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2:驚雷(1 / 3)

一天完了,她看看電話機,戀戀不舍地走出辦公室。下到一樓,聽見二樓電話響了,飛快地跑上去,剛到機旁鈴聲停了,她趕忙給他撥,沒有人接,她沮喪地放下話筒,沮喪地回去,不想吃飯,呆呆地對著花,自言自語:他幹什麼去了呢?為什麼兩天不回來?難道他沒有想到我會等電話?以往遠走都告訴的呀,怎麼這次……?

兩天一夜的熬煎,使她更證實了自己的感情。她不打算把這種感情外露,隻想見見他,隻想聽聽他的聲音,和他做最後的告別。至於這一份情,她準備把它永遠地保留下去,保留在心底。不對任何人透露,作為人生旅途上一段不尋常的回憶帶入墳墓。

這一夜,她沒有睡著。這一夜,她奇妙地由一個女孩變成了一個女人。她做了許許多多隻有女人才做的夢。女人的夢多麼醜惡又多麼美好啊,她沉浸在那甜蜜而痛苦的夢裏,不住聲地輕輕呼喚:“老肖,老肖……”其實她平時還從沒有這麼稱呼過他。

天明了,她去打電話。這是她留在K城的最後時刻。——沒有人接。她失望地跑下樓,提上行李孤獨地走了。走到大門邊,幾個同事趕來送,她委婉地謝絕了。她不需要別人送。她隻希望他來!隻需要他來!

“老肖,為什麼不來送我?為什麼不來?為什麼?……你說得好好兒的要來,又為什麼不來?”她一個人走在街上,在行人中尋覓著他的影子,淚水抑不住流下來,心裏淒淒婉婉,似有萬分的委屈。

來到“民航售票處”,上了開往機場的大轎子車,她心一陣陣揪扯,淚水滴滴答答地流;淚眼透過車窗向外看,向他單位的方向望。

機場,人們蜂擁著辦理登機手續,她失魂落魄地來到場外,孤苦地,癡癡地望著大門,幻想他坐車疾馳而來……

離登機隻有十五分鍾了,她不得不去辦理了登機手續。

“各位旅客請注意,各位旅客請注意:飛機就要降落了,請您做好登機準備。”播音員重複播了幾遍。怎麼辦?怎麼辦?她跑出門看看又跑進去,等不到他來,心急難耐。忽然,她想到一個主意:給政府辦打個電話,問問他的去向,看他是不是在機關。她多次猜想他是故意躲著她,因為很可能發現了她心裏的秘密,不願再理她……

電話通了。

“喂!你是縣政府嗎?請問肖縣長哪裏去了?”

“出車禍住院了!”一個男中音說。

“啊!你說什麼?!”她失聲喊。

“肖縣長出車禍住院了。請問你是誰?”

“什麼時候啊?在哪裏啊?情況嚴重嗎?”她抑不住哭腔。

“你是……”

“你別問啊!請快回答我!在哪裏?情況嚴重不嚴重?快回答我!”

“哦,對不起,是上前天中午出的事,很嚴重,住在阜城醫院,正在搶救。今天早上打電話,說人還在昏迷中,性命……恐怕保不住了。您是……”

飛機隆隆降落,震動大地,震碎她的心!她聽不清對方的聲音,放下話筒失控地抱頭哭起來。

飛機上的人全下光了。油也加好了。機場服務人員組織、引導旅客登機。長長的隊伍,她機械地跟在最後。車禍的慘相,他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樣子,甚至已經死亡的景象,映現在她的眼前,她每向前走一步,心都要猛烈地抽搐一下。該她登機的時候,她流著淚呆立不動,腳腿像有千斤重。

“哎,快點呀!待著幹什麼?”機務人員催。

她突然不顧一切地扭回頭直向機場出口處奔去……

經過三天兩夜的緊張搶救,肖山終於脫險。

此刻,北京時間十一點十二分,他睜開眼睛,驚慌地看床,看吊杆上的輸液管、輸血瓶,看站立一地的醫生護士,記憶的屏幕上映現出撞車的一瞬,隨即,又想起“大後天”的事,羸弱地望醫生:

“大夫,今天幾號了?我來多長時間了?”

“注意不要講話。盡量不要用腦筋。問這個幹什麼?剛剛清醒,還很不穩定。”醫生說。

他一副乞求的眼神:“不,……大夫,快……告訴我……快!”嘴唇結了一層幹痂,說話很吃力。

“十八號。”醫生無奈地看了看表說:

“你來這已整整六十二個小時了。兩個整天整夜,兩個半天。”

肖山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淚水順著眼角滾下來。她走了!她已經走了!她知道我險些送了命嗎?……

醫生見他痛苦的樣子,忙抓住他的手,低聲嗬責:

“你不要命啦!腦血管差點破裂,現在正在控製……危險期還沒有完全過去,你不能激動,不能想事,一點兒都不能。知道嗎!”

“大夫……讓我的腦血管破裂吧……讓我死吧……我不想再活下去了……我太……痛苦了……”他望著醫生泣哭。

醫生生氣地瞪他:

“那是你自己的事,病好後要怎麼就怎麼。現在不行。現在得聽我的。我的責任是把病治好。而治好病需要的是配合,是冷靜。不冷靜出了事我不負責任。你知道我們為救你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嗎?我三天三夜還沒合眼哪!大夫不理解病人不行,病人不理解大夫也不行。你要怎麼自己選擇吧,我已經把話說完了,配合不配合由你。”

“……請諒解……”肖山氣弱地指指床頭的呼叫鈴,可憐巴巴地說,“大夫,請你們……出去,……我有事叫。我想……一個人控製,……我……心煩得要命,……快請……出去……”

醫生護士們麵麵相覷,不得不都出去了。

他一個人頭痛欲裂地想他沒有去送她,沒有給她送禮物;想象她已經到了上海,已與家人歡聚,已把他忘到了腦後;想象自己此後形同孤木,沒有人關心,沒有人同情,沒有人安慰,不禁苦情地飲泣起來。

這時,門被人輕輕地推開。

他淚眼望去,隻見童琳神話般地出現在門口。他眨眼細看,是她!是他夢牽魂縈的“笑神”!——她淚流滿麵地站在他的麵前。他像見到了救星一樣眼睛發亮:

“童琳!你沒走!你……”

童琳丟開手裏的皮箱,過來緊緊地抱住他的手,淚像斷線的珠子滾落下來,滴在他的手上,身上,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我正在想,我沒有去送你,沒有給你送禮物,怕你生我的氣……”他淒苦地看一眼地上的皮箱,又看她:

“琳,什麼時候走?下午嗎?原諒我不能到機場送你……”

說著淚如泉湧,扭過頭去,無力地掙紮著抽手。

她更緊地握死了他的手,激動地流淚:

“飛機已經起飛,我就是從機場回來的。我不走了!我回來陪你!永遠陪你!永遠!老肖!”

他轉過頭來,驚喜萬分地顫抖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伏下身子,把火熱的柔唇送給他……

下課鈴響了,學生們如黎明時分的雀兒,有些不安起來。

白岩懷抱手風琴,激情洋溢地高喊:

“同學們,再來一遍下課!”

學生們精神抖擻,聽話地鼓鼓胸脯,清清嗓子,等她拉完了過門召喚“唱”時,便一齊放開了歌喉。白岩灑脫嫻熟、韻味十足地拉著唱著,甜美的歌聲和學生們的童音融在一起。

這是她一天之中的第八節課。她是班主任,又是多麵手,語文、數學、音樂、體育、政治,樣樣教,還兼任學校教研室主任和宣傳隊帶隊,整天忙個不停。她喜歡課多,喜歡忙,因為隻有忙的時候,隻有在課堂上她才能忘記那刻骨的隱痛和難耐的寂寞,才能獲得心靈上的快慰與輕鬆。

翌日,星期天,風和日麗,白雲在蔚藍的天空悠悠飄弋;偶有翔鳥從空中鳴囀掠過;柳絮雪朵般飄遊,引人想象得迢迢遙遙。白岩娘兒倆出去郊遊。她慣常都把這一天安排給自己和兒子,去消遣和玩樂。

她步履輕盈地走在田埂上,潔白的連衣裙被夏日的風撩得醉人,挎那把精巧別致的琵琶琴,神情怡然,風姿綽約。兒子跟在身後撒歡,活像一個歡快的小馬駒。母子倆相映成趣,一路自得其樂……

匡文暗暗地跟著他們。他是她的同事,上海人,複旦大學畢業,未婚,三十歲。父母蹲了“牛棚”,四年前落到這裏;他中等身材,皮膚白淨,俊眉俊眼,一頭烏黑油亮的自卷發,一口漂亮的普通話,自帶“洋氣”,附近人都叫他“洋老師”;他傾慕白岩已久,不僅因為她有超群的姿容,更因為她有高雅的氣質,細膩而多才。四年來,他無時不在注意她,無時不在關心她,試圖感動“上帝”。可她對他總敬而遠之,這讓他十分苦惱和焦急。飯後他看她們母子出去了,便鬼使神差地跟了來。

母子倆來到一個清香幽靜的小河邊。這裏奇山異石,流水汩汩,兩岸盛開著紫苜蓿花,蜂旋蝶舞,樹木蔥鬱。

“軍兒,你喜歡這裏嗎?”她問。

“喜歡!”

“那咱們就在這兒玩吧。還是各玩各的,互不侵犯,互不幹擾,行嗎?”

“不行,我要跟媽媽一塊兒玩。”肖軍撒嬌,“我一個人玩沒意思。”

“噯,你先玩嘛,哪有這麼自私的,不給媽媽活動的餘地,隻圖自己快樂。玩一會兒媽媽過來陪,好嗎?”

“好!”肖軍看見一隻花蝴蝶,撲過去逮。

白岩尋尋覓覓,在花草叢生的小溪邊選了一塊石頭鋪上帕子,婉娜地坐下彈琵琶。美妙的琴音從她玉筍般的指間悠悠飄起,時而歡快,時而淒涼,時而柔曼,時而激越——激越如萬馬奔騰,柔曼如行雲流水,淒涼如棄婦哽咽,歡快如頑童嬉戲;各種韻律變化莫測,引來百鳥鳴囀朝會……

肖軍自由自在地玩了一會兒,過來偎在母親身邊聽音樂,他也被母親美妙的琴音吸引了。

匡文隱在土坎後,倚著一棵小樹耳聞目睹,手腳癢癢,心更癢癢,真想走過去參加。但他知道她在彈琴的時候最不喜歡人打擾,就抑製住了。那琴裏彈的是什麼呢?是在回憶呢?還是在希望?還是在想象?還是在期盼?……她的內心世界到底是什麼?哪裏有打開她心靈之窗的鑰匙?……匡文望著母子倆的身影,心裏激蕩著無涯的海潮,禁不住情思翻飛:

哦!我的美麗無比的白天鵝,你是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難道就永遠這樣獨立下去?

哦,我的無比神秘的維納斯,你心目中的“丘比特”在哪裏?既然人間有那麼一個幸運兒,又為何遠遠地藏匿?他真要來了,我也就心甘了!心死了!

哦,我心目中的愛人,你太高傲了,你從不正視你身邊的任何一個男人,要知道,有一個人在為你而陶醉,而痛苦,願把他的愛情以至全部獻給你!

又彈了一會兒,她收起琵琶,跟兒子談笑,與兒子去嬉水,去比賽爬山,一起捉蝴蝶,一起唱歌、跳舞。淋漓盡致地玩夠了,母子倆才挎上琴回去。

晚飯後,她仍在房子裏彈琴。琴音撩撥著幾個獨身男教師的心。他們不約而同地來到她的房間,不約而同地向她請教樂理。溫文爾雅的匡文也來了。她抱琴談話,時不時示範地彈幾下,樣子十分嫵媚動人。

匡文站在同事們的身後,透過他們的肩隙著迷地看她,一點一點讀她的美貌,沒有聽他們在討論什麼。早有妒意的程謙發現了秘密,借機故意問:“匡老師高見?你也是學過樂理的呀。”匡文不知所雲,尷尬得滿臉飛紅,另外幾個會意過來一起哄笑,裝在悶葫蘆裏的白岩見他們笑,也莫名其妙地笑了。

午夜,濃濃的黑暗籠罩了校園,唯有白岩房子的窗戶還淒迷地透著亮光。匡文踽踽於她房間的周圍,耳中依舊琴音綿綿,心中不停地向她傾訴。過了很久,他鼓足勇氣輕輕叩響了她的門。

“誰?”她警覺地問。

“是我,匡文。”他顫兮兮地低聲說。

“匡老師,你有什麼事嗎?”

“我……我……”他等她開門。

門開了,她把他堵在門外,詫異地看著他,並沒有讓他進去的意思。

他站在門外向她吐露心聲。

“我有丈夫啊!這我想你應該是知道的。”她不等他說完就驚訝地阻止,向床指,“你看我們的孩子都多大了。”

“那當然。”匡文滿臉是火,辯解,“可是……可是我來四年多了,怎麼從沒有見過他的麵,也沒有發現你去……”

“沒有見麵不等於沒有,沒有去不等於不去……”

“別人都說……你們早離了……”

“對不起,我要休息了,已經不早了,請你回吧。”她毫不客氣地轉身進去把門關了。

“白老師,我還有話要說!我還沒有把話說完,請你開門。”他隔門低聲喊。

“對不起,有話明天說吧。”燈“啪”地滅了。

匡文陷入一片黑暗,呆站了一會兒,沒精打采地回去了。

第二天下午,匡文把肖軍悄悄叫來,給他展示自己的魚竿和誘餌,說:“肖軍,叔叔帶你去釣魚,好嗎?”肖軍高興得跳起來。

“叔叔,我去給媽媽說一聲。”說著撒腿就要跑。

“不,不能說。”匡文攔住,“說了媽媽不答應就去不成了。”

“媽媽會同意的,上次劉叔叔帶我去媽媽都同意了。”

“今天不同。今天媽媽不會同意。”

“為什麼?不說媽媽會生氣的。”

“咱們一會兒就回來了,媽媽不會知道的。我保證。”

“嗯——那咱們就快點啊。”

匡文領肖軍來到一條小河邊,在一個深潭處下鉤。肖軍興奮得又笑又跳又嚷,匡文駕馭不住地,便裝出神秘的樣子在他耳邊悄悄說:“肖軍,別亂動亂嚷,魚兒聽見看見就不上鉤了。靜靜地坐下來等。等一會兒魚兒聞到了香味兒才跑過來吃,一吃就上鉤了。”肖軍聽了乖乖地過來坐到他身邊,屏聲斂氣地等魚兒上鉤。

“肖軍,你有爸爸嗎?”匡文機警地悄聲問。

“有哇!爸爸是解放軍,可帥啦!”肖軍自豪地脫口而出。

“你見過?”

“沒有。媽媽說的!”聲音很低。

“想爸爸嗎?”

“想。可爸爸總不回來。媽媽老說爸爸‘明天’回來,結果全落空了。我再也不相信媽媽的話了。”

“媽媽還說什麼?”“媽媽還說……哦——魚!魚!上鉤了!”肖軍喊著猛地揚起魚竿,果然釣起了一條肥美的小魚。

“美了!回家了!——回家了——!”

肖軍取下小魚就要往回跑。

匡文急步追上去抓住。“肖軍!肖軍!還早呢,咱們再釣會兒吧,再釣一條吧。”

“不釣了!我不釣了!再釣回去遲了媽媽打。我要回去!”

“再釣……”

“不!不!我不釣了!你放手!我要回去!”肖軍掙紮著。

“哎,肖軍,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自私?一塊兒來的,叔叔還沒有魚啊!”

肖軍一看匡文攤開的空手,臉上顯出愧色,耷拉下腦袋,不樂意地嘟囔:

“那就釣吧,釣不著可不怪我。”

“行!釣不著不怪軍軍,釣著了還是軍軍的。”

匡文給魚鉤下好魚餌,領肖軍換了一個地方坐下。想:肖軍已經八歲了,還沒有見過父親的麵,這不正常啊!別人都說他們早離婚了,而她卻說“有丈夫”,這是為什麼?僅僅是一種借口?還是……

“叔叔,你說什麼?”

原來他想得出聲了,見問趕快掩飾:“叔叔問你,你知道爸爸為什麼不回來嗎?”親昵地摟住肖軍的肩。

肖軍搖頭:“不知道。媽媽說,爸爸忙,在很遠很遠的地方,要回來得走好長時間。”

“嗯,你愛他嗎?愛你爸爸嗎?”

“愛!”

“為什麼?”

“是爸爸嘛,你看小三、小強他們……”

“肖軍,”匡文抑不住大膽地,“萬一你爸爸不回來,永遠不回來,那叔叔給你當爸爸行嗎?”

“不行!我有爸爸!媽媽說,爸爸會回來的!很快就會回來的。”

匡文吸了一口涼氣。這時魚竿下沉,肖軍又喊開了,又釣上來一條小魚。匡文把魚取下來交給肖軍,領著肖軍往回走。

“叔叔,你真好!”肖軍提著活蹦亂跳的魚兒快活地說。

“那讓叔叔給你當爸爸行嗎?叔叔……”

“不行不行!我有爸爸。世界上的孩子總不能有兩個爸爸吧?”

“那當然。可是叔叔說的是萬一你爸爸……”

“不聽!不聽!不聽!”肖軍喊著舉起提魚兒的雙手捂耳朵,魚兒搭在臉蛋邊,不得不彎著腰兒走,弄得又可愛又可憐。“你老萬一萬一的,什麼意思嘛,我最不喜歡聽這種話了,好幾個叔叔都這麼問,真討厭!愛兒子不會結婚生一個嘛。”匡文心裏很難受,取下肖軍捂耳朵的手說:“好了,叔叔不說了,好好走吧。”

白岩飯後改作業,一時忘了兒子,改完看天色不早,忙四處去找。找不到兒子正心慌神亂,忽然看見匡文擁著兒子從大門走進來,忙向樹後躲了躲。

肖軍提著魚向匡文揮手,“叔叔再見!我媽媽做好魚,我來請你吃!”

肖軍進了屋,匡文失魂落魄地回去了。

白岩回到房子,又氣又惱,見兒子興高采烈地提魚兒向她炫耀,又不忍心打他,隻沉著臉把他拉過來問:

“肖軍,出去釣魚怎麼不告訴媽媽一聲?”

“匡叔叔不讓我告訴,說告訴你就不讓我去了。”肖軍見媽媽臉色不好,頓時嚇得像要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