是為了幾個錢嗎?我要錢幹什麼呀?!……”
“坐下!坐下!坐下來講!”院長命令地壓壓手。
“院長,你們是不是想用錢收買我?錢值什麼!錢值什麼!錢值什麼呀!”她仍站著,踉蹌至院長麵前,聲淚俱下,大聲哭喊,“它能買回我的大半生嗎?能買回我的丈夫和幸福嗎?我是很窮,我是家徒四壁,我是債台高築,可是我不需要錢!我不需要錢!——我需要公正!我需要人的良心!我需要你們把我的丈夫追回來!我需要你們懲治十惡不赦的罪人!院長!……”
“冷靜一點!冷靜一點!我這不正和你協商嗎!激動什麼。”院長用手極力製止,“坐下坐下坐下!坐下來慢慢說。錢也沒有多餘的嘛,誰還見錢不要。”
白岩失控地痛哭著,不堪地搖頭捶胸,退去坐在原來的位子上。
“白岩同誌——!”院長語重心長地說:“我們正是考慮到你的具體情況,正是出於對你的同情和憐憫,以及對你提出的問題的法律認可,才決定這麼調解處理的。否則能一下子給你開這麼大的口子嗎!這個處理方案已經是很關照你的了!已經是最好也是最大限度的處理了。你要知足,要明智,要現實一點,考慮問題周全一點。——我以我個人的名義,也以組織的名義這麼勸你!不同意這個調解方案,你這案子不知道還要拖到什麼時候,而且將來會不會有比這更好的結果也很難說。反正在我手上這是最好的處理了。聽說你們娘兒倆大冬天連烤火的一點炭都買不起,這怎麼行啊?人總得要先生活下去,總得要現實一點嘛!……”
“那麼院長,我請問你,我的案子怎麼辦!——我的婚姻問題怎麼辦?齊克軍怎麼辦?”她想到齊克軍“不了了之”的斷言,痛灼不安。
“唉——”院長痛心地攤手,“那是動亂年代——非常時期造成的,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你說怎麼辦?那一陣子公、檢、法全被砸爛了,以政代法,枉判亂判,沒有監督機製,不正常的事情多得很,冤假錯案多得很!國家主席都給整死了!這都去找誰?去追查誰的責任?這是一層子人的事情呀!是整個社會的問題呀!你是聰明人,怎麼連這點子事情都想不開——是虧也得吃啊!”
白岩痛楚絕望地望著院長,不住地搖頭,不敢相信這就是院長的聲音,就是她最後的結果。
“如果是正常年代,”院長接著說,“那這一切的一切就不會發生,即使發生了也站不住腳。問題就在於那一切的發生與發展都與那個非常時期、特殊情況有關,或者說就是它的直接產物,得特殊對待。懂嗎?你不要一味地把那個時期的事情拉到現在,和現在的法律條文相對照,相衡量,死扣住法律程序和條文不放——要求按現在的法律條文來處理那個時候的案子,那是不行的。現在的法律隻適應現在和今後的案子。至於以前的特別是非常時期非常情況下發生的事情,那就要區別對待了……”
“怎麼個‘區別對待法’?院長?按照你的邏輯,那‘文革’期間所造成的一切冤假錯案就無法平反落實了,錯就錯了,冤就冤了,‘是虧也得吃’了,是嗎?也就是說,蒙冤的繼續蒙,受害的繼續受,犯多大罪的罪犯都可以逃之夭夭,不了了之,是嗎?”
“那倒不是。”院長無力地說,“那當然不是。現在不正在平反昭雪嗎。”
“不是什麼?你不是說那都是‘非常時期非常情況下造成的,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是虧也得吃’嗎?你們就想這麼輕輕鬆鬆、輕而易舉地以‘非常時期非常情況下’為借口,把一切都推過去抹過去哄過去敷衍過去,該處理的不處理,該解決的不解決,該追究的不追究,該懲辦的不懲辦,這行嗎?……”
“不要胡說行不行!”院長拍桌子,忽然擰起了眉頭,“你這個白岩,本來人還挺同情的,怎麼胡說胡鬧!平反昭雪還有個客觀條件允許不允許嘛!還有個政治界限嘛!總不能混而統之不顧一切的什麼都翻都平!你人死了就是再冤再錯再假也隻能從政治上聲譽上以至經濟上給予補償,總不可能再把那個已經死了的人複活過來吧?就說你這個案子,和我比的這個例子有什麼差別?錯了,組織上已經承認錯了——專門為你和高鵬飛同誌發了平反文件,公開為你們恢複黨籍和名譽,還為你恢複了教導主任的職務,這次又破例決定準備給你落實一筆相當數目的錢,這就行了嘛,這就很不錯了嘛,你還要組織怎麼樣!不要給組織出難題嘛。你提出把你丈夫落實回來,同時懲治與本案有關的齊克軍,這都是辦不到的事情!為什麼呢,先說第一個追回你丈夫的問題。人家已經結了婚,你是合法的,對,從現行法律的角度看就算是合法的,可人家那一方也是合法的呀,我們總不能依法維護一對合法夫妻,又依法拆散另一對合法夫妻吧?同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同受一個法律保護,同是無辜的,維護你,拆散人家,哪有這個道理?哪有這一方麵的法律依據?”
“請允許我插一句話,院長。你說他們也是合法的?就算吧。那麼為什麼你們不維護結婚在前的一對,而要維護結婚在後的一對?為什麼維護她而不維護我?難道我不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不受同一個法律的保護?我是有辜的?”
“不,我沒有這麼說,我們認為你是無辜的,我們也沒有說維護哪一方。隻是那一方麵現在是事實婚姻。隻要是合理合法的,沒有先後之分,要看具體情況。這不是封建社會‘先娶我來我為正,後娶她來她為偏’,先娶者首先占優勢。更不是社會上出現的一般的重婚案子,而是一種很特殊很少見的法律重婚案——它的主要或者全部責任在於社會動亂,在於法治不健全,法律被破壞——與當事人沒有關係,當事人並不知道你們從法律角度沒有離婚這個實際情況,因此也不負有任何法律責任,不受任何法律的製裁。所以,就沒有誰敢把人家判離。至於維護誰不維護誰,我們並沒有明確說。那是一種自然的存在,一種客觀現實。我們隻是無權去幹預,無權去廢除,無權去拆散罷了。關於第二個問題,即齊克軍破壞你的名譽及婚姻家庭,枉法裁判的事,我們已派人調查了,他矢口否認,說那是你‘血口噴人,恣意報複’。人家本人不承認。就是本人承認,在那種情況下,那種社會環境下,寫張大字報也算不了什麼問題。那時候全國有多少人在寫大字報!而且絕大多數都是捕風捉影,空嘴說白話,你把他們一一捕了?一一定罪?一一送進監獄?那全國得有多少監獄才能關得下?豈不造成新的社會大動亂、大恐慌?所以黨的政策明確規定:重在教育。重在穩定。對諸如此類的小問題一般都不追究個人責任,隻經過教育吸取經驗教訓就行了。至於主持處理過冤假錯案的人,隻要承認是處理錯了,糾正過來就行了,一般也不追究個人責任。你想想看,如果追究個人責任,那誰還敢承認自己辦錯了案子?誰還敢承認自己寫過假證明?左幹擾右幹擾,這阻力那阻力,平反昭雪還能進行嗎?還能順利進行嗎?當然,黨的政策也並不是一概不予追究,對少數打、砸、搶分子和刑事犯罪分子還是要嚴厲打擊的。但那畢竟是少數。是有嚴格的政策界限的,我們也不能不顧黨的政策胡抓亂揪。懂嗎?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白岩欲哭無淚,欲喊無聲,牙齒咬得哢吧吧響,嘴唇直哆嗦,說不出話來。
沉默了一會,院長站起身,指麵前的夾子,聲音很果斷地:
“白岩,想好了嗎?想好了就在這上麵簽字。”
白岩想著齊克軍在他辦公室的那一幕幕,想著童琳辱罵她的那一句句話,眼裏放射出憤恨而不屈的光芒,堅定地,毫不置疑地搖了搖頭。
院長“啪”地合上夾子,邁著進來時的鏗鏘步伐,端挺挺,威武雄壯地走了。
整個房子在旋轉,在翻倒,白岩眼前飄過一層層黑霧,終於昏倒在木椅上。
她心不死。於次日下午叩響了地委主管政法工作的辛書記的門。
辛書記正在批閱文件,聽見敲門聲說“進來”。白岩進去哭倒在地,悲切切地喊:
“辛書記,……請您救我……我實在沒有辦法才來找您……才來求您……”
辛書記相貌堂堂,一副和善親切的樣子。他把白岩扶起來,讓她坐在沙發上,問她叫什麼名字,是什麼事情這麼委屈。並給她倒了一杯水,隔茶幾坐在她對麵聽。白岩泣不成聲地一一從頭哭訴自己的不幸。辛書記開始還注意聽,一會兒,看著她嬌弱的哭態及袖子裏露出來的瑩潔的肌膚,不覺動了心,暗暗驚奇,原來美人哭起來比笑更動人!更好看!至於她哭什麼訴什麼就再也沒有聽進去。她哭斷了肝腸,哭訴完乞求地看他,他這才恍然抬頭坐下,煞有介事地慷慨陳詞:“這還了得!簡直無法無天了!你回去把你剛才說的這一切,詳細寫個材料來,我看了批給他們去落實。必要時我還可以親自過問、督促。”
白岩大喜過望,感激涕零地躬身致禮,聲聲致謝,謝畢準備走,突然發現辛的情緒有些委靡,眼裏泄出一絲淫光。多年的上訪生活使她受盡了男人的汙辱與欺淩,早變得如驚弓之鳥了。她往往以逃為上策,逃不掉,就拳打腳踢……那些人見她長得漂亮,又失去了單位和家庭的保護,便乘機肆無忌憚地欺負她,不能得逞就不給她辦事,甚至故意刁難她,造謠破壞她的名譽。她有一次傷心地對她的朋友說:我走到哪裏都擺脫不掉男人的糾纏。我看見他們對我產生邪念,比看見獵狗追我還要讓我更害怕。我寧願死也不會讓他們得逞,因此我的問題一直解決不了,一直拖到了今天……
白岩哪裏還顧得了許多,她轉身瞅準機會就往門邊撲,撲去扭開就跑。不想跑出門外,與剛剛走來的齊克軍撞了個滿懷。她紅著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嫌惡憤慨地疾步走去,在心裏不住地痛罵。
走著,走著,忽然,她感到麵前一片空茫,一片黑暗,腳下沒有了路,已完全處在懸崖絕壁之中,腿嘩嘩一軟,跪下來,隨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清醒過來,她才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兒子站在麵前像淚人兒一樣,弟弟白劍說:
“姐姐,你已昏迷了三天三夜了。那天幸虧軍軍上晚自習碰上你,才把你送來。要不,不定要出什麼事。我是第二天知道才趕來的。姐姐,你怎麼會到了那一條路上?怎麼會昏倒在那兒?”
白岩想起三天前的一幕,想起自己的冤仇未解,丈夫回歸無望,及至自己倚天天崩,靠地地陷的苦難,抱住兒子悲痛欲絕地哭起來。
她從此一蹶不振,臥病在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