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1年秋,我隨團考察新西蘭、澳大利亞、新加坡三國,9月13日出境,與林彪折戟沉沙在溫都爾汗的日期不謀而合。我雖不信邪,但畢竟是震撼世界的爆炸性空難事件,心裏疙疙瘩瘩地打起了小鼓,卻又不可壞了團隊心情,我在兩晝一夜的行程中隻字未提,直到從奧克蘭出港接上站,才以戲謔口吻跟一同伴悄聲說起,彼此麵麵相覷,似有餘悸。
新西蘭入境利索,海關窗口多而客流少。這是我國的友邦、第一個承認中國完全市場經濟地位的西方國家。上世紀末,亞太經合組織第七次領導人會議在此召開,中日兩國元首下榻同一賓館,總統套房隻有一處,東道主安排給了中方,日本的菅直人隻能屈尊普通單間。日方自覺塌台,嘰裏咕嚕提出抗議,被新方一記悶棍噤了音:“人家是國家主席,是最高元首,你們首相的上峰還有天皇嘛。”嘖嘖,南半球人可不比東洋人笨拙喲。
二。
羅托魯阿說是新西蘭北部工業重鎮,實際沒多少產業,支柱產業是畜牧加工,後期開發的也就動漫製作一項。城市樣貌也很怪誕,建成區不大而且散漫,人口不足45萬,擱我們這兒一個鄉鎮罷了。
全市森林茂密,熱溫泉遍布,跟《地道戰》裏的明棧暗道差不多。城中湖水光瀲灩,鷗鷺低翔,黛青色的低矮山丘此起彼伏。與滿眼有形的美景相配套的,卻是一鼻息無形的熱泉噴湧所散發的硫磺氣味,把人裹挾在靈怪影視作品常見的霧穀裏。列為景區的噴岩地域,沿途匝著柵欄,安插著警告牌。不清楚哪裏地殼瘠薄,假如翻欄踩踏,一旦陷入高達幾百度的岩漿,比掉進冰窟可要慘烈得多了。“站著進來橫著出去”,是盛行江湖和舊式專政結構的詐唬語,切換至此,改稱“生的踩下去,熟的撈上來”。
羅托魯阿給我印象至深的是建築物,清一色的低層房屋,二層樓普及,三層樓遞減,四層樓稀缺,我們下榻的四星級酒店是全市唯一的五層樓大廈,鶴立雞群,傲視群雄。這是一座房子沒有林子高的城市,在隨後涉足的城市找不到同類,與寸土寸金的新加坡構成強烈反差。想想也是,人稀地廣,何苦跟飛禽爭奪空間呢?
三。
遇見膚色各異的洋人,身份跟我們一樣,同為遊客,這是行程的性質決定的。雖然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但從肢體語言、眉目表情和唯一的世界語——笑聲,分明感受到人家閑暇時狂放到位,鬆懈徹底。工作愛崗敬業,休閑優遊卒歲,這才是科學的作息觀。許多國人的生態恰好相反,若無外力束縛,上班無精打采,偷工減料,下班換一副尊容,容光煥發,熱衷於公關,疏浚籠絡人脈關係。公事私辦,私事公籌,拎不清孰公孰私,是作是息。2013年,官方發起聲勢浩大的正風肅紀活動,部分官員形象化的“白天文明不精神、夜晚精神不文明”現象,便是整飭目標之一。
但在公共休閑場所,我目睹許多滿頭銀絲的西方翁媼,或夫妻相伴,或煢煢獨身,案前擺一杯啤酒或飲料,慢慢品啜,默默無語,一坐就是老半天。也許他們馬耳東風,什麼都不聽不看,而是穿越時間隧道,沉浸在記憶中,一任南太平洋的和煦北風,將自己吹成印象派大師莫奈作品的某個局部。
高分貝的歡聲笑語來自華人桌席,話題多是個人逸事和生活趣聞。他們一旦離場,環境頃刻岑寂下來,周邊的異族仿佛全部塑造成栩栩如生的蠟像。向曆史探賾話題,從記憶索要笑餌,隨意撈取,肆意剪接,是國內最常見的生活場景。不僅老者如此,連我們這些不老不嫩的,一個個精神矍鑠,興致盎然。無怪乎,國內戲說曆史的電視劇層出不窮,擺出一副不把觀眾引進曆史的欹仄不罷休的架勢。
四。
9月16日,陰晴雨循環接力,我們從“千帆之都”奧克蘭飛馳澳大利亞的布裏斯班,整個下午翱翔在南太平洋的萬米蒼穹。與臨窗同伴換位,南半球島國海天一色,覺得滿目無瑕的蔚藍是“出不了青”“勝不了藍”的。我國沿海地區似乎隻有海南、膠東部分海濱有的一比。但大洋洲的藍是舉國上下,我們的藍是海陬小隅,更為遼闊的海域已被烏煙瘴氣吞噬,已遭廢水濁流蠶食。
客機穿越淡薄的雲層,攝入眼瞼的是不著邊際的地球弧線。定睛看,天之藍與海之藍稍有差異,海麵藍極而黑,天際藍得淡然。我身為半島的海碰子,盤旋在南太平洋上空,居然驚悸於新的見識:洋麵上小白點星羅棋布,仿佛不是在俯瞰海洋,而是在仰望天空,星辰綴滿湛藍的天幕。無須鉚足心力,隻需輕輕撩撥一下想象的門閥,景象如同白霧融入氣流,款款地蕩漾開來。是圓弧型茶院盛開的茶花,還是天鵝鼓翅抖落的潔白羽毛?是戈壁灘吹成粉末狀的稀薄幹雪,還是千舟競發、百舸爭遊的白帆編隊?
馳思遐想一會兒,覺得全不得要領。興許是綠色和平主義的情懷使然,我驀然聯想到海的苦難,那星星點點的白條,原是大海苦苦掙紮的吐沫和淚花呀!在飽受海戰、海盜、海難和擄掠性的捕殺、環汙、核泄漏,大海動用台風、颶風、赤潮、厄爾尼諾等非常規手段,甚至不惜以鯨魚集體自殺的極端方式,慷慨悲歌,奮起抗爭。人類非理性的桀貪不收斂,人海之役必將曠日持久地進行下去。這樣的鏖戰不可能有贏家,甫一交手,雙輸的結局是注定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