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比較本真的老舍。依稟性和出身,他不大可能懷有特別使命感、特別崇高、特別緊跟時代步伐、特別載道、特別教化。骨子裏,他喜歡沉浸在“樂子”中,喜歡抓住和品味當下的愉悅,並且不覺得那是什麼低級趣味。他的心靈,是日常化、平俗化的。倘使本性不受打擾,他原可做到像任何市民那樣,一邊看著世事的起起落落,一邊專注於自己的生活、默默隨它而走,不那麼拋頭露麵,也不那麼奮勇爭先、引吭高歌。他承接著北京胡同世俗、安然而淺近的氣質——我以為,真實的老舍應該是這樣的。這比較符合他那個階層的人生哲學。
文學不在他的腦子裏,他原話是:“沒有那份兒願望。”(《我的創作經驗》)。《文學改良芻議》、《文學革命論》、《呐喊》、《女神》……這些對別人轟轟烈烈、如雷貫耳的作品,我們不知道當時的老舍是否讀過,甚至聽說過。沒有資料給予肯定的回答。就算讀過、聽說過,看來也沒有點燃他靈魂中的文學的火種。因為,他自己講得很清楚,他之萌生寫作念頭,起於在英國為著學英文而去閱讀英國小說的緣故。
一九二二年,失去勸學員職位的當年,老舍在西單附近缸瓦市基督教會受洗禮,成為基督徒。由此他結識缸瓦市倫敦會成員、燕京大學英籍教授易文思。一天,易文思告訴他,倫敦大學東方學院需要一名中文教師,而老舍將被推薦就此教席。
在倫敦,急於掌握英語的老舍,開始大量閱讀英國小說,把它當作外語學習的捷徑。《我怎樣寫(老張的哲學)》說:“為學英文,所以念小說,可是還沒有想起來寫作。到異鄉的新鮮勁兒漸漸消失,半年後開始感覺寂寞,也就常常想家。從十四歲就不住在家裏,此處所謂‘想家’,實在是想在國內所知道的一切。那些事既都是過去的,想起來便像一些圖畫,大概那色彩不甚濃厚的根本就想不起來了。這些圖畫常在心中來往,每每在讀小說的時候使我忘了讀的是什麼,而呆呆的憶及自己的過去。小說中是些圖畫,記憶中也是些圖畫,為什麼不可以把自己的圖畫用文字畫下來呢?我想拿筆了。”
注意,“老舍”這個作家的誕生:第一與中國自己的文學現實(“五四”新文學)無關,而是受著英國小說的激勵;第二老舍轉到文學上來,不像棄醫從文的魯迅、郭沫若那樣,覺得文學是更好的救民手段,也不像茅盾、夏衍那樣,先做革命家再做文學家、因革命而從事文學或者以文學從事革命,他對文學發生需要,僅僅基於排遣內心,慰藉自我,垂文字以自見。
他還說過更加駭世驚俗的話:“讀了它們(指英國小說),我覺得寫小說必是很好玩的事,所以我自己也願試一試。”(《寫與讀》)類似的論調,足足經過六十年之後,我們才在一些不屑於“載道”“言誌”的年輕人口中再次聽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後期,“玩文學”幾個字,曾令文壇花容失色,誰又知道被封為“人民藝術家”的老舍,早先對文學也持此論呢?
他相當堅持這一點。直到一九三八年,他還明確謝絕把他納入新文學主流的譜係的“好意”,頑固地標榜文學“很好玩”
的立場:“在一本什麼文學史中(書名和著者都想不起來了),有大意是這樣的一段話:‘魯迅自成一家,後起摹擬者有老舍等人。’這話說得對,也不對。不對,因為我是讀了些英國的文藝之後,才決定來試試自己的筆。……這就難怪我一拿筆,便向幽默這邊滑下來了。”(《魯迅先生逝世兩周年紀念》)
讓老舍萌動創作之念的,隻是一種力量:快樂。他從閱讀英國文藝中得到了快樂,進而希望也從自己的寫作、語言操弄中找到和創造快樂。他是為了追求快樂而寫作的。
他的“快樂主義”文學觀,在新文學主流麵前,不合時宜,遭人鄙夷。“有人說,《老張的哲學》並不幽默,而是討厭。我不完全承認,也不完全否認這個。有的人天生的不懂幽默;一個人一個脾氣,無須再說什麼。有的人急於救世救國救文學,痛恨幽默;這是師出有名,除了太專製一些,尚無大毛病。”(《我怎樣寫(老張的哲學)》)
在負載了重大社會曆史使命的“中國現代文學”整體環境中,這個幾乎抱著“玩文學”態度的闖入者,是不被重視的。從同時代者的講述可知,文壇上左右兩翼泰鬥級人物,魯迅及胡適,對老舍作品達成了某種一致,都評價不高。而那時的老舍,也毫不客氣地回敬了主流文學:“外甥問我是哪一派的寫家?屬於哪一階級?
代表哪種人講話?是否脊椎動物?得了多少稿費?我給他買了十斤蘋果,堵上他的嘴。他不再問,我樂得去睡大覺。”(《貓城記·自序》)
可能這樣的“外甥”太多,所以,“舅舅”也有些不耐煩。
他的文學態度,還微妙地表露於對一個字眼的仔細選擇中。到抗戰前,他從事寫作已滿十年,單單長篇小說就寫了七八部,然而對自己,一直死死咬住口,不用“作家”一詞,隻稱“寫家”,或者更加“庸俗”一點,稱“職業寫家”。一字之差,差在何處?大抵“作家”是“急於救世救國救文學”的,“寫家”卻並不把這種義務扛在肩上。或者,“作家”喻指精英的、知識分子的寫作狀態,“寫家”卻是唯快樂寫作是求、“專以寫作掙飯吃”(《(櫻海集)序》)、自由自在的寫作者。再者,“作家”一定要入文壇,入了文壇就難免有派,為著主義和口號去爭詈和焦頭爛額。老舍先生寫了十年,從來不跟文壇發生關係;直至日本侵華,他避逃湖北之前,你在他的留影中,簡直找不到什麼來自“文壇”的朋友。