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說故土難離,難離的其實不是故土而是故人。背井離鄉不出三五天,你會情不自禁地緬懷起故裏那些凝結著血緣的親人和地緣的友人。異域的世界無論怎樣異彩紛呈,行程的安排不管如何周至飽和,依舊抽不幹像內澇一樣泛濫於你心房的鄉愁,尤其是深秋,尤其在雨天,尤其置身於盈衿著離情別緒無數典故的巴山蜀水。如今地球縮小成村了,旅程減短為日了,誰也不至於矯情纏綿到望穿秋水、折斷柳枝的份上。可是你一旦返回駐地,在趕鴨子似的旅途中得閑,依然免不了丘首切切,遐想連連。
山旮旯的天空比頭頂的草笠還要窄小,帽兒一遮,蒼穹盡墨。山旮旯的太陽如同頑皮的孩子上學,來得遲去得早。這不,十七點剛過,巴山蜀水的天地間已然薄暮輕籠,船燈齊放。
五星級豪華遊艇在小三峽的江麵上緩緩行駛,船速不緊不慢,操控得恰到好處。徜徉於遊船的高台,四周的水光山色盡攝眼簾,而且留有舒展自己插翅聯想的暇餘。三峽大壩合龍之後,巫山的雨尤雲終於棒打鴛鴦散,被攔腰截斷,“高峽”果真出了“平湖”。滾滾長江被馴服成泱泱湖泊,不複咆哮,難再激情,慵懶得活像一位大塊頭的孕婦。不消說,小三峽也就跟著遭殃,斑駁掉河道狹窄而促急、河水淺顯而清澈的昔日風采。然而,我國終究是一個人口爆棚而資源貧瘠的國家,生存與發展是國策的第一主題,當仁不讓。長江截流攸關國計民生,自是無可厚非,豈容那些無病呻吟的詩人們和畫餅充饑的畫家們彈讚一言呢?
好在截江為湖的揚子江,隻是陰損了水的纖秀姣容,並未陽虧山的勃發英姿。山因江得名,江倚山撒歡。兩岸山脈疊嶂層巒,動輒異峰突起,有的收腹前傾,有的昂首後仰,還有個別的挺胸凸肚,儼如酒足飯飽的漢子,悠悠地在江畔上納涼。男人般傲岸的群山被女人似輕柔的水汽依偎著,簇擁著,頭戴雲冠,腳濯河床,脖頸和腰身繚繞著飛天般飄忽不定的霧帶。小三峽的河流跟山屏另一端的大江比,委實像一個小女人,嬌媚而玲瓏。可是,嗬護在兩旁的山脈一點不示弱,他們一邊沉湎在富貴溫柔鄉裏,對懷裏的河水竭盡嬌寵與殷勤,一邊巍然屹立,鐵骨錚錚,彰顯出大丈夫鬆貞玉剛的矯健身形。
在返航回歸大三峽途中,我細細矚目起兩岸山麓間遠遠近近、高高低低的民宅。我發現凡是有緩坡的山地,就會矗立起一個自然村。想找一塊大麵積的平整土地,搭建上規模的人居,在峽穀地貌的江畔隻能是一種奢念,否則難稱其峽穀了。三峽雖非皖地,民居卻是清一色徽派建築,白牆黢瓦,素淡典雅,馬頭牆和翹犄角掩映在林叢裏,籠罩在煙霧中,三家五戶紮成一堆,分布很是散漫。偶爾有白霧躥出林梢,定睛一看,原來不是山嵐,是農家灶間飄出的嫋嫋炊煙。
淅淅瀝瀝的雨沒完沒了,自重慶嘉陵江登船伊始,一刻也未曾消停過,下得遊客們怨聲載船,埋汰老天爺背時,妨礙自己對沿途景點的登岸觀賞。可我深不以為然,深感欣然,對及時雨充滿謝意。因為落入我的法眼,凡是溯遊江湖,最好選擇沐雨櫛風的時節。相反,晴空萬裏、風和日麗才是真正的天不作美,觀漓江如此,遊西湖如此,泛舟蜀水也不例外。在六樓頂的露天平台駐足觀望近三小時,雨傘盡管握在手裏,但始終沒有撐開,任憑雨水把自己淋個徹頭徹尾。平時我也這樣,若不是大雨滂沱,肩上有背包,我不會輕易打開雨傘。讓霏霏細雨飄灑身上,天人合一,天地間直接進行一場悄無聲息的對話,是一種特殊的安魂體驗,個中滋味難以喻說,斷然不是“愜意”二字所能涵蓋的。
平頂上冒雨留守到最後的還有一人,四十開外的一位女士,湊巧也來自寧波,在某區政府機關供職。她撐著花傘,搗鼓著掛在胸前的相機,冷不丁問我:“你知道‘巴山夜雨’這首詩是誰寫的嗎?”我太知道了,那是自己偏愛有加的“小李”李商隱的作品。又問我記不記得全詩,見她言之殷殷,我作了口授:“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這是一首旅羈他鄉而緬懷故人的千古絕唱,她顛來倒去念叨好幾遍,終於記誦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