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明代散茶瀹飲法的普及和深諳茶道的文人雅士們的宣傳推動,使紫砂壺盛極一時;而製作講究,崇尚自然雅致的紫砂茶具藝術也為品飲增添了無窮的雅興,從而豐富了茶文化的內涵。壺添茶趣,茗增壺藝,好似紅花綠葉,相映生輝,“小石冷泉留早味,紫泥新品泛春華”,紫砂茶具為飲茶藝術,為中國茶文化的發展增添了無比光彩。
六、“氣芳者為香泉”
宋代及其以後,人們飲茶越來越講究茶的色、香、味。明人飲茶尤其崇尚天趣自然,對水的要求更高,也就更重視品水之學了。明人張大複《梅花草堂筆談》認為“茶性必發於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試十分之茶,茶隻八分耳”。“烹茶,水之功居大”。並進而指出:“貧人不易致茶,尤難得水。”名茶固然難得,好水更為不易。明人論水之作甚多,但不外乎兩個標準,即水質和水味。水質要求清澄潔淨,有源有流,貴活忌靜,以泉水為上,無泉則用天水。因此明人強調擇水先擇源,山奇者泉奇,山清者泉清,山幽者泉出,這些地方的泉水都是佳品。同時,泉水必須是從石中湧出,否則帶有泥土之氣。為了達到清潔的標準,明人除選擇泉水外,還十分重視水的保存保養,往往在水壇中放入白石子等物,一是認為能養水味,二是認為能澄清水中雜質。明人田藝衡著有《煮泉小品》,在書中,田藝衡進而認為:“擇水中潔淨白石,帶泉煮之,尤妙,尤妙!”這裏不僅介紹了保養水質的方法,還包含一種審美情趣,其意義並不僅僅在於養水味和去雜質。
明代人還有用石子來洗水的,方法是取潔淨的石子放在篩子狀的有孔器物中,把所保藏的水淋在石子上,這樣可以濾去水中雜質。明代也有人在貯水器中放入一塊經過長年烘燒的灶土,靠這種灶土吸收水中的雜質雜味,這稱之為“伏龍肝”,並認為這樣可以防止水中生孑孓之類的水蟲。也有人用木炭燒紅後投入水中,經過這樣處理的水不會生跳蟲。明人淨水的手段很多,這些記載是否一定能去除孑孓、跳蟲等水蟲也屬未知數。但幹土、木炭具有很強的吸附作用,可以吸收水中雜質,吸附異味,經過這樣處理,淨水的作用是十分明顯的。這些方法堪稱現代淨水器的前身了。
水味則要求甘、冽,即甜美清涼。田藝衡《煮泉小品》說:“甘,美也;香,芳也”;“泉性甘香,故能養人”;“味美者曰甘泉,氣芳者為香泉”。其實他說的香,也是水味的一種。古人認為水味的甘,對飲茶用水來說是很重要的。除泉水外,明人多認為天水為上,尤其是江南梅雨季節的雨水甜香。明人羅廩《茶解》說:“梅雨如膏,萬物賴以滋養,其味獨甘。梅後便不堪飲。”田藝衡也認為和風順雨,明雲甘雨最為益人。文震亨更進一步說:“秋水為上,梅水次之。秋水白而冽,梅水白而甘,春冬二水,春勝於冬,蓋以和風甘雨故。夏月暴雨不宜。”
至於水的寒冽,也是煎茶用水所要講究的。古人說,水“不寒則煩躁,而味必嗇”。嗇就是澀的意思。但也不是凡清寒冷冽的水就一定都好,如田藝衡說:“泉不難於清而寒。其瀨峻流駛而清,岩奧陰積而寒者,亦非佳品。”於是人們十分講究飲用冰水、雪水。《煮泉小品》說:“冰,堅水也,窮穀陰氣所聚,不泄則結,而為伏陰也。在地英明者,惟水則冰,則精而且冷,是固清寒之極也。”《長物誌》則十分推崇雪水,說:“雪為五穀之精,取以烹茶,是為幽況”。同時認為雪水以陳為佳,“新春者有土氣”。這種觀點,大致代表了明人普遍看法。
明人重視品水,不惜“千裏致水”,或就名泉而品飲。如當時無錫惠山的泉水名重天下,有善飲者不遠千裏汲水烹茶,或以水相贈。張岱《陶庵夢憶》中所記的閔老子便是不以路途遙遠,派人專程去惠山取水。明代文學家李夢陽有《謝友送惠山泉》詩:“故友何方來,來自錫山穀。暑行四千裏,致我泉一斛。”高啟詩中也寫道友人從惠山汲泉水帶至紹興相贈,其情可感。當時還有人從無錫將惠山泉水運至南京出售,如李日華就專為此寫過一篇《運泉約》。明代畫家文徵明約好友遊惠山,汲水品飲,並且畫有《惠山茶繪圖》。
惠山泉水不易得到,講究品水的明代文人們慕惠山泉之名聲,自製惠山泉水來代替真的惠山泉水。明代朱國禎《湧幢小品》記述這種辦法是,把一般的泉水煮開放到大缸內,把水缸放置在庭院太陽曬不到的地方。在月色皎潔的夜晚,打開缸蓋,讓泉水領受夜間露水的滋潤。經過這樣三個夜晚,用瓢輕輕把水舀到瓷壇中保存起來。據說用這樣的水烹茶,“與惠山泉無異”。這種自製惠山泉法,可謂是明人品水的風趣雅事。
然而一般的明代文人大多還是遂一時之興,隨汲隨飲,孫賁作詩道:“歸去山中無個事,瓦瓶春水自煎茶”,就是指的這種情況。無論是追求名泉,或是別出心裁地對水進行加工,還是隨汲隨飲,明代文人都把這些工序看成是整個品茶過程的一部分。自汲自煎,而至於輕啜慢品,這是一個從創造到享受的過程。在這種恬淡而又安謐,輕鬆而又嚴肅的氣氛中,使自己的身心得到一種放鬆和寧靜,得到一種精神的、物質的滿足,這也是品茶藝術的魅力之所在。
七、明人飲茶藝術的審美鑒賞
在飲茶藝術美的創造活動中,明代深諳茶道的文人同時也在進行著審美鑒賞,在品飲消費中得到感情超越,達到一種超然物外,情趣高雅的精神境界;並形諸文字,豐富了中華茶文化的寶庫,使後人得以從這些記載中去體味明人飲茶的藝術美。
明代文獻對品飲藝術的要求和鑒賞有許多精彩的記載。如許次紓《茶疏》關於宜飲、宜啜、不宜用、不宜近、茶友等一係列論述如同給我們描繪了一幅品茶審美的藝術畫卷。明代的著名文人徐文長也寫道:“品茶宜精舍、宜雲林、……宜永晝清淡、宜寒宵兀坐、宜鬆月下、宜花鳥間、宜清流白雲、宜綠蘚蒼苔、宜素手汲泉、宜紅妝掃雪、宜船頭吹火、宜竹裏飄煙”;飲茶品茗最忌“主客不韻,冠裳苛禮、葷肴雜陳、忙冗、壁間案頭多惡趣”(《徐文長秘集》)。明末馮可賓《茶箋》提出了品茶十三宜、七禁忌,這可以看作是明人品飲理論的係統總結。所謂十三宜:一無事:即品茶的時間、工夫要“神怡務閑”;二佳客:即飲茶者情趣高雅,能得茶中三味;三獨坐:心地安適,自得其樂;四吟詩:茶發詩興,詩助茶興;五揮翰:潑墨揮灑,以書畫與品茶相促而盡興;六徜徉:庭院小徑,或山野林泉,信步悠行,時啜佳茗,幽韻無窮;七睡起:即夢醒未醒,吸之啜之,神清氣爽;八宿醒:即醉而未醒,以茶解之;九清供:有清淡茶果以佐品飲;十精舍:精潔雅致的茶室,渲染出空靈、肅穆的氣氛;十一會心:如書法創作時的:“偶然欲書”,貴在自然,重在心物洽和,方可使品茶功德圓滿;十二鑒賞:即強調品鑒茶的色香味;十三文僮:即要有文靜靈俐的茶僮,以供其役。這十三條既有自然環境,也有心境;既有時間,也有人品,可謂細致而微,嚴格而精。七禁忌:一不如法,即烹點不得其法;二惡具,既茶具不精潔;三主客不韻,即主客人沒有教養,舉止不雅;四冠裳苛禮,官場中的來往應酬,使人拘束,不能盡興;五葷肴雜陳,即有腥膻之味,破壞茶道;六忙冗,沒有閑適工夫;七壁間案頭多惡趣,環境雜亂,或布置格調低俗,使人掃興。總之,是品茶而非飲茶,講究情趣而非解渴,通過品茶達到精神上的愉悅,得到清心悅神,超脫凡塵的心理境界。正如屠隆在《考說餘事》中說:“茶之為飲,最宜精形修道之人,兼以白石清泉,烹煮如法,不時廢而或興,能熟習而得味,神融心醉,覺與醍醐甘露抗衡,斯言賞鑒者矣。”
有好茶,還要有佳客,有佳境,有正確的方法,精製的茶功,方可得到飲茶三味,取得理想的品飲效果。明代著作中,二三好友,相與品茗而談茶藝的記載很多,如晚明著名散文家張岱,一生酷愛品茶,其著作中關於製茶、品茶、品水的記載很多,極為生動傳神。他在《陶庵夢憶?閔老子茶》一文中,談到與閔老子因品茶而交往的事,極富趣味。
閔老子叫閔漢水,因為年長,人稱老子,以善烹茶知名當時。當時一些名士,識與不識,路過他家必去拜訪,以得嚐他所泡的茶為一快。張岱也慕名前往,適逢老人外出,遲遲而歸,乃皤然一老翁。剛一敘話,又急忙說拐杖忘在某地,匆匆去尋找。張岱心想專程來訪,豈可空回,便打定主意一定要品嚐閔老子的茶,過了很久老翁回來,問客人還在否,張岱連忙回答:“慕汶老久,今日不暢飲汶老茶,決不去。”閔老子聽後很是高興,“自起當爐,茶旋煮,速如風雨”,他引張岱至一室,明窗淨幾,陳列著荊溪壺、成宣瓷甌等十餘種名貴茶具。張岱燈下看到閔老子煮的茶水,與瓷甌沒有什麼差別,然而香氣逼人,張岱不由連聲叫絕。然後問老人:此茶何產?老人說是閬苑茶。張岱再品品,說不要騙我,這是閬苑茶的製法而味道不像。再啜後說這是羅祘茶。老人吐舌瞠目,連聲稱奇。張岱又問水是何水,老人說是惠泉。張岱說不要騙我!惠山泉水運送千裏,水已疲勞,而這水卻鋒芒仍在,是什麼原因呢?老人回答說我不敢再隱瞞。我汲取惠山泉水必先淘井,靜夜候新泉,立即汲取,水甕底部放置磊磊山石,船隻沒有則勿行,因此水不生磊。即使是尋常的惠山泉水,猶遜一頭地,何況他水耶?接著又讚歎張岱的識水。老人又匆匆離去,少頃即提來一壺,斟滿請張岱品飲。張岱略啜幾口,說:“香樸烈,味甚渾厚,這是春茶嗎?前者瀹的是秋茶。”老人高興得哈哈大笑,說年過古稀,遇到的茶友不在少數,然而精於鑒賞者莫過於閣下。於是兩人都感到相見恨晚,遂結為知友。
張岱品茶,品其色、香、味,不是僅能辨別茶的好壞,而且能品出茶的產地、製法和采茶時節;品水,則能品出泉水的新陳、老嫩,這是何等精到的品茶功夫!
晚明文土文震亨也是一位大鑒賞家,他的《長物誌》一書記載品茶、品水軼事很多,談自己品飲體悟者更為精到,情趣盎然。如談到焚香伴茶,說:“香茗之用,其利最溥。物外高隱,坐語道德,可以清心悅神;初陽薄瞑,興味蕭騷,可以暢懷舒嘯;晴窗拓帖,揮塵閑吟,篝燈夜讀,可以遠辟睡魔;青衣紅袖,密語談和,可以助情熱意;坐雨閑窗,飯餘散步,可以遣寂除煩;醉筵醒客,夜雨篷窗,長嘯空樓,冰弦戛指,可以佐歡解渴。品茶之最優者以沉香、祘茶為首,第焚煮有法,必貞夫韻士乃能究心耳。”
此外,明代眾多茶書的作者,個個茶藝非凡,堪稱品茶高手。如朱元璋的兒子寧王朱權,天性聰慧,德器夙成,晚年托跡黃冠,寄情山水,鼓琴讀書,著述不輟。其所著《茶譜》一書,談到品飲境界時說:“凡鸞儔鶴侶,騷人墨客,皆能忘俗塵境,棲神物外,不伍於世流,不汙於時俗。或會於泉石之間,或處於鬆竹之下,或對皓月清風,或坐明窗淨幾,乃與客清談款話,深虛玄而參造化,清心神而出塵表。”可謂禪風仙骨,得茶中之“真義”。在飲茶藝術美的鑒賞上,明人又把唐宋文人所推崇的品茶意境大大推進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