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2:驚雷(3 / 3)

想到這她心裏“嘩”地閃過一道電光,激動得一把拉開窗簾,眼前頓時春光燦爛,一派明媚。“對!去找他。去找他!去坦率地向他說明一切!相信他會諒解的!”

她穿上衣服,忙梳洗了,激動地搖醒兒子。

“軍兒,快,快起來穿衣服,媽媽領你去找爸爸!”

“真的?媽媽?這一次不騙我吧?”

“不騙,千真萬確,軍兒,爸爸肯定在等咱們,咱們一去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就一切都好了!咱們早該去呢!”

“哦——我要見爸爸了!我要見爸爸了!噢——噢——”肖軍蹦起來,精屁股在床上亂跳亂跑。

“過來,過來肖軍!快穿衣服,遲了就要誤車了。快!快點!……”白岩抓住兒子,手忙腳亂地給他穿衣服,激動得心潮一波兒連一波兒。

母子倆打扮齊整,提著簡單的行李朝汽車站跑去。班車來了,他們急不可耐地上去。

白岩像是去結婚,激動、興奮的心情難以平靜,臉上泛著淡淡的紅暈,沉浸在幸福的想象之中……

肖軍快活得手舞足蹈,笑鬧聲不絕,不時爬在媽媽身邊問這問那。

“媽媽,我爸爸在哪兒?遠嗎?得走幾天呀?”

她心不在焉地衝兒子笑笑,“不遠,在西安。連換車兩天就可以趕到。後天這會兒你就和爸爸在一起了。”

“噢——美得很!媽媽,爸爸知道咱們來嗎?”

“不知道,傻兒子。爸爸又不是神仙,咱們沒告訴,他怎麼知道?”

“媽媽,那你以前去過嗎?”

“沒有。爸爸以前在青海和新疆,結婚以後調到這,那時媽媽已經懷了你,行動不方便,教學又忙,沒有顧上去,後來把你生下就出事了……”

“出什麼事了媽媽?”

“說你也不懂,快別問了。”

“我懂,媽媽。出什麼事了?你告訴我吧!”

“……唉,”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看著兒子可愛、疑惑的眼睛,說:“媽媽病了一場,突然病了,病得很厲害;爸爸以為媽媽死了,所以再沒有回來,也不知道還有你這麼個兒子。”說到這裏她忽然眼睛一亮:

“軍兒,咱們後天去,先不要聲張,先悄悄兒打聽清你爸爸的住址,觀察清他在的時候突然出現在他的麵前,看他驚不驚喜不喜!就憑你這長相兒,你爸爸肯定一眼就能認出他的兒子,你再喊他‘爸爸’,看把他能高興成個啥樣子?”

“啊啊!美得很!美得很!”肖軍高興得大聲喊叫,一下引得滿車廂人回過頭來。白岩朝兒子屁股上擰了一下,嗔怪地皺眉,兒子做個小鬼臉藏進她的懷裏。

第三天下午六點,班車進了西安市。下車後,白岩領兒子向一位擺攤的老者打聽去“西安革命軍事管理委員會”的路,老者給他們指指劃劃說了一陣,說她問的這個單位現在已經撤了,變成了軍區,但人馬還是原來的,隻是不再統管地方上的事。白岩謝過,領兒子去了。

走了一截,走了好一截,按指的方位應該到了,但找不到門牌,又向一位賣瓜子兒的老婦打聽。老婦指指近旁的一個大門,說:“那就是呀。”

白岩望去,哦,好威風!大門兩邊站著雙崗!走近大門,門崗喊:

“喂!幹什麼的?”

“找人,我們找人,找他爸。”白岩以教師的禮儀——微微傾身笑指兒子。

“叫什麼名字?”

“肖山!”

“沒有這麼個人。——他是幹什麼的?是不是剛調來?”

“不是剛調來,調來快有九年了。是當幹部的,原來是參謀長。”

“沒有沒有,那就純粹沒有。去別的地方找。”門崗端站著連頭也不回一下。

“有的!有的!請你再給問一下,請你再給問一下吧?”

門崗朝裏喊:“哎,小常,你知道有‘小三’這麼個人嗎?”

“沒有”裏麵傳出肯定的聲音。

“沒有。”門崗說,向白岩母子揮手。

“有的啊!怎麼會沒有呢!請你就再給問問吧!我們從家鄉來不容易呀!小同誌!請你!”

“我剛才問了,沒有啊。是個年輕人嗎?怎麼叫‘小三’?姓什麼?名字對不對?不會是小名吧?”

“不是小名,也不是‘小三’,是叫肖山!姓肖的肖,肖像的肖,肖劍光的肖;大山的山,高山的山,兩個字的名字!他的小名叫誌強!也不是個年輕人,是中年……”

“好了,我再給你問吧。”門崗看著她一字一頓像教導小學生的認真樣子,不覺好笑,又轉頭向門房:

“喂——小常——,請你給問一下,看到底有沒有這麼個人:姓肖的肖,肖劍光的肖,高山的山,大山的山,兩個字的名字……”

“沒有!沒有!——你不知道有沒有嗎!”

“我知道,可是人家硬說有。你給問一下,看是不是以前調走的。”

門房出來一個年輕軍人,朝院子不遠處的四個人喊:

“陳政委——請問您知道有‘肖山’這麼個人嗎?”

“有啊——”四個人中有一位回過身來,“是原來的參謀長,你問他什麼事?”

“有人找他。”

“請進來!”門崗聞聲向白岩母子擺擺頭。白岩攜兒子進去,見一個和藹魁梧的老年軍人微笑著迎麵走來。

“是你找肖參謀長嗎?”

“是的,我是他……”

“對不起,他已在四年前轉業走了。現在在青海K縣任縣委書記兼縣長,你有事請到那裏去找吧。”

“哦!天哪!他轉業了!我說呢,謝謝老首長!謝謝!”

這時有人拿紅紙和一大包東西走過來對陳政委說什麼,白岩禮貌地向後退了退站著等。陳政委聽完話哈哈大笑說:“情可以搭,禮可以送,但人不一定都去。就兩輛車嘛,人多了坐不下。你給他們說,我代表了!”說完準備一塊走,發現白岩母子還站在那裏,恍然大悟地攤手過來:

“啊,你看我差點忘了,肖參謀長過兩天結婚,我帶幾個人去賀喜,你要去的話可以坐我們的車子,或者捎信捎東西都行。”

“啊?!你說什麼?什麼?!……”

“我說肖參謀長過兩天結婚……”

“陳政委——”這時有人大聲喊叫,“您的長途電話!快——!”

“來了——”陳政委應著轉身要走,急著向北麵的一排新平頂房指:“我在7號住,你要去青海或捎東西要在明天早上以前告我。我明早天不明就走。”

白岩頓覺暈頭轉向,眼前一片漆黑,踉蹌幾步,抓住身旁的宣傳欄才沒有跌倒。她不堪地閉上眼睛,攥著欄杆的手劇烈發抖,淚如泉湧。

“媽媽,媽媽,你怎麼啦?媽媽……”

兒子的喊聲由模糊變得烏有。她不知什麼時候被兒子拖著出了那個院子。麻木地、僵直地、如傻似呆地慢慢向前走。兒子拉著她躲車避人、過街道。

天邊傳來隆隆雷聲,可怖的黑雲齊茬茬壓上來。街道行人神色慌張,步履匆匆,吵吵嚷嚷,很快便稀疏起來。忽然,狂風大作,炸雷當頭,雨“刷”的一聲劈頭蓋臉而下。肖軍驚恐得忙把母親往房簷下拽,怎奈她像失去了知覺似的,定定地死死地站在街上,任兒子怎樣拉也紋絲不動。

此刻,在白岩的腦海裏,“他過兩天結婚”幾個字轟轟作響。突然,她明白過來這幾個字意味著什麼,“啊——”地一大聲叫向前跑去。肖軍被暴雨擊得直打哆嗦,拚著全力拽媽媽,這時被媽媽帶著跑了起來……

“媽媽!……媽媽!……媽媽——”

她聽到了兒子的哭聲:倏然止步低頭,見兒子抓著她的衣襟驚恐萬狀地哭叫,被暴雨擊得直打哽呆,便一下子抱起他用整個上身遮雨,衝向對麵一個門廳。

大雨滂沱,雷電交加,蒼天好像要塌下來,整個天地成為灰茫茫的一片。她看看懷中同樣大聲哭著的兒子,真恨不能再衝人雨中。

“老天啊,你炸了我吧!你炸了我吧!我不願活了!……我不想再留在這個人世上!天哪!你為什麼不睜睜眼!不睜眼看看我們娘兒倆!你為什麼偏給我們善良人……這樣的厄運!!為什麼呀!……蒼天!嗚……嗚……”母子的哭聲被雷聲雨聲流水聲炸碎、淹沒……

三個小時以後,雷聲遁入遠天,雨,漸漸小了。衣服濕透了的肖軍偎在媽媽懷裏哽咽:

“媽媽,我餓,我肚子難受。”

白岩一聽傷心欲絕,心似刀絞。兒子為找父親,高興得兩天沒有好好吃一頓飯了。

“軍兒,媽媽對不住你!媽媽讓你受罪了!媽媽對不住你!”她哭說,抱兒子跑進一個小飯館。

全城停電,飯館點著蠟燭,光線昏暗,用手搖鼓風燒火做麵條。白岩給兒子買了一碗端出來,讓兒子快吃。兒子含淚說:“媽媽也吃,媽媽也餓了,咱們都吃。”白岩吃不下,可是拗不過兒子,隻好和著淚水咽了兩口,硬把筷子塞進兒子手中。

飯後,出到街上,站在樓簷下,麵對淅淅瀝瀝的雨,空茫茫、黑烏烏的夜,她心亂如麻,絕望淒苦地在心裏喊;怎麼辦?就這樣了結嗎?!過兩天他結婚,我不能讓他就那麼心安理得地結!不!我得讓他知道我在這裏。得讓他知道我的心情!我必須做點什麼!我不能饒他!我要讓他的良心發抖!我要給他的心上捅一把刀子!我要他結不成!……哦,天哪,一切都晚了!我能幹什麼呢?我能怎麼樣啊?!……

她茫然地走著,無目的地走著。各種報複的計劃在心裏翻騰著……對麵一家商店還開著門,她走了進去。她選購了兩條大紅龍戲鳳織錦被麵、幾張白張、一張紅紙和一雙嬰兒綠綢鞋。出了商店門,再向前走,找了一個旅店,進去登記住下。

兒子睡著後,她鋪開白紙,咬破食指,和著淚在白紙上疾書:

七月流火下長安,

千滴血淚灑城南。

黃昏攜兒站街頭,

仇恨滿胸愁滿天……

忽聞兒父迎新歡,

心肝碎裂腸寸斷。

願君盡享人間樂,

莫念吾兒淚漣漣……

一九七七年七月三十日泣血而書

寫完噙血指大哭。哭了一會兒,折起詩稿,把詩稿和新鞋夾進被麵,又用大紅紙包住,給上麵寫上“鴛配之喜”四個字,揣在懷裏去找陳政委。

肖山要結婚了。

這天早晨,縣政府招待所全體人員、政府機關青年人和童琳的一些朋友由“總管”——縣政府辦公室主任劉向東指揮做各種準備。婚禮、宴席、舞會及一切應酬都將在縣政府招待所進行。

在這之前,童琳五次三番地寫信打電話向父母解釋,請求他們理解、寬恕,並希望他們與姐姐一起來參加她的婚禮。但父母肝火旺盛,回信說不僅不參加婚禮,婚後也不準她上門,她傷心得哭了一場。結婚這天她去父母的一個朋友家,在那裏梳妝打扮,等待“出閣”。

肖山西裝革履,這兒轉轉,那兒看看,心裏有種隱隱的、不可名狀的苦楚與煩憂,怎麼也提不起興致。麵對眼前忙忙碌碌熱熱鬧鬧的場麵,由不得想起第一次結婚的情形……

他沒有想到自己今天會是這種心境。原來還以為自己會很快活呢,他自怨自恨:“討厭!今天怎麼回事啊!怎麼老……打不起一點精神。”十二點走出禮堂,與遠道而來的陳政委相遇。

“呀!肖山!你好啊!祝賀你!”

“陳政委!您怎麼也大駕光臨!太榮幸了!怎麼知道的?”

緊緊地,熱烈地,長時間握手。

“我怎麼能不知道?你辦這麼大的事也不給老領導說一聲!前幾天老婆子來信,說你今天結婚,我大吃一驚。想:他終於有這一天了!——怎麼不告訴我?想混過去嗎?沒門!偏偏去!去看他怎麼給我解釋!就來了。哈哈!你這個肖山啊,當年我不也很關心你的婚事嗎。來祝賀祝賀……”

“祝賀什麼,都這麼一大把年齡了,又不是第一次……”

“哎!看你說的!哪裏話?這才最值得慶賀!今天我們來了六、七個人,還有幾個要來,車上坐不下,我說:‘情可以搭,但人不一定都去,我代表了!’沒有讓來。嚴司令從不參加這號事,一聽是你結婚,也來了,在前麵,你去看吧。”

“哦!嚴司令!他也來了!太好了!幾年了,你們還都記著我,真太感激了!”

“能不記嗎!大家惦記你還主要是你的婚事。早該辦了!早該辦了!那一年我就給你說:‘有合適的人,另找一個算了。’你嘴硬得像鐵板,說‘下一輩子都不要了!傷了’怎麼?怎麼最後又投降了?哈哈……”陳政委笑得前仰後合,“所以呀,我今天特別的來了,來看是怎樣的一位天仙把堡壘給攻破了!哈哈哈哈……”

肖山被他爽朗的笑聲感染了,心情稍寬敞了一些,也跟著笑,感慨地說:

“確實!我也沒有想到我會再結婚!看來前麵的路黑著哪,誰也料不定今後會幹什麼。”

……

兩人說說笑笑地走出來,快到前院的時候,陳政委“哦”的一聲站住了,忙在手提包裏掏東西說:

“你看我差點給忘了,這兒有我給你捎來的一份‘情’,人家一再叮嚀要親自交到你手裏,所以前麵我就沒有放,給你。”說著把白岩托付的大紅紙包交給肖山。

肖山一看“鴛配之喜”四個字愣了一下,感覺好眼熟,皺眉辨認。自言自語:“是誰的呢?”

“是位女同誌送的,大概三十歲,漂漂亮亮的,三天前領著一個小男孩到軍區找你,讓捎的。”陳政委忙解釋。

肖山驚訝至極。

“哦?!那她怎麼會遇上你?怎麼知道今天我結婚……”

“是我告訴她的。她到留守處找你,看樣子不知道你轉業。給崗哨擋住了,正好我在院子張羅給你辦‘情’,小常問我,我讓放進來了。”

“哦!那會是誰呢?你沒有問嗎?她叫什麼名字?在哪兒?是我的什麼……?”

“我問了,她不肯說。中午進來我正好忙,沒顧上問,隻告訴她你轉業到了這,臨走又想起你今天結婚的事,告訴她,讓她要來的話坐我的車子,或捎什麼東西給你。晚上暴雨,全城停電,我老早睡了。黑咕隆咚的,她敲門把東西放下叮嚀了幾句就要走;我點上蠟,問她叫什麼名字,她不說,隻說‘把東西給他,他一看就清楚了’,並且再三叮嚀一定要親自交到你手上。恁大的雨,連個傘都沒有。不知是我睡糊塗了還是怎麼回事,怎麼聽她……好像哭哩,聲音淚得很,話都說不成,蠟剛點著不亮,我也沒有看清。”

“是嗎!那會是誰呢?我看看東西就知道了”。肖山正欲打包,正好嚴司令找進來了,迎麵喊:“肖山!怎麼不來見我?為了祝賀你我們日夜兼程跑了兩天,都快累壞了。祝賀你呀!”肖山忙把包掖著,快步迎向嚴司令。

“謝謝嚴司令!我沒有想到您也會來!太感謝了!”

握手寒暄後,肖山急著想看包裏的東西,喊來劉向東,讓他安排嚴司令、陳政委一行休息,自己回辦公室急忙打開紅紙包來看。

不看則罷,一看驚得目瞪口呆、氣噎血凝。肖山千萬沒有想到她會在這個時候突然出現,更不明白這血詩、小鞋、被麵都意味著什麼,他看著血詩,一遍又一遍地看著,心在戰栗,手在發抖,感情翻江倒海,恐慌、疑惑得團團轉。這時門外有人急促地喊:

“肖縣長!肖縣長!人來啦!快!到處找你哪!”

肖山張大嘴巴沒有應聲。

叫的人跑步走了。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呀?我的天!偏偏在這個時候……”

肖山頓足喊,心裏滾動著火雷。頭疼得像要炸裂了一樣。

“肖縣長!肖縣長!你在幹什麼呀!那邊等得時間大了!快呀!有人看見你回了房子,快開門呀!”劉向東打門急促而緊張。

“你先前麵走,我這就來。”肖山無奈應聲,迅急地將詩稿折起裝進內衣口袋,將其他東西塞進抽屜。

“快點!快點!快點!我等你!你幹什麼呀!”

肖山張皇地開門出來,臉色蒼白。劉向東疑惑地看他一眼,和他並肩齊去。

招待所大禮堂人已擠得水泄不通,一片喧嚷聲。肖山從後門進去,糊裏糊塗站到新娘子身邊。童琳披著美麗的婚紗,打扮得如花似玉,光豔照人。

人們看“新郎”來了,立時靜下來。

衣冠楚楚的婚禮主持人鄭重其事地宣布:

“肖山童琳二同誌結婚典禮現在開始!第一項:鳴炮奏樂!”

鼓號聲、鞭炮聲齊鳴,震得肖山心像裂了一樣。

“第二項:新郎新娘就位!”

劉向東及時地捅了肖山一下,他反應過來,挽起新娘子的手臂,踏上猩紅地毯鋪就的台子。

掌聲四起。

有人悄悄議論:“肖縣長好像不大高興。”“他好像有心事。”

“第三項:宣讀結婚證書!”

……

“第四項:新郎新娘向來賓致敬。”

……

“第五項:夫妻對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