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7年,合是女兒投胎我家的那年金秋,我踏進下山索道艙的一刹那,側身回眸帷幕即將合攏的雄渾的黃山交響樂章,矢誌不渝地拋下一句“狠話”:黃山,我是前度劉郎,定然會再來拜謁你的!旅遊,我並不迷信名勝,僅有三處例外,山的黃山、水的西湖和山水合璧的桂林,依稀覺得“讀你千遍也不厭倦”。時隔一輪生肖循環,“劉郎”踐諾,再度覲見黃山大帝。
二。
黃山最負美名的送客鬆、妙筆生花已相繼凋敝,迎客鬆成了“三大名旦”的唯一幸存者。龜鶴延年,鬆柏益壽,但萬物有起有止,有始有終,黃山有朝一日也將分崩離析,難脫自然界滄海桑田的鐵律。突然就想,渺小不及滄海一粟的個人,匆促猶如白駒過隙的生命,麵對人生的大限,還有什麼解不開的心結,祛不除的疙瘩?
三。
黃山的美是終極的美,是無法逾越的美。置身其間,遠眺千道峁梁、萬裏古塬,想象力再匱乏再貧瘠,也會煥發出浮舟滄海、立馬雲霄的豪情。它鱗集泰山之雄、三清山之險、武夷山之秀、張家界之詭,同時摒棄泰山的單調、三清山的狹隘、武夷山的柔綿、張家界的散漫,雄踞王者徽位而坐落安徽。在我看來,黃山姓王而不姓黃,百山之王。“黃山歸來不看山”聽似雷人,但當時的感受並不矯情。
四。
如詩如畫的黃山庶無好詩好畫。詩仙李白寫黃山,寫得駑無奇崛,仙氣頓消。黃庭堅、杜荀鶴以及名不見經傳的李敬方更是無聲無臭,灰溜溜走了。遊仙徐霞客二顧黃山,遊記實在不敢恭維,唯獨值得稱道的就是此君瞠目結舌的喃喃絮語:薄海內外莫如徽之黃山,登黃山天下無山,觀止矣。事物躥升至妙不可言的高位,很容易誘發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審美心理。情形還不止於此,黃山的美不僅不可言傳,而且不可意會。思維被無與倫比的美捆住手腳,麵對持續的高強度的震撼,我隻有招架之功,“言傳”啞噤自不待言,“意會”也出現大麵積心智梗塞,終至身心同厥,寵辱兩忘。
五。
白璧有瑕,赤金有疵,巧奪天工的黃山也不例外。我在石杌坐歇時就想,用苛求的目光審察,黃山至少有兩大瑕疵。自然的黃山缺水,沒有真正的飛瀑如簾,沒有像樣的池潭如鏡,揣想著是山體的中上部土層瘠薄、植被稀疏所造成的。人文的黃山缺人,文化底蘊雖然不怵長期被湮沒、更晚開發的張家界,但較之近鄰的九華山、三清山,黃山也彰顯寒磣。王侯將相不願蒞臨築巢,道觀佛寺未能安營紮寨,除卻上述幾位文人,儒、道、釋三駕馬車了無車轍鞭影,實在探賾索隱不出什麼風流名士的墨寶與屐痕了。
六。
堂皇的黃山擁戴文化遺產、自然遺產、地質公園三頂世界級冠冕,三位一體,全球稀罕,全國唯一。然而,我對其中“世界文化遺產”一項存疑,估摸著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官員們太過“好色”,中方人士是趁他們被黃山的美色所俘虜,繾綣沉湎之際,趁其不備而逼其就範的。即便如此,那又怎樣?維納斯斷臂,既遺憾又無憾,人文景觀與自然景致從來此消彼長。果真如此的話,不正反證和反襯了黃山登峰造極的自然美嗎?我深信,我今生的黃山情緣尚未了斷,或許永遠也不會了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