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音樂的民歌多數好聽,有的千古傳唱,曆久彌新。相形之下,作為文學的民歌多半不堪卒讀,橫看豎看,疑似鄉鎮文化站幹部的再創作。我國文學類的民歌如此,世界各民族的民歌亦然。莫非,人類譜寫歌曲的天分要高於駕馭文字的潛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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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間有歌謠也有傳謠。治世時期休生養息,傳謠偃旗息鼓,歌謠競相傳誦。社會陷入亂世與昏世,君臨紂虐,道當豺狼,庶民們餓著癟肚子,打著寒擺子,還有什麼心緒歌舞升平呢?詛咒衝著衙門,謗訾肆於道途,縱使流言蜚語蜂起也在常理之中,因為再進一步便是揭竿而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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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財富與知識之間,我選擇財富;在財富與智慧之間,我選擇智慧。誰不希望自己獲得智慧、活得智慧?但智慧不與財富為敵,睿智的人生本該包括滋潤的物質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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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偏好幻想,變著法子將活人引向烏托邦,將死人送去天堂。主線兩條,旁枝叉開很多。儒家主張大同,道祖勾勒小國寡民,柏拉圖圖畫理想國,陶潛潛入桃花源,《舊約·創世紀》開墾伊甸園,但丁填充並細化三界。筆者心血來潮,發布一則廣告:競選上帝。待遇是無所不能,代價是無限孤獨。試看會有多少人傑報名競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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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人少牧師,對己少反思,不要事事認真總結經驗,深刻汲取教訓。善待自己的一條重要法則是適度由著自己的性子,但凡不觸及科律,不危及安全,不涉及生計,何必把雲姐的憂和煙哥的愁拉拽進自己的心室?生命苦短,韶華易逝,生命的終極經驗“死”字蔽之,生活的終極意義並不是活出經驗,而是活出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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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既無慧心又無公德的遊客而言,再美的風景都是賣春的風塵;對道道收費的管理者和處處設攤的商販來說,所有的遊客都是買春的嫖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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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潔癖定然得不到快樂。衛生潔癖帶來的不是生理健康,而是生活麻煩;精神潔癖收獲的不是心理健全,而是心智障礙。凡俗世界君子無多,聖人難覓。純而不粹,察而不至,謹防小人而寬宥俗人,識別大體而不拘小節,在充實內在的同時豪食人間煙火,是智慧人生必須端持的一種務實姿勢。當然,誰想得道成仙,立地成佛,成為千古流芳的神女峰、英烈碑和萬人景仰的楷模,另當別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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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說,靈氣、想象力貧瘠的人最好別寫詩,形象思維、心理跨度兩虧欠的人最好少讀詩。高人幹笑兩聲,說:這年頭有幾個人在讀詩?更有誰在寫詩?這究竟是對文學皇冠上的明珠——詩的譏誚,還是對媚俗文學和快餐文化的鞭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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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想徹底解放自己,必先做個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人莫予毒”不失為一貼良方。路徑一:自身涉毒,把自己打造成毒體,以毒攻毒,“以革命的兩手對付反革命的兩手”。路徑二:耳不旁聽,目不斜視,不計較一時一事的得失、榮辱、毀譽,我吃我葷,我行我素,葷吃再多我也安之若素。基於人格與學養的考量,筆者傾向選擇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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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雁嫌憎人間的髒亂差以及擁堵不堪,才把人字大寫在天空。隻是天空並非淨空,抬眼仰望,遊弋的流雲像一群囚徒,在風的羈押下去什麼地方勞役。這一觀感令我驚愕不已,仿佛自己也騰空而起,化作流雲加入囚徒的行列。但我很快回過神來,默默告慰自己:隻要積澱雄厚的審美資本,縱使流放到大漠深處,我也昂首屹立在天地之間,去感受天高地厚的博大情懷,去領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悲壯美和蒼涼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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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常在千人一麵的僵硬與一人千麵的詭譎的雙重夾擊下,狼狽躲進生活的夾縫,然後伺機逃生。然後,聽德彪西《比利蒂斯》、舒伯特《冬之旅》、柴可夫斯基《如歌的行板》,先活埋自己,後重生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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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髂骨,是類猿人用來收放和支撐尾巴的器官。人類進化到當代,收尾果真就徹底了?我看未必,隻是藏匿起來罷了。得意忘形,氣急敗壞,失位失己失理智,不知天高地厚和山阻水險等等,尾巴就有露餡的極大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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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與死是一個不等式。就女人而言,青春少女不怕老不怕死,老死對她們太遙遠,八竿子也打不著的。中年女子隻怕老不怕死,為拽住青春的衣袂,餓死也要減肥,過敏也要塗抹化工產品。過更的媼嫗們情形相對複雜。早期既怕老又怕死,中後期隻怕死,不再為容顏的老邁犯怵了。老與死不等在哪裏?老是過程,死是結果,俗人終極關注的終究還是結果,怕死終究還是第一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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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對著鏡子,跟自己瞪瞪眼吹吹胡子,撇撇嘴做做鬼臉,早晚各鑒一次,自覺童心未泯,青春猶在。雖有自欺之嫌,卻不啻為“我還年輕”的心理暗示,將白天的壓力與壓抑、晚間的雜念與雜亂一並消弭在誇張的眉目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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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隻能防鬼,不能打鬼,有本事緝捕和殲滅鬼的叫鍾馗,但鍾馗不是人,而是冥界的神靈。神鬼同科,鍾先生與魑魅魍魎住同一胡同,郵政編碼都一樣,使他能夠順藤摸瓜,捉拿鬼魅易如反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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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屑與不為遮光而戴墨鏡的人接觸,不是看不慣玩酷、玩世不恭,就是猜忌其居心叵測、另有圖謀。一次,哥們找我磋商急事,鼻梁上架著一副變色的蛤蟆鏡,我煩了:“戴什麼狗眼鏡?摘了!”他支吾不肯,我趨前一把取下,立即傻了眼,原來這廝酒後滋事,相互鬥毆導致眉梢紅腫。至此,我對戴墨鏡的成見終於廢止,認可另類的兩大功用,遮羞與不浪費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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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眾最自由的控製權和選擇權是什麼?是電視遙控器的控製權和電視頻道的選擇權。我才明白,為什麼眾人撇下更有文化意義、審美情趣和精神價值的欣賞活動,一晚接著一晚,操縱遙控器不鬆手,廝守電視機不抽身。乍看精神品級不高,實質是在變相維權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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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在兩個繁冗白天之間的夜晚,我將釋卷輟筆,呼鶯朋喚燕友,端起酒杯筷箸。連著兩個閑暇白天之間的夜晚,我將閉門謝客,遠離飯局、茶肆和娛樂,孜孜不倦地閱讀、思考、寫作。這不是逆向操作,前者旨在減負與調節,後者需要入定與禪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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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讀書人眼裏,自己的藏書是有血有肉的生命活體。它們的存在形式不是陳列,而是仙居,是與自己耳鬢廝磨、夜夜陪伴的情侶,橫著的叫躺,豎著的叫站。它們的量詞不叫“冊”和“本”,而叫“個”和“位”。因此,書房至於讀書人,既非物質財產,亦非文化財富,而是寄托精神的家園和安頓靈魂的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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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無法證明自己無辜時,經常發出“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艾怨,意為母親河都不能洗白,那是徹底沒治了。造句的姚雪垠老先生及引用其的後人可曾想過,黃河比長江小,泥沙卻是長江的68倍,是世界上含沙量最大的渾濁之河?比喻就此打住吧,跳進黃河不是“也洗不清”,而是“更洗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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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無聊的常態是趴在地上打盹,或側臥,或前爪馬蹄似的伸張,前半身呈匍匐狀。有好事者邁著四方步,趨於狗前,用非人非獸的聲音吆喚它,分貝漸高。狗懶洋洋睜開眼縫,乜斜一下閑人,闔眼時喉結滾出一句啐罵。我在家居附近目睹了這一幕,幡然自警:人有時候比狗還要無聊,以後罵人,不再措辭“狗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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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儒入世過頭,容易鬧出笑話。文字明明是說話的工具,硬是將使命拔得天高,先是儒籍經典《尚書》冒出“詩言誌”,至北宋,周敦頤續吠“文以載道”。其實,載道的文章多係官文,言誌的詩多是史詩,要不就是“誰主沉浮”“還看今朝”的偉人胸臆,正所謂文如其人。詩文,既言誌更言情,既載道更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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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成群的盲流穿著邋遢,蓬頭垢麵,吸著劣質香煙,有的蜷伏在屋簷下,有的呆立在人行道,有的一腳踮地,兩腿跨在單車上。間或挺舉“鑽孔”的木牌,有氣無力地吆喝幾聲,見靚車掠過,見名牌服飾、提包晃過,渾濁的眼睛閃爍出不易察覺的綠光。我不鄙夷這樣的街頭一景,褪去衣冠,卸下抹油擦脂的皮囊,我們的內心與盲流有什麼兩樣,不是一樣在討生活,一樣在狼奔豕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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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兒會爬樹,攀緣的是水中月的桂花樹。鳥兒能嬉水,玩耍的是穿越樹丫、墜落地麵的雨水。實施水中撈月、緣木求魚計劃的,不是愚不可及的癡漢,便是天才般的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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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時執著的人生難有樂趣,處處超脫的人生難有著落。如何協調?在文化中執著,在生活中灑脫,構成智慧人生的雙輪,缺一輪子非偏癱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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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次做夢九次知夢。知夢是一把雙刃劍,夢到黃粱,會大大削弱夢的美意。暴殄天物,遊太虛境,惡作劇,裸奔,占山為王,什麼不當不雅不義之事,統統敢想敢說敢幹,但幹了也是白搭,因為知夢。魘夢纏身,知夢即成利好,恍惚中一遍遍告慰自己,這隻是一場夢,不至於悚懼萬狀,嚇出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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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考永恒的哲人以孤獨者自居,自視彌高,大有上帝之下、人類之上的噱頭與做派,俯瞰蒼生,一臉嚴峻。什麼樣的永恒屬於人類?不是肉身,不是名望,不是感情和財富。永恒是人死之後有始無終的寂滅,不屬於活人,專屬於死人。風雲不因詩人的悲情,加劇變幻而取締際會;江流不因堤壩的阻遏,淤滯不前而萬古作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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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家葉靈鳳,繪畫不成家,編輯不成器,小說不成體,名聲全憑作惡而鵲起——羞辱魯迅反遭抨擊,移居香港做了自我陶醉的藏書家。但此君有一句話值得欣賞,大意是:世上最值錢和最不值錢的都是作家的手稿。曹雪芹的原稿不知窖藏何處,倘若發現,它的轟動效應與研究價值,當不在秦陵乾陵之下。當然,更多人的手稿充作手紙也未必合適和合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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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數動物的食性,最貪婪最暴戾的當數人類,什麼都敢吃,尤其是葷腥類。若把誤吃的飛蛾、蚊蠅和臭蟲統計在內,真的想不出還有什麼未落釜鍋的幸存者了。然而,食性最懦軟的也是人類,吃的動物全部誅死,大部煮熟,這多沒勁,多在獸界丟人啊!多虧同樣吃熟不吃生的還有一物,家豬,人類吃喝的唯一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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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學”一詞沒有明晰的概念界定,其本身恍兮惚兮,酷似江湖定義。是故,許多引據論典、搖唇鼓舌的所謂國學學者,嵌在我腦門的印象跟江湖騙子差不多,雖兩副模樣,卻一個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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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姓、貴庚、貴府、貴幹……貴字當頭,表麵上是溫文爾雅,恭維對方,實質上是自鳴非凡,混同先前闊綽的貴族遺老。偏有一介目僅識丁的人,把貴字辱沒了一頓。此君來找我同事,同事不在,我給他敬煙沏茶讓座,禮節性發問:“您貴姓?”他回答:“我貴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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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的人性論主張敬畏生命,東方的佛界戒律不殺生,兩種理論貌似相通,其實不同。不殺生,表明人掌握生殺予奪的權力,對別的生命秉持一種居高臨下的藐視,動機是超度自己,是自私的因果報應。敬畏生命則不然,是經過對生命偶然性、短暫性、不可重複性的深刻內省,推己及人,抬頭看人,操持一種對生命本體的內心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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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長度不能滿打滿算。有的時間隻能刨去,如深度睡眠、麻醉手術。有的時間基本廢止,如窮極無聊、勞而無功。有的時間無法駕馭而打折,如露天等候、交通顛簸。有的時間沒有產權,如大會小會、應景應酬。“百載人生有幾何,擰幹水分質無多”。生命,猶如未成熟的玉米、茭白和竹筍,經層層洗剝,露出最後的核果才是真正擁有自主權的精華時間。鑒此,生命成熟的進程應該提速,努力讓核果擴張。同時要毫不留情地鏖剪掉一切橫枝歪節,最大限度地摒棄蕪雜,壓縮垃圾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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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將每一個生命的長度置於大爆炸形成宇宙之後的時間,再把每一個生命活動的空間置於浩瀚茫茫的寰宇,個人的存在庸不足觀,微不足道,大可忽略不計。上帝即使用高倍顯微鏡觀察他所謂的子民,仍不能在他的法眼裏顯形呈像。因此,作為人類一分子,微觀的個人從宏觀層麵考量,悲觀,怕連資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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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處是絮絮不休的話語、綿綿無止的文字,相聚隻是其中的標點而已。高度注重自己群聚時的形象,基本無視自己獨處時的安排,堪稱是當下人最大的本末倒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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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對聚與散的體驗越來越淡化,表象看是緣於通訊暢達、交通捷達、網絡亨達,不複深耽於“相見時難別亦難”的困境。絲分縷析,實質上跟社會倉促轉型,心理猝不及防,使文化與感情雙雙墜入市場經濟的風塵泥潭息息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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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始有終的人類上天入地,刨根問底,試圖解開無始無終的宇宙奧秘。我仔細琢磨,這比螞蟻撼樹更不自量力。難怪天文學家容易產生絕望,自殺率居高不下。這時候,形形色色的宗教應運而生,五花八門的歪理邪說趁火打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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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神的概念,筆者有一管見:神是人近之則無、遠之則有的東西,是人欲知而不可知、欲達而不能達的另類世界,是人企圖擺脫生存困境和死亡困惑的精神寄托。人介於神獸之間,兼有神性與獸性的兩重性,但是,機械地把人性視為神性與獸性的簡單相加,那就大錯而特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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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有為破天荒想到用非暴力手段解決國運之殤,開改良之先河,前無古人與之頏頡。有學者抱憾:康有為已無限接近勝利,遇到小人袁世凱才失敗了。筆者聞言不禁啞然。戊戌喋血不是個人作梗,不是統治階級鎮壓,而是當時社會基礎尤其是國人的民主意識和思想覺悟,不具備由封建君主製向立憲共和製改良的土壤。所以,戊戌變法連夭折的資格都沒有,隻能以流產或胎死腹中而告終,這是曆史注定的,是不以君子小人和學者的個人意誌為轉移的。曆史沒有假如,也不能假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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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大概是人類的專利,別的靈長類動物隻見過其樂,未見過其笑。人的笑容千姿百態,豐富多彩,但大處著眼,無非就陪笑與自笑兩種。自笑再醜陋、再淫邪、再歹毒也是真笑,也是自己掌控、自行表露、自由揮發的笑。反之,陪笑再逼真、再得體、再完美仍是假笑,仍是媵從功利、順應環境、扭曲自我的笑。我的自笑本不帥氣,陪笑必將更有礙觀瞻。不獨是我,縱然是絕代佳人陪笑,由於心虛於裏,情矯於表,同樣笑不如顰,難堪入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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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笑按等級擘劃為上行、下行、平行三種。官場油子下行陪笑,整體比上行陪笑順溜,從音調、音色、音量到節奏、旋律、濕度,直至對尾聲的處置,天衣無縫,不露瑕疵,未臻天籟境,亦至自然態,具有扣人心弦的藝術感染力。麾下覲見上峰的陪笑則不然。神經繃緊乎?肌肉僵硬乎?聲色諛媚乎?保不齊笑得滿臉尷尬,破綻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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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社會,人性有進有退。進步的是政治淡出了生活,長期受冷遇、被壓抑、遭摧殘的人性被其主人重新拾起。在沒有戰爭、少有英雄的年代,政治不再過多幹涉生活,必然迎來個性解放、生命張揚以及人性的大複蘇和大放達。然而,人性與社會息息相關,基因差異和改良差異的存在,使之在失去強勢政治的控製之後,許多人容易陷入頹廢的困境。因急於脫貧而拜金,因競爭乏力而狡詐,因節奏緊張而浮躁,同時飲食、兩性、社交、文化紛紛快餐化,進而遠離自然與感性,悖論叢生,異化入侵,導致心理越來越脆弱,人性越來越糾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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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大儒朱熹十分欣賞蜀道館的一副對聯:“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這是儒士家族的長夜,並非中華民族的長夜。筆者反其道用之:“天不生仲尼,封建早作古。”其實我很清楚,作為後人,如此假如曆史,完全不符合唯物史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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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際關係,情理概之。理是事物靜態的次序,具有穩定性和常態化的特點,是公正性較強的社會評估體係。情是人的動態欲望,私意性和隨意性相對突出,是高度個性化的東西。理固重要,情更攸關。人生常態與社會通則決定情與理的關係是情以理為基,理以情為狀,情受阻之後訴求於理,直至對簿公堂。情理情理,情居理先。“無理寸步難行”多半錯不了,但“有理走遍天下”一定是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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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拿經濟數據評估而忽視定性,盡憑自然科學論理而無視人文,勢必導致人性的淡漠和文化的鄙俗,使人類社會在異化的歧途上越滑越遠。這不能不說是當代文明畸形發展的一大詬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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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性不好,好在記憶與判斷的關係最緊密,跟分析、推理、想象、創造的關聯度依次遞減。慶幸趕上信息時代,手機可當筆記,成為備忘的好幫手,電腦彌補大腦儲存區的薄弱環節,把心路曆程和思維成果記錄在案。忘性大優劣參半,忘記不該忘記的是劣,忘記不必銘記的是優。兩害相比擇其輕,結論是我的健忘整體上利大於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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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可以犯傻,但不可以犯大傻。犯大傻的人多半不是低能兒,而是腦子聰明、自覺更聰明的主兒,慫恿自己作奸犯科。人需要學乖,但不需要學太乖。乖巧過度必將走向乖戾的反麵,與他人乖迕相處,使自己的生存環境趨於乖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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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理一囉唆,岩石也打哆。真理的尷尬就在於,對簡潔明了的道理喋喋不休,人為複雜化。繁瑣哲學麇集一批天才的口吃患者,把本該婦孺皆知的東西搗鼓到業內人士一臉茫然;經院哲學無法解決重大的現實問題,一不留神就蛻變成神經病院的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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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技出紕漏,蒼天難拯救。“7·23”特大高鐵事故正告我們,科技值越高,肇事的危害性越大。交通工具尖端技術依然集中在航天、航空、動車等領域。飛機倘有閃失,庶乎萬劫不複,全軍覆沒。能源技術的製高點首推核工業,別說2011年的日本福島,就連二十幾年前的切爾諾貝利,猙獰麵目仍未收斂,專家預計將貽害一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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廉價有毒的塑化劑取代了昂貴無毒的起雲劑,致癌的塑料薄膜密封千家萬戶的碗碟出入冰箱,那些無良商家真是千刀萬剁也不解恨。但在譴責罪惡的同時,消費者就講環保了嗎?塑料袋買一次扔一次,白色汙染鋪天蓋地。曾挽在手臂的竹籃子,圖騰一般拙樸,竹海一般寫意,卻被科技炮製出來的塑料袋壓得粉碎,早已銷聲匿跡,埋進曆史墳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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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有悲,眾人勸慰,在日常生活中司空見慣。勸慰什麼?無非是想開一點,阿Q一點,化悲痛為力量,變壞事為好事雲雲。動機不可謂不好,用心不可謂不良。可我想說,有悲不必節哀,悲而不哀與喜而不樂一樣有害。感情的湍流不予應有的傾瀉,猶如餓而不食,渴而不喝,必將貽害身心,給健康埋下無形的隱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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馳騖山水,最好繞開名山大川,多年的遊陟經曆告訴我,越是勝景越難入勝,所謂“大人看人頭,小孩看屁股”,還有山重水複的販賣攤,柳暗花明的收費卡。歃血哥們,最好不要遑論身份,這跟哥們情義毫不相幹。當然也不必逆向操作,走向另一個極端,有身份未必是對方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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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星是圓的嗎?其實多是橢圓,迢迢望去,都是渾圓的球體。月亮光潔嗎?登陸後發現,山巒起伏,溝坎縱橫。人為什麼會頭暈?那是天體旋轉而誘發的,地球自轉連著公轉,不舍晝夜。人為什麼會心懸?那是因為地球懸在寰宇的空中,沒有一個支點,隨時可能掉進萬劫不複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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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人經驗豐富但不迂腐,幹勁充沛但不莽撞,揚老幼之所長,棄老幼之所短,是事業上最可期待和信賴的黃金期。但事物利弊相生,得失相間,人到中年通常世故老,城府深,瞻前顧後,患得患失,功利色彩最為濃重。因此,我們既要看到中年人的優點是青年與老年的優勢互補,也要學會兩點論和逆向思維,警惕中年人的弱點是青年與老年劣勢的雙重淤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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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如火,有溫火、中火和烈火。人熄滅了感情之火,必將成為無人問津的孤家寡人,夜半來叩門的怕是禽獸一族,因為獸性怵火,嗜好趕往陰暗角落。但是,熱情過火,既灼人又自焚,莫如薄情甚至無情。感情是遊弋不定、琢磨不透的心理現象,假如完全為理智所掌控,構成主仆關係,使感情成為理性的奴隸,新的矛盾又來了——感情的真實性大打折扣,感性之美蕩然無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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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行在峽穀幹涸的河床上,時而轉身斜視高聳的峭壁,時而昂首仰望蔚藍的天空。一隻舒展的雲雀上下騰挪,左右盤旋,背後是一絲半縷的雲朵,鑲嵌在蔚藍的天幕中,飄逸而閑適,反襯出穀底馱著輜重物品去開墾、去趕集、去掏寶、去討生活的馬幫,是多麼羈絆,多麼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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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飛機,我首選臨窗而不是臨過道的座席,便於起降之時,兩眼直勾勾地俯瞰地麵。此時此刻,地麵與火柴概念同一:原本昂霄聳壑、不可一世的樓宇,全部減縮成火柴盒,原本縱橫捭闔、氣度恢宏的街衢,一概纖瑣為火柴棒。再睜大眼辨別行人,細如螞蟻,蠕蠕而動,終於窺見人類竟然這般渺小,這般猥瑣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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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種人傑比較特殊,少年得誌與大器晚成。前者超類絕倫,韶景萬千,憑借的是卓越超邁的稟賦和吉星高照的鴻運。倘若運交華蓋,縱有鳳羽凰翼,天才俊才也會淪落為庸才蠢材,寶釵“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的借力是在理的。後者厚積薄發,後發製人,倚仗的是堅韌不拔的毅力和明揚仄陋的社會環境。後者往往比前者吃更多的苦,遭更大的罪,必備甘於寂寞、耐於孤獨的一顆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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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界的神秘大部分產生魅力,諸如星座天象,原始森林,引人去探險和攬勝。人為的神秘多半產生魅鬼,譬如故作高深,封鎖消息,在製造心理恐慌的過程中牟取不厚道、不正當的利益。
142
人的個性是生命的另類體征,不具狀而已,把握了成優成利,失控了成劣成害。個性有可能調節和把控,不可能改變和扭轉,否則會讓人崩潰,甚至要了人的性命。對待個性缺陷,應該按不同症狀分而治之:高度重視攸關身心健康的積弊,著力予以修正;對涉及處世為人的弱點淡然處之,能改則改,不改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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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崇敬高尚的靈魂,屈原、魯迅、哥白尼、貝多芬、雷鋒,個個令我十二分服膺。我自己不崇高也崇高不了,定位是凡俗不庸俗,敬業不獻身。偶爾也有崇高或貼近崇高的一鱗半爪,那是普通人屬性的靈光一閃,整體上依然遙睇恒定的崇山峻嶺。靈魂的等級一如身高,中等個最多,高矮個次之,巨人和侏儒奇缺。然而,靈魂的極差又異於身高,卑劣大大反超高尚,印證了學好難、學壞易的曆史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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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可以引為崇敬,不能跪為崇拜。我推崇古今中外的各路英豪,但我崇而不拜,沒有哪位偉人值得自己去頂禮膜拜。人與人同類。崇拜心理一旦產生,就直接否定了崇拜主體與客體的人類屬性,使朝拜者降格為獸,受拜者供奉為神。但異類間不存在屬性障礙,無妨相互崇拜。鳥兒可以崇拜浮雲的高度,雲兒可以崇拜鳥的自由,家畜可以崇拜人類的統治力,人類可以崇拜大自然的無限神秘和無比威力,去敬天畏地,去崇山拜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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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幸福比動物多,且慢得意,動物的痛苦比人少。你若將災難與痛苦等同起來,將痛苦打入災難的另冊,懼怕它,拒絕它,建議你轉世去投胎動物,以絕來生之患。反之,假如你把痛苦當作獨特的有價值有意義的生命體驗,珍視它,咀嚼它,那麼,你下輩子還是繼續做人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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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譏笑對付可笑,以鄙夷對付卑鄙,是智者首選的招數。以憤怒抨擊可笑,正中可笑者下懷,大大減弱自己的智商;以粗鄙回擊卑鄙,等同於與卑鄙沆瀣一氣,勢必降低自己的品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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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高於囊括信仰在內的一切。生命可以為信仰犧牲,但必須基於一個先決前提:能拯救更多的生命,起碼能替代另一個鮮活的生命。抽掉這個前提,獻身者不是弱智就是瘋子。任何無視生命的信仰都是無恥的、反動的,是要毫不留情予以摧毀的,無論它隸屬何種宗教,脅從哪種政治,抑或它的體係有多麼唬人,它的口號有多麼堂皇。佛教以普渡眾生為己任,政府以關注民生為天職,眾生民生皆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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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景區淆訛著所謂的傳說,我攬勝時幾乎充耳不聞,嗤之以鼻。然而,遊客往往對景區攤販叫賣的吆喝聲不勝其煩,掩耳蹙眉表示憎惡,但對導遊搖唇鼓喙的傳說不厭其煩,聽起來興味盎然。依愚見,傳說十有八九是自欺欺人的無稽之談,庶無考古研究價值、文化傳承意義和藝術鑒賞作用,戳穿了就是文化版的地攤商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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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齡沒有對錯,缺乏應有的年齡意識才會出錯,有些人錯得荒謬無稽。少年故作老成狀,老夫聊發少年狂,中年暮氣沉沉或者嗲聲嗲氣,酷似反季節的穿戴,不是引人入勝,而是令人側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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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怵好聽的假話頻繁出口,就怕難聽的真話偶爾露嘴,蔚為時尚,社會上越來越有市場。此風原先隻在官場的後花園婉轉蹣跚,形似裹腳女人。如今,裹腳跣脫繡鞋,鬆了裹帶,大步流星走向全社會,甭說同事、朋友、社交圈,就連族人家人也難幸免。“於是,我隻有而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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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跟別人過得去,首先得跟自己過得去。執意跟自己較勁,跟自己過不去的人,別人拿你沒轍,上帝也愛莫能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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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的磁場引力猶如博大的母愛,是大地母親對匍匐在自己胸膛的孩子的嗬護,是對翱翔在自己心空的遊子的牽掛。誰知道,儲備了充足的燃燒劑和氧化劑的逆子去意已決,在動力與速度的強力推助下,毅然擺脫母愛的拖拽,去闖蕩更加廣袤的太空世界,有的黃鶴一去不複返,粉身碎骨也要消弭在太空。可見,母愛並非無所不能,也有羸弱無奈、蒼白無力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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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孺皆知,化學的甜蜜隻能通過味蕾去知覺。但在我的故裏象山,甜蜜大可作為一種嗅覺而存在。當你走在這座邊城的街衢巷閭,站到寧波蓋帽、浙江罕見的明淨蔚藍的天空下,或者幹脆足不出戶,駐足陽台,探頭窗台,先把收腹籲氣的活兒做到位,再來個提腹徹底的深呼吸,你就能體驗到鼻息取代咀嚼的奇妙功能,品嚐到一股沁入心脾的甜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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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真情實感都包含著值得理解、尊重和包容的成分。它們未必全部符合倫理、教化和社會秩序,但不會完全有悖於人性、天倫和審美規律。不從實際出發,不作具體分析,盲目用籠統、刻板的秩序體係去評審,既是不明智的,每每也是徒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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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營執著名實辨析與概念核準的,是學者的人生。津津樂道生命體驗與情性釋放的,是智者的人生。將一切過程安置於生命的新舊體驗,縱使背時蹇運,倒黴受難,在回天乏力與逃遁無術的前提下,淡然處之,欣然受之,比抱怨、悲傷、頹廢多一份玩味、豁達、樂觀,這樣的生命狀態,還有什麼外力能夠摧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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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不善,善的不真,比比皆是。美的不真,真的不美,處處存在。真善美三者,唯獨善良可以直接劃入美的賬戶。但是,美的概念既高於善,也大於善,因為善隻是美的一種,而不能涵蓋美感的全部範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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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兩條腿能獨立行走,更有一顆腦袋能獨立思維,拒絕自己的靈魂受人操控。強者輔助弱者是必要的,但弱者再羸弱,也該堅守自主觀念與獨立意識的底線,擁有“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的心靈空間。倚仗過度必成拐杖,拄杖者不複身心健全,而是一介廢人或殘疾人。心智如此,生活如此,情感更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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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藝界有一共識,即文藝來自生活又高於生活。筆者以為這是把二者關係給顛倒了。生活不僅高於文藝,而且遠比文藝創作重要得多,富庶得多,也高明得多。套用一下歌德的名言“理論是灰色的,唯生命之樹常綠”,文藝是次要的甚至可以不要的,唯生活之花常謝常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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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於己不過一日,於母可是煎熬的日子。我有三個姨媽,兩個罹於難產,血淋淋的生日變忌日,四個姊妹占據一半。昔日沒有手術剖宮的終極解決手段,“頭裹”生母臨盆妊娠,還是花季般的女子,順了就順了,難了必將直麵無常的緝捕。母親說:“過去女人做產,一隻腳朝裏,一隻腳朝外。”我倡議,成年人過生日,起床後率先給母親請安,遙遠的用電話感恩,仙逝的馳瞻先母的遺像,掬一爿心花祭於尊前,道一聲陰超陽泰。然後,該幹嗎就幹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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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入推究所有計謀得逞的欺騙行為,實質上都不是騙子道德缺陷的人欺,而是受害者心智障礙的自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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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整體的必然性取代不了生命個體的偶然性。就個體而論,每個生命都缺乏依據。好在出生缺乏依據,不等於成長缺乏依托,遺腹子還有單親,棄兒還有育嬰堂、孤兒院。當成長的外在依托愛意盈盈,生活的內在動力生機勃勃,愛心和奉獻意識開始植入,存在的意義與價值就在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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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性是剔除物性的那部分人性。神性從來不詐唬凡人,從來與凡俗的人性結伴而行,堅貞不渝站在普世價值觀的立場上,剖析自然、社會和曆史。一切有悖於人性的東西,不是也不可能是真正的神性,它們不是獸性,便是麒麟、蛟龍、鯤鵬等人為杜撰出來的別的什麼屬性,橫豎不沾神性的襟邊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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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空虛時感到最充實,我忙碌時覺得最空虛。聊天的我最失神,緘默的我最專心。聚眾讓我落魄,狷獨使我安魂。我是一滴水卻不入流,我是一個人卻難歸類。掐一下大腿,將白皙擰成紫烏,然後捫心自問:生命的價值焉附?存在的意義何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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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字屍蓋頭。展開、展望、施展、拓展,無不籠罩在死亡的陰翳裏和羅刹的絞繩下。展望的盡頭是墳塋,“荒塚一堆草沒了”。發展的終極是骷髏,亡魂喪魄青煙嫋。測繪生命的大限,未必加劇悲觀主義和虛無主義,未必就是消極的。生命既然有限,欲望就該有度,圍繞欲望展開的步驟和舉措就該有所節製。唯此,才是對“展”字真諦的領悟,才是對生命真正的敬畏與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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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與孩子的交流既是等式的,又是不等式的。對等的是屬性,大人孩子都是人。不對等的是收益,孩子的裨益高於大人,天經地義,毋庸置疑。然而,孩子的獲得基本上是刻板的科普知識和無趣的倫理常識,大人從孩子身上獲得更多的是書裏讀不到、職業學不來、社交悟不出的東西,譬如原生、感性、本真、空靈,無憂無慮,無法無天……一言蔽之,大人與孩子的交流,孩子最好的結果止步於益智,而大人得到的可是超然物外的形而上的安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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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高貴的靈魂成婚,未必產出一個靈魂高貴的後裔;兩個卑賤的靈魂聯姻,一定育不成靈魂高貴的下一代。恐龍有可能下軟蛋,地鼠卻永遠也下不了恐龍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