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雖然細屑,但越下越稠密,如絲如麻,如泣如歌,仿佛在向行旅至此的人們,哭訴依江為生的居民觸礁覆舟、人為魚鱉的悲慘命運,愁訴川江號子與纖夫蹤跡一並銷聲匿跡的惆悵,傾訴千百年來貶黜、流遷、棲旅窮山僻壤的離合悲歡。雨腳垂江而落,水汽煮江而沸。兩岸間煙霧氤氳,與河水、天水水乳交融,把小三峽的江山封鎖在柔若無骨的夢幻裏,叫人辨不清哪一縷是炊煙,哪一團是暮靄,雲歇何村,霧漫何方。夜幕徐徐落下半透明的帷幔,濕度越發濃重。國畫潑墨一般的絕壁懸崖一道道掠過,若隱若現,不再走秀亮相,匆匆地淡出了我們的視線。
我倏忽打了個寒噤,感受到被雨水澆注得體無完膚的陰冷。哦,快到敲鍾吃飯的時辰了,才覺得自己這會兒饑腸轆轆,便趕緊從舷口的船梯走下樓,回到船艙臥室,囫圇衝個熱水澡。
當晚設有酒會,船長專門宴請住高檔客房的旅客,籍分中外,性別男女,幾十號賓朋雲聚在寬敞得有些奢侈的演藝廳,觥籌交錯卻淺啜輒止,談笑風生卻笑不露齒,一個個呈紳士樣、淑女狀。船上的餐飲跟陸地酒店並非同一概念,價不廉,物不美,花樣優於滋味,外形蓋過內涵,當然,比起航空膳食要強多了。過慣日啖海鮮的寧波人,口感刁鑽,嘴巴最難伺候。但此處是我國不東不西不南不北的腹地,何況在移動的水上餐廳,主食、肉類、果蔬管夠,每頓還供饗一道河鮮,堪稱是款待級別了。不比舊社會,不比舊客船,就在這艘目前國內超豪華的郵輪,甲板下還有二十間普通客房,每間分隔成四床高低鋪,既擁擠又潮濕,采光、觀光和通風與甲板上的客房不可同日而語。在那兒的乘客吃的是盒飯,維持在生計溫飽的水準。思緒一旦彌散,即成斷線風箏,漫天飄蕩,悲憫聯想到全球還有十億饑餓人口,想到萬裏之遙的非洲,那些嗷嗷待哺的皮包骨頭。
送走又一個白天,迎來又一個夜晚。
隨波逐浪的生命總是短暫的,浸泡在江湖的夤夜卻是格外冗長。用過晚膳,同伴們各得其樂,愛玩牌的去棋牌室,愛喝茶的進酒吧,愛美容的在發屋修理門麵。餘下幾撥麇集房間,邊聊天,邊吃喝自購的酒水零食,偶爾插科打諢抖一抖葷段子。我的棋藝牌技滯留在少年功夫,學成後統統扔進象山港和甬江,年複一年佯裝低能,圖個恬靜自主的時空,到頭來不進反退,還真成了低能。倚在床背看書久了,眼睛有些幹澀,輕揉幾下,坐到室外小陽台的椅子上,置茶於幾,夾煙於指,心潮遂與浪潮共振,開始同步起伏了。
夜航中的揚子江褪盡天色,泯滅山影,也漸漸湮沒了白亮的水光,時而躁動不安,時而嫻靜得不吭一聲。三峽兩邊地勢險峻,幾無埭岸,間或閃爍的燈火居高臨下,朝我投來幽深的一瞥,倏近驀遠,瞬息間歸於無形,恍若魅影似的,看過去很不真實。白晝氣象千端、儀態萬方的長江,此刻悄悄潛入水底睡了,睡得是那麼安詳。綿長綿長的夜,裹挾著綿長綿長的鄉思,綿長綿長的雨,仿佛一直要把我們送出三峽,送至宜昌靠埠為止。
忽然,我無厘頭地想起李義山的名句:“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可是,風雨飄搖的蓬山在哪裏?殷勤的青鳥又棲身何處?落寞與鄉愁猶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釅釅地包圍著旅羈三峽的遊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