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他的話語,她眼前展現出一幕:他很早起床——撥電話——在地上走——兩人同時拿電話——同時撥——同時聽——同時愣神——同時放下——又同時拿起——同時撥——同時聽——同時皺眉——同時驚喜——同時發問,——他此時的坐姿、神態,不禁迷迷地笑了,心裏掠過一種從未體驗過的電波,一種奇妙的幸福。她猝然趴倒在桌子上……
兩個人誰都沒有再講話,隻有微微的彼此能聽見的壓抑的喘息聲。很久,很久,他無力地、苦澀地問:
“童琳,什麼時候走?”
她一栗,囁嚅道:“大後天。”
他抽了一口氣,說:“到時我送你。”就哢地把電話掛了。
童琳張大嘴巴暗暗“啊”了一聲,愣在桌旁,手裏的耳機“篤篤篤篤……”地響著也毫無知覺。不知過了多久,樓道裏傳來腳步聲和說話聲,有人拿鑰匙開門,她這才慌忙將耳機放下。
門開了,進來一位男同事。
“早啊,童琳!”
“早。”
“什麼時候走?還待在這幹什麼?準備得怎麼樣了?需要幫忙嗎?——我看你幹脆甭走了吧!”
“哦……沒什麼。謝謝!謝謝!”
她糊裏糊塗回答,沒有聽清對方問什麼,說什麼,隻希望他不要理她,不要問她,最好盡快離開,否則她就無法應付了。同事見她愣神愣色,所答非所問,詫異地上下打量她,然後出去提水了。她惶惶然關上門,使勁眨眨眼,搖搖頭,抖抖肩膀,想盡量使自己清醒過來。然而沒有用,她更糊塗了。她簡直暈頭轉向了!心跳得像揣著一隻活蹦亂跳的小兔子,全身在戰栗中燃燒……
“天哪,這是怎麼回事?我怎麼了?我著魔了嗎?難道我愛上他了?愛肖縣長?愛這個比我大二十多歲、結過婚、有一長串子‘故事’的人?不可能呀!荒唐啊!我大後天就要離開這裏,去上海呀!去從事另外一種職業,開始另外一種生活。是的,我也不願再在這個地方待下去!不可能。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絕不會那麼去做。再說我一直是把他當父親,當老師,當朋友,當最可親最可敬最可信賴的人,從來沒有對他抱有另外的幻想。……可我怎麼了?我的心為什麼這麼激動?這麼……難道這是愛情嗎?不是嗎?……
她的理智和感情同時告訴她:她愛他,她渴望投入他的懷抱,一分鍾都不再離開……
同事提水回來了,莫測地窺視她,她強裝鎮靜坐下來。
半年前,部裏召開全縣新聞宣傳工作會,請縣長講話,把寫講話稿的任務布置給了她。她翻閱大量資料絞盡腦汁寫了一稿,拿去交差。
縣長辦公室的門大開著,她怯生生地進去,站著等他接完電話,才說明來意,把稿子呈給他。
他嚴肅地翻翻,示意:“坐下,等我看了再說。”
她屏氣凝神坐下等待,忐忑不安地觀察他看稿子的神色。聽說他才高氣傲,不講情麵,常把部下寫來的不中意的材料拋飛地下。“天哪!今天要是他對我也那樣,也把我的稿子拋飛地下,那我可就無地自容了!可就走不出這個門檻了!”她想,臉一陣陣發燒,心提到了嗓子眼,汗津津的手不住地攥緊。
他看著看著抿嘴笑了。“凶神”笑起來更可怕。她一下心跳臉燙,想:他笑什麼?笑我寫得荒唐嗎?笑我寫了“白”字錯話嗎?笑完就要變臉扔稿子嗎?
他果然沉下臉來,翻完嚴厲地問:“這稿子是你寫的嗎?”眉頭緊擰,像要發火。
她縮了一下脖子,嘴巴由不得張大,合握雙手怯怕地說:
“嗯,就是。寫得不好。我以前……沒有寫過這種……”
他出乎意料和藹地笑了,讚賞地看著她說:“寫得不錯。看不出你還很有一點腦子!好好練,有前途。”
她抬起頭,喜出望外地叫:“啊!真的?!那麼說我交差了?”
“你回去給你們領導說:就說你任務完成了。完成得很好!我很滿意,到時通知我開會的具體時間就行了。”
她高興得蹦起來:“好來!謝謝!太好了!”
“謝謝什麼?別客氣!再坐一會兒!”是命令,聲音溫和而武斷。
她沒有想到他還會留她,感激地坐了,心裏樂滋滋的。
他點上一支香煙,關切地問:
“你叫什麼名字?”
“童琳!”
“挺響亮的。在哪個部門工作?”
“報道組。”
“幾年了?”
“兩年多,不到三年。”
“哦?那我以前怎麼沒見過。家裏都是什麼人?父母在哪個單位工作?你父親……叫什麼名字?”
“我們家四口人:爸爸媽媽我和姐姐。他們現在都在上海,在上海協和醫院工作,我爸是醫生,叫童自清,我媽是護士,我姐也是護士。這兒就我一個人。”
“沒有別的親人或者親戚?”
“沒有。”
“那你是怎麼到了這兒的?”
“我原來也是在上海,1967年協和醫院下放到這兒,我們一家四口人都來了。前年醫院又遷回去了,我爸媽和我姐是醫院職工,都跟著回了。我剛剛工作,還沒有轉正,加上上海一時沒有接收單位,就留下來了。”
他點頭表示明白。“那你現在怎麼生活?”
“單位吃單位住唄。沒有什麼不好,我感到挺快活的。”
“不想家嗎?”
“不太想,已經習慣了。”
“你是什麼文化程度?”
“高中。”
“你應該上大學。”
“沒有機會呀。不是今年才恢複高考嗎?”
“哦!對對對,我忘了。打算考嗎?”
“打算倒是打算,問題是不一定能考上。”
“為什麼?我看你基礎不錯嘛。”
“哦喲,基礎可差了!上學的時候正碰上‘文革’,根本就沒學到什麼東西。幸虧那幾年偷著看了幾部小說,文科還湊合,數、理、化簡直就跟沒學一樣。外語更不行。唉!能考上嗎?我們這一代人最倒黴了!倒黴透頂了!”
他聽到這裏笑了。“你們也有怨言?”
“可不!等於把我們學習的黃金時間給耽誤了!如果將來考不上大學,就是我這一生最大的遺憾!”
他又笑了。“那麼萬一考不上呢?你又怎麼打算?”
“我準備好好在文學上下點功夫,將來看能不能出一部書。”
“哦!你還有這個誌氣!不錯!你準備寫什麼?”
“我喜歡小說。看能不能寫一部出來。不過僅僅才是個幻想,我生活經曆簡單,像一張白紙,大概實現不了吧。如果考不上大學,窮途末路,我總還是想努力一番!掙紮一場!能不能成功是另外一回事。”
“不錯!有這個想法和誌氣就不錯了。”他振奮地坐端,神情昂然,眼睛泛亮,
“人總得要有一點精神,否則就不成其為人了。有‘幻想’,有‘掙紮’,才有‘成功’。這是一個規律,一個公式,任何一個偉大的、成功的人都不外乎。你說是不是?文學是一個特殊的領域,除過努力,還得要有一定的天賦。依我看,你還是可以的。不僅思維敏捷,思路清晰,想象豐富,思辨能力強,文字功底也可以,字裏行間透著一股靈氣。這就是你的條件和資本!有了這至關重要的一點,再加上不懈的努力,將來準會成功。”
“謝謝!謝謝肖縣長的鼓勵,可惜……可惜我沒有多少素材……”
“這簡單。你不要愁。要知道你還年輕。從現在起留心觀察,留心體驗,一切都還來得及。你可以通過別人獲取素材。真正的作家不一定隻寫自己。隻寫自己不是真正的作家。關鍵要寫別人,要寫大眾,要反映社會,知道嗎?我推崇‘文學就是入學’的觀點,隻要你把各種人研究透了,了解全麵了,你就是一個大學問家了。現在好多小說我一看就扔了,原因就在於不符合文學的規律,不符合社會生活的典型環境。依我看,文學的真諦就是真實、樸素。隻有真實樸素才能吸引人……”
他滔滔不絕地說了許多,說得真摯而興奮,輕輕打著手勢,像教師在講台上授課。她全神貫注地傾聽,聽得入了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