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多年來積成一習,凡遊冶一地,總想記錄一點什麼,不枉一生中屈指可數的遠行,尤其是具有審美價值的出行。五月初單位組織雲南遊,情形卻有些例外,曆時四天,項目主打西雙版納,一路意趣索然,並無如鯁在喉的傾吐衝動,返回後未著一詞。按理,雲南是蜃景的雲集地,能單獨安排兩條以上的旅遊線路,舉國罕見。細梳這次雞肋式、嚼蠟味的旅行,敗因大致有這麼幾點:
一是景區開發過度。原生態盡顯破瓦頹垣之勢,人為雕琢處處遺痕。如今的傣族園,是一個捎帶民族特色的義烏小商品市場的翻版,隻是地方特色與繁華程度稍有差異而已。
二是旅遊公司線路安排失當,茶馬古道、熱帶雨林理應取消。所謂的古茶道是複製品,即使臻於克隆水準,也挪不動原來的環境,情景割裂,蕞爾無趣。後來整明白了,推出這樣的旅遊產品,旨在促銷普洱茶。熱帶雨林本當是絕佳去處,但行程倥傯,處地偏遠,以整一天散架式的顛簸攝取一小時觀賞,實在得不償失。倘使將這兩個項目的時耗歸並到植物園和傣族園,該有多愜意。
三是很無奈的因素——團遊,相互包容與掣肘,一個都不能少,誰也不能拉下。我誚之為帶鐐銬的跳舞,捂口罩的唱歌,蕩無莊周逍遙遊的傲世精神和鬱達夫孤獨行的銷魂體驗。
祖國的大西南,廣西擁有得天獨惠的喀斯特地貌,其餘諸地雲南、貴州、四川,民俗風情比自然風景更勝一籌。若論純粹的自然景致,大西南未必比華中的湘、皖、贛三省出色。遊自然風光,速度大可收放自如,隻要不是瞎子,浮光掠影、走馬觀花都成。遊覽民俗風情則是另一番狀貌,不深入坊間寨子,不調動五官功能,不輔以造訪與交流,心再明,眼再亮,也有可能變成睜眼瞎,聾子聽故事,空心徒手而返。七年前我首次蹀足雲南,走的是麗江、玉龍雪山等另一條路線。這次再度赴滇,我可不屑做什麼“貓多利”,與地陪的“騷多利”開玩笑說段子,而是隨時谘詢自己感興趣的地域文化、民族習俗、風土人情和曆史地理概貌,對自己從書刊獲取的記憶庫存進行審核,哪些是對的,哪些是錯的,哪些還是空白的。
上世紀六十年代,城鎮青年響應時政號召,掀起轟轟烈烈的上山下鄉運動,西雙版納成為上海知青“大有作為”的廣闊天地之一。與筆者仿齡的人,有不少看過電視劇《孽債》,聽過劇中主題歌《誰能告訴我》。在去熱帶雨林的長途中,傣族導遊跟我們敘述了一則生活版的孽債故事。上海一名普通工人的兒子支邊到西雙版納,由於無法預見有朝一日能重歸故裏,上年紀後就入贅到駐村的傣族農家,育有一女。後來政府落實政策,全國知青大返城,多數人拋棄傣族的糟糠或戀人,夭夭逃回上海。此君在滬胞親多,住房小,並無自己的立錐容身之地,隻好繼續窩在貧瘠的窮山溝裏。傣族教育與宗教合一,文字傳男不傳女,男孩子到一定歲數先入寺院,邊做和尚邊讀書,幾年後再還俗社會,擇婚務家,贍老撫幼。昔日的傣家女子沒資格念書,男女顛倒,農活全由女人包攬。這就意味著,與上海知青相廝守的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文盲,除了油鹽醬醋柴,能有什麼心心相印的情感交流?西雙版納是旅遊聖地不假,但在溽熱的窮鄉僻壤定居下來,外人是十二分不情願的,何況是滬上“哪能”呢?從此,這位落魄的知青煙量倍增,酗酒成性,沒出幾年鬱鬱寡歡而亡。善良的傣家女人經此一劫,神誌恍惚,一次上山勞作,不慎從山崖墜落活活給摔死了。父母相繼去世,上海的叔伯姑媽動了惻隱之心,把出落為娉婷少女的侄女接去大城市撫養供讀。小姑娘乍來陌生的花花世界,頭個把月興奮異常,一切都是那麼新鮮、摩登和繁華,跟老家比簡直是別之天壤的奢靡了。但時隔不久,區域差異日益凸現,久吃不慣甜淡的滬菜,久住不慣一兩米轉方的鴿子籠,街市擁堵,節奏緊湊,有樹不宜爬,無野可以撒,更不堪祖輩的絮叨、前輩的管束和堂親的另眼相看。煎熬一年掛零,她不顧親眷的竭誠挽留,隻身返回生她養她的熱帶,讀職高旅遊專業,操起導遊的活計。末了,導遊對我們說:“每次聽到電視劇插曲,我那姐妹就會淚流滿麵。”
有道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上海人難以在版納生存,版納人同樣不適宜在上海立足。平心而論,寧波的人居環境不能說不好,經濟社會事業發達,不南不北且瀕東海,內地沒有的我們有,內地有的我們也有。盡管如此,我們依然不能做夜郎,藐視他鄉,懷有“走遍天下不及寧波江廈”的混賬想法。我有好幾個部隊轉業的同事,在寧波生活的時間是內地老家的翻倍,但他們就是偏好河鮮而不嗜好海鮮。吉林籍的潘長江來甬演出,記者采訪時想討個巧,提問:“您對寧波海鮮的美味印象如何?”小個頭明星麵露譏嘲:“沒印象,我不吃海鮮,也沒覺得海鮮有什麼好吃。”令記者吃了一鼻子灰。
版納是養傣族人的版納,寧波對於他們,就是一個另類的偏遠,我們用十裏紅妝的花轎,也未必能把他們抬到接近中等發達國家水平的寧波市。版納與寧波不頂同一爿天,天遲遲不亮,人慵慵不醒,時差達一個半小時,況且人家多睡懶覺,不像東南沿海的人,那麼晨興夜寐。我不由得想起半夜雞叫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