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1:驚雷(1 / 3)

兒子又發燒了。

兒子是黃昏時開始發燒的。白天還好好的,晚飯後不知為什麼就出現了發燒的跡象——開始乏力懶言,麵色潮紅,額頭滾燙。及至天色完全暗下來時,他就沒有一點兒玩的力氣了。

白岩害怕起來了。兒子已經多次出現過這種情況,他的發燒甚至沒有一點兒預兆,突如其來地說燒就燒,而且一發燒就抽風。有那麼幾次特別厲害,都差點把她嚇死。還是她自己背著兒子,邁著碎步,一路小跑到離此幾十裏地的醫院為兒子看病——那可是幾十裏崎嶇不平的山路啊!

可眼下這麼晚了,想去醫院也不可能了。

白岩急躁地踱出宿舍,抬眼向四周望去,那白天還一派嫩綠的山巒,現在早變成了一抹濃重的黑色,如一堵齊天的大牆,黑壓壓地橫在眼前。天上沒有月亮,偶爾從雲隙裏透出點點星光,使這無邊的黑暗越發顯得幽深空洞,神秘莫測。遠遠近近零亂起伏的狗吠聲,又使黑夜加重格外恐怖的氣氛。而眼前家屬院的燈光都熄滅了——人們都漸次進入了自己的夢鄉。

白岩一下子感到自己是這樣的無依無靠,無助無告。一種空前的、強烈的孤獨感攫住了她的心靈——平時和兒子在一起,盡管兒子這樣小,但他的早熟懂事,他的活潑可愛,使白岩一直把他看作一個可以依托、可以戰勝孤單、排除苦惱的小大人、男子漢。可現在,兒子病了……

白岩無奈地轉進屋子,站在兒子床前,用手摸摸兒子的額頭,心裏一時沒了主意,不知怎麼辦才好,又似乎下意識地,去將自備的針管煮好,吸好退燒藥,走過去,輕輕地叫兒子:

“軍兒,乖乖,過來媽媽給你打針。針打了,就好了。”

兒子吃力地睜開眼睛,看到媽媽手裏舉著針管,“倏”地一下子鑽進了被窩,嚴嚴實實地將頭蒙住。任媽媽怎樣勸,怎樣哄,就是不出來,嘴裏還不停地抵抗著,拒絕著。說來也難怪,孩子來到這個世界上還不到七年,針就打了無數,早打怕了,早就視打針如虎狼了。做媽媽的,不能打他,又不能硬來,隻能耐著性子一遍遍開導,等他自己情願……隻是兒子今天顯得格外害怕,格外頑固,怎麼哄勸都不起作用。

白岩無法,隻得動手拉了拉被角。兒子立刻哇地一下哭出了聲,嘴裏直嚷“我不打針,我不打針”,而且將身子鑽得更深,裹得更緊,再一拉,兒子哭得就更厲害了。

無可奈何間,白岩忽然想到一個辦法——這個辦法幾乎使她自己先一個激靈。她知道采取這個辦法也許不合適,可也隻能如此了。她竭力平靜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坐在兒子頭前,輕輕說道:

“軍兒,你不打針嗎?你不打針,等爸爸回來,我告訴他,他會不喜歡你的……”嘴裏說著,自己心頭就不禁一陣陣發顫發緊。

兒子一聽,卻一下子就掀開了被子,露出了紅彤彤的小臉,瞪著眼睛,半是驚喜,半是懷疑地問媽媽:

“啊?爸爸?你說爸爸要回來?什麼時候?”

“……明天!”

“真的嗎?媽媽!”

“真的,好兒子,媽媽還能騙你嗎?”

兒子相信了。他爽快地爬出被窩,調過小屁股,忍著疼等媽媽打完針,不等媽媽揉完針眼,又痛快地說;“媽媽,把藥拿來,我還要吃藥!”

白岩心疼地說;“好兒子,好兒子!”忙把藥取來,讓他吃了。

藥到病未除。深夜,兒子燒得更厲害了。白岩又急又怕,膽顫心驚地圍著兒子轉,一會兒冷敷,一會兒量體溫,一會兒用酒精擦身……平時用來對付兒子發燒的各種辦法都試了,可就是沒有效。兒子渾身上下火蛋兒似的,小胸脯不停地劇烈抽動著,忽而驚厥,忽而咳嗽,忽而夢囈,忽而驚叫:“媽媽,車……車!爸爸……”臉上露出一絲甜蜜的憨羞的笑意。

白岩見兒子燒糊塗了,叫也叫不應,身子打挺,額頭紫青,一陣陣閉氣,手梢兒也冰了,不禁嚇得哭了起來。

這一哭,她仿佛看見地上出現了許多晃動的影子,這使她想到了鬼,想到了鬼勾魂,她一下子止住了哭,將兒子抱起來,全身心地緊緊摟在懷裏,叫喊著:“軍兒,你快不要嚇媽媽!軍兒,爸爸就要回來了!爸爸就要看你來了!你要挺住呀……”

她隻恨不能哪怕用自己的生命,換來曙光的早點出現,換來兒子的平安無事,換來丈夫的早點歸來……

挨到天明,兒子的體溫總算稍稍下降了一些,呼吸也勻稱了,神智也清楚了。白岩緊繃了一夜的心弦才算稍稍鬆弛了一些,一陣困倦也襲了來。可是上午還有她的兩節課,沒有人可以替她代。她自己又不願耽擱這麼多學生的課,就胡亂擦了一把臉,梳梳頭發,想等上完兩節課,就帶兒子去醫院,好好診斷治療一下。就又給兒子打了針,——兒子這次倒特別聽話,半點拒絕的意思都沒有。又喂了藥。在頭前放了些食物和水,囑咐兒子餓了自己吃一點,但一定不要亂動,好好在家休息。自己就上課去了。

總算上完了兩節課。白岩幾乎等不得下課和學生們打招呼,就急急忙忙地回了家。

可回來一看,家裏哪裏還有兒子的影子!

白岩忙到院子裏找。可是兒子平時玩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不見他。她又著急又生氣。這孩子真不聽話!這會兒到底上哪兒去了?說得好好的不能亂動,可他偏偏跑了出去,燒也沒退盡,這一下還不雪上加霜……

正慌得手足無措,一個在院子裏玩的小女孩,指著大門說:“阿姨,你們肖軍跑到大門外頭去了!”

白岩半信半疑地出了大門,東張西望,忽然一下子驚呆了——

隻見在離校門不遠的大路邊,兒子坐在一隻小板凳上,雙手托著腮幫,一動不動地望著遠方。正在這時,一輛大卡車疾馳而過,揚起滾滾黃土,立即將兒子隱沒了。

白岩急忙跑了過去。

“肖軍!你怎麼到這裏來了?我不是告訴你說……”

“我等爸爸。你不是說爸爸今天回來嗎?怎麼還不見呢?我都等了好久好久了啊!”他眼睛仍盯著大路那一邊,滿臉的渴望與期待,小腦袋慵懶地搭在手背上。

白岩明白了,頓時熱淚盈眶,一攬子將兒子抱起,抓起小凳子就走。

肖軍見媽媽抱他回家,掙紮著往下溜。

“媽媽!我不回去!我要等爸爸!我要等爸爸嘛!你說過爸爸今天回來的!我等爸爸回來一塊兒回家!——我要等著接爸爸!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山穀間回蕩著肖軍稚嫩執拗的喊聲,久久不息……

“咦!這花怎麼偷偷兒開了?”

童琳夢醒,滿目豔麗,滿鼻清香,定睛看,原來是那兩盆令箭荷花開放了。啊,多美!多鮮豔!多香!昨晚它們還都是墨紅墨紅的棒槌兒呢,一夜之間竟全開了!望著那豔麗無比的花瓣、花蕊,嗅聞那馥鬱的芳香,她不禁陶醉地神秘地想:花兒是什麼?是愛神嗎?她們依何而來?依何而開?來臨、開放是什麼情形?什麼滋味?多美好啊,多神奇啊!

她著迷地看了一會兒,想了一會兒,急急地起床穿衣。她要將這令箭突然開花的事告訴一個人,去請教他幾個問題。

晨曦楚楚,微風習習,空氣新鮮而濕潤。廣播裏流出鄧麗君如醉如迷的愛情歌曲。童琳快活地蹦跳著穿過草坪,哼著小曲兒跑上辦公樓,一進辦公室,就急切地撥電話。

話筒裏傳出占線的信號。她吃驚地想:“咦,這麼早他給誰打電話?”看看表才七點鍾,又急不可耐地再撥,還占線。不禁嫉妒氣惱:“這麼早跟誰講?!”剛放下電話,鈴響了,抓起一聽,正是他。

“喂!你剛才給誰打電話?!”——她和對方兩個重疊的聲音!完全相同的口吻!

童琳明白過來,驚喜地喊叫:

“啊!碰頭了!咱們倆碰頭了!一次罷了,兩次!好大一會兒!我以為你給誰打呢!真巧啊!……”

“嗯……確實!”他笑說,雖沒有大呼小叫,但沉沉重重的語音裏蘊含著更濃的情意。“我五點就起床了。撥了兩次,明知道你還沒有上班。”很柔,很不是味兒。“唉!……七點,無聊又撥,結果占線了,我估計是她,很奇怪,想‘這麼早她給誰打電話呢?’放下急得不行,又拿起來撥,還占線。這次想:給她不放了,一直撥,看她能講多長時間!嗯……結果撥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